诸葛然听到消息时,脑袋瓜像是被人重敲了一下,又像被人当胸踹了一脚,全身血液都要沸腾起来,耳朵不住鸣叫,“嗡嗡”声逐渐巨大、尖锐,最后变成尖锐的刮擦声,骤然停下。
直到屁股上传来疼痛,他才发觉自己摔倒在地。
“通知掌门夫人。”他坐在地上下令,“还有听冠跟长瞻。”
直到下人离去,诸葛然才挥舞起拐杖,将能见着的桌椅花瓶古董通通捣个稀烂。他大声咆哮,没人敢靠近。
与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两封书信,是徐放歌与严非锡离开昆仑宫前所写,一并交给诸葛然,表明他们不服共议结果。
所有事都失控了,往他意料不到的方向发展。
“启禀副掌!”下人回报,“大公子不在房里。”
“操他娘!”诸葛然怒吼,大踏步往门口走去。
他亲自来到昆明最大的妓院,踹开房门,从被窝里揪出诸葛听冠:“你爹死了!”
诸葛听冠不可置信,直到诸葛然对他咆哮,他才醒觉过来:“爹……爹真的死了?那我不就是掌门了?”
诸葛然揪着诸葛听冠来到大哥居住的翡翠阁,却见戍卫军团正围守在翡翠阁左近,前后左右怕不有五六百人。还没走近就听到大嫂甄氏骂人的声音,诸葛长瞻站在房门口,烛台、纸镇一件件往他身上丢来。诸葛长瞻不敢还手,纸镇砸破额角,血沿着耳廓流下,在下巴处滴落。
诸葛听冠一踏进房门,甄氏就紧抱着大儿子嚎啕大哭。诸葛然举起手杖戳了戳诸葛长瞻腰眼,示意他进去。
房里还有甄氏的父亲齐天门掌门甄丞雪、三叔诸葛亦云,以及一众诸葛家长辈亲眷。
“你这废物,你还敢进来!”甄氏指着诸葛长瞻破口大骂,诸葛长瞻只是低头不语。
诸葛然深吸了一口气:“关长瞻什么事?”
“他明知昆仑宫危险,怎没陪着掌门一起去?要是有个儿子在,帮衬着些,掌门也不会死!”甄氏尖声大叫。
“要陪也是听冠去,你这心肝宝贝这当口还在妓院鬼混呢!”诸葛然道。
“听冠平时又不管事!我以为你们叔侄有本事,能把事情办妥帖,谁知道害死掌门!”
“听这意思,长瞻能办事还是他不对了?”诸葛然道,“你这儿子什么都不会,反倒没错?”
“他没本事,怎么害死他爹?”甄氏怒道,“你都说小的有本事,这有本事的不去保护他爹,指望没本事的,你是不是想害他们父子一起死?”
诸葛然气不打一处来,眼看长辈外人都在,强自压住怒气。一旁长辈劝甄氏,这事怪不得诸葛然,更怪不得长瞻。
“我要替爹报仇!”诸葛听冠怒道,“好端端的,昆仑宫怎会有刺客!一定是李玄燹干的好事,我要替爹报仇!”
诸葛亦云道:“听说是蛮族派来的刺客。”
“蛮族都几年没进关了?这么巧?崆峒把密道都封了,他们怎么进来的?”诸葛听冠大声道,“一定是李玄燹勾结蛮族,不然哪有这么巧的事!”
“冠儿!你爹死了,你现在就是掌门!你想替你爹报仇,就放手去做!”甄氏说道,“你叔叔叔公会帮你!”
“你拿什么报仇?”诸葛然又吸了一口气,拐杖在地上顿了几下,指着诸葛听冠裤裆说,“凭什么?凭你‘才干过人’?”
诸葛听冠脸一红,他向来怕这叔叔,一时不敢作声。甄氏站起身道:“你本来就打算选不上盟主就搞衡山,现在兵马都在边界,怎么掌门不在,你就怕了?”
“二叔……我觉得,缓些……等华山跟丐帮的动静。”诸葛长瞻在叔叔耳边低声说道。
他这举动仍被甄氏看穿,甄氏怒骂道:“你跟你叔叔嚼什么舌根!难道你爹死了,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诸葛然心乱如麻,拐杖用力在地上一顿,道:“都闭嘴!让我想想!”
