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恩上上下下打量杨衍,虽然杨衍已脱掉那件外袍,乌恩仍是发问:“你的外衣呢?四月的山上可以冻死熊,你的外衣去哪了?”
杨衍道:“我在山上受伤,撕烂了包扎伤口,扔山上了。”
乌恩将信将疑,伸手去摸杨衍衣服。指尖搓了两下,猛地眼现怒色。咆哮道:“这不是我们的布料。”怒吼着一拳挥向杨衍脸颊。杨衍早已有备,左肘一横格住。他拳脚功夫是三爷亲授的百代神拳,最是奥妙,又得彭老丐指点过拳脚至理,守中有攻,一个挂捶往乌恩头上砸去。乌恩没想他拳脚如此犀利,吃了这记重捶,鼻血长流,杨衍趁机挥刀,就要制住这名首领。
乌恩能成为流民首领,手下怎会含糊?虽然中招在先,见杨衍挥刀砍来,即刻抽出弯刀格挡。流民见首领被攻击,策马上前,高声大喝,当先几人挥刀砍向杨衍。
杨衍快攻两刀,乌恩虽被逼得手忙脚乱,左格右挡,仍是勉力支撑。杨衍又要再攻,长刀已逼近身边,杨衍挥刀格挡,对方人多势众,又在马上,长刀以长击短,杨衍着地翻身避开攻击,又向乌恩扑去。
乌恩喘了口气,早已有备,挥刀砍向杨衍。五虎断门刀毕竟是顶尖刀法,杨衍已略得精要,乌恩逼近不得。
马上流民挥刀砍来,杨衍知道必