诸葛听冠大声道:“二叔不用想了!我是掌门,我说了算!等爹的遗体送回来好生安葬,我们跟李玄燹讨个说法!她不让出盟主之位,给不出交代,就让衡山好看!你不是说点苍谁也不怕!”
真是个白痴……诸葛然想着。他大步走到门外,喘了口气,想起诸葛焉身亡,心中郁闷疼痛,眼眶一红。他不想在人前示弱,拐杖重重敲在门板上,发出轰然巨响。
点苍没当上盟主,徐放歌的家天下就不成,严非锡要的孤坟地也没指望。唐门……唐绝艳没表态,这首鼠两端的唐门……
这个庸才……他望向诸葛听冠,忍不住埋怨哥哥为何死得这么早,为什么早不肯听他的话……
诸葛然知道,丐帮与华山在等点苍消息,点苍不动作,绸缪两代的计划就要付诸东流,丐帮势必转投衡山,换取支持徐放歌吞下丐帮。
输的不仅一届,自己已经开了先河,衡山趁这十年不仅能夺走点苍的同盟,还能稳固自己的盟友,下一届点苍也难染指……然后这该死的废物还要当一二十年掌门……
“长瞻……发封信给其他八家,就说点苍不服,要求再议。”先用个缓兵之计稳住丐帮跟华山再说,徐放歌估摸还在路上,丐帮出不了兵。他接着说道:“掌门要打就现在打,我去广西。”
“二叔不等爹的遗体?”诸葛长瞻讶异问道。
“到时候再回来。”诸葛然看着诸葛听冠,像是想教他,但又不认为他会受教,“还等李玄燹回家?咱们先攻到衡阳,等李玄燹回来,也不用问她愿不愿意让位了。”
骑虎难下,只能照原定计划。若衡山夺得盟主之位,点苍就发兵进攻,威逼衡山。
点苍要称霸,只有当下。
这是九十多年前那场大战的延续。
※
昆仑九十年,六月
今日是五大巴都会议的日子,古尔萨司起得很早。他不想慌张,也不喜欢迟到。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虽然五大巴都间已有过十数次重要会谈,但越到尾声会谈就越重要。经过三十几年努力,他希望进展显著。
波图进来禀告:“高乐奇首席在等着。”
古尔萨司难得地皱起眉头:“这么早?”
高乐奇站在萨司厅门口。他被传召进入时,古尔萨司看出他神情尴尬。高乐奇单膝跪地,恭敬道:“萨神在上,高乐奇参见萨司。”
“萨神给你庇护。”古尔萨司伸手轻轻抚摸高乐奇额头,“有什么事吗?”
高乐奇犹豫半晌,古尔萨司没露出不耐,只是等着。
“我知道今天是重要的日子,不该打扰萨司。昨日亚里恩在野外打猎,见着一只大羊,驾马追去,跑得太急,脱离队伍,那头羊非常猛恶,他在马上连射几箭都不中,下马后……”
“我希望这个故事不要太漫长。”古尔萨司说道。
高乐奇立即改口:“他受了伤,被一名姑娘解救,奉上羊奶。亚里恩喜欢这名姑娘,但她是萨司的奴隶。”
“喔?”古尔萨司问,“猎场不是禁地,怎会有奴隶在那?”
“亚里恩的马太快,跑出了猎场,就在萨司其中一个奴庄附近。总之,亚里恩希望能赎回姑娘跟她的父母一共三名奴隶,希望我向萨司询问价格。”
“不过是三个奴隶??”古尔萨司名下有上千名奴隶,但他觉得塔克应该学会稳重,于是说道,“等我回来再说。”
“不过是三个奴隶。”高乐奇恭敬道,“古尔萨司,亚里恩……有些着急。那姑娘不肯……嗯……不然我也不会天不亮就在这等着。”他语气中有些吞吞吐吐,古尔萨司自然听得出他在遮掩什么。
“叫什么名字?”古尔萨司问。
高乐奇一愣,道:“亚里恩急着催促,忘记告诉我,萨司稍候,我马上去问。”
“不用了。”古尔萨司道,“随亚里恩心意就好。”他迳自向门口走去,对波图道,“让高乐奇赎三个奴隶。”
※
圣衍那山下搭建着一座巨大帐篷,五种不同服色的护圣队布置着各自的桌椅,不是随意摆放,每张座椅背后都遥指属于己方的巴都。不同护圣队彼此鲜少交谈,除了奈布巴都的护圣队,多数人只是守在远处安静看着。
一群骑兵自日出处乘风而来,马上男儿矫健豪迈,往圣衍那山前进。马群身后是古尔萨司的銮轿,他最早抵达,这不仅因为他是这次会议的发起人,自律与守时也是他恪守的美德。
骑兵队在距离帐篷足有一里之遥处停下,所有人一齐下马,动作整齐划一。他们左手抚胸,遥望圣山,排开一条道路让给后方銮轿。
銮轿继续前进,停在大帐前,三十二护卫罗列在轿旁。古尔萨司进入大帐,坐在东面座椅上闭目养神。
第二个抵达的是瓦尔特巴都的察刺兀儿萨司,他依然穿着那件明黄色祭袍,古尔萨司一直认为他的祭袍太过显眼,而且轻浮。然而作为五大巴都中最为弱小、最不被注意的瓦尔特巴都,衣服是他唯一能张扬的手段。
古尔萨司起身行礼,察刺兀儿在北面坐下后,一同进来的是葛塔塔巴都的努尔丁萨司与苏玛巴都的亚历萨司。
努尔丁已经五十余岁,除了古尔萨司,他在五位萨司中年纪最长。他那绿色的祭袍上绣着金色太阳,这祭袍也如他本人,就像草原上的草一样随风摇曳,不过他改换定见的速度比草原上的风向快多了。他在南面位置上坐下。
亚历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出头,金黄色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有着深蓝色瞳孔,结实的身材,俊美的脸庞,还有低沉迷人的嗓音。据说他在苏玛巴都的私生子足够建立一个祭司院,这或许是夸张,但可以看出这人风评。然而苏玛巴都的子民似乎不以为忤,他们对于拥有这般俊美的萨司感到骄傲。
果然衍那婆多教派的人都是娘们,毫无争斗之心。
亚历坐在西南位置上。现在还差着一人。
或许也没有必要等。
让阿突列巴都听话的方法向来只有一个,跟他们比起来,奈布巴都简直是和平主义教派。他们是最狂热的腾格斯教派,只有最激烈的方法能驯服他们,那是萨尔哈金的方法。
然而帐篷里是静默的,古尔萨司没有说话,每个萨司都很有耐心。
“叮叮……叮叮叮”,一连串铃铛似的金属碰撞声响起,古尔知道是达珂来了。从没有哪一位萨司像她那样张狂,即便是她的丈夫,前任阿突列萨司卡亚。
达珂掀开帐门走入。她的头发不到半个指节长,每一根都狂妄地指向天空,她没有穿着祭袍,取而代之的是短至臀部的皮裤,半边无袖的皮甲——仅遮掩右半边。她右边乳房高耸,左胸却是一片平坦,她为了方便拉弓,亲手切下自己乳房,另外用块厚实铁片遮掩住。
代表萨司身份的金色太阳弧线在她脸上,一道道弧状刺青紊乱扩张交错,连一点规律或对称都看不出。她四肢刺满火焰,除了耳朵上显眼的三对铜环,手臂与长靴上还挂着许多铁环,这让她走路时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
阿突列巴都的人都说,达珂的铃声是死神的脚步声。
关于达珂,她身上有许多传说。她是前任萨司卡亚的妻子。就像阿突列历任萨司一样,卡亚粗暴、蛮横、残忍。他的眼力不太好,会误把妻子仆人看成草原上的皮球踢。
据说达珂是最能忍耐的那个人。她生不出小孩,虽然她认为是萨神的旨意,但古尔萨司认为,大多数女人在被卡亚这样踢过后,都很难生下小孩。
于是她拾起两把弯刀,成为战士,加入围猎游民的队伍。这让她发现自己的天职并不是在床上与产房里,而是在战场跟尸堆里。
她杀起人来连她丈夫都会害怕。
在一场围猎中,达珂的队伍被多股流民包围,所有战士都陷入绝望,唯独达珂疯狂冲入敌人阵营,不知疲累般奋勇杀敌、杀敌、杀敌,无止尽地杀敌。据幸存者所说,她根本不是为了突围而杀人,她是为了杀人才突围。她根本不在乎包围,她只想杀人,她的弯刀带走太多人头,多得足以让对方震撼,让所有战士热血沸腾。在狂躁的呼喊声中,那场本以突围逃生为目的败战最后竟演变成一场消灭战,他们击溃流民联军,把人头堆成一座小山丘。
即便是卡亚也得把她当成战士而非妻子对待,倒是她学会了卡亚把人当球踢的恶习。这对卡亚也好,他找着玩伴,另外四大巴都可不知省了多少麻烦。
虽然卡亚是个粗暴的人,但五大巴都每个人都祈求他长生。对于好战的阿突列巴都而言,卡亚是萨神赐予他们的战士,对于其他巴都而言,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场躲不过的祸事,这场祸事能多晚发生就多晚发生,为了这场祸事,他们派探子随时关注卡亚的性命。其实探子也不必要,因为每回阿突列萨司死亡,消息都会以火花炸开般的速度散播开来,其他巴都的平民、商旅会自发传播消息,然后争相逃命。
那是因为阿突列萨司选择继承人的方式非常特别。现任萨司死后三日,阿突列部落会不计代价对其他巴都当中一个宣战,对象通常会在前任萨司丧礼上向萨神请示。在这场为时三日的战役中,取得最多人头的就是下一任萨司。
卡亚终于还是死了,据说死得不是挺名誉。最常听见的说法是被刺杀,在一场围猎中。他俘虏大批流民跟流民的俘虏,那些都是奴隶,一批刺客闯进来,杀了他救走奴隶。也有人说他是被球给撞死了——终于有受不了虐待而反抗的人。也有人说他与达珂踢球时辱骂了达珂,被盛怒的达珂刺杀。
真相只有阿突列巴都少数人能知道,但卡亚死亡的消息很快就在四大巴都散播开来,所有巴都都提高戒备,派遣驻军守卫。
倒霉的葛塔塔巴都是卡亚身亡的受害者。
虽然已作好戒备,狂风般的阿突列铁骑依然冲进了葛塔塔巴都,毫无目标,毫无目的地杀戮,几乎要杀进祭司院,努尔丁不得不向苏玛和奈布巴都求助。
在苏玛与奈布两个巴都协助下,葛塔塔总算撑住这三天。三天后,阿突列铁骑如风般离去,没带走一只羊、一个奴隶、一片金子。他们只迎接了新任的萨司,不仅是罕见的女萨司,也是阿突列历任唯一的女萨司——达珂。惨被蹂躏的葛塔塔部落则沦为这场祭司选拔的供品。
事后追究也无意义,每当受害的萨司们向阿突列萨司要求讨回公道,历任阿突列萨司都会挺起胸膛回答:“我们允许你对我们发动三日袭击,以血还血,这是教义中的公平。”
达珂更是明白地指着自己一片平坦的左胸说:“这里没有乳房保护,你可以凭本事挖走里头的东西。”
什么叫腾格斯教派,这就是腾格斯教派,纯粹的光、火、鲜血与教义。
四大巴都早受够阿突列时不时的疯狂行径。还记得六十几年前,那是古尔萨司还小的时候,他们一年内死了三任萨司,新任的萨司在大战后才因为伤口恶化死去,下一任萨司又染上疾病。这真是灾难,对苏玛巴都更是如此,因为他们中了两次签。
但即便古尔萨司不住暗示,其他三个巴都也不想消灭阿突列,因为整个萨教,唯一能与最强大的奈布巴都抗衡的唯有阿突列巴都。阿突列灭亡,其他三个巴都也难逃被并吞的命运。
为了对抗更强的敌人,不得不留下次要的敌人。
古尔萨司很荣幸自己能成为“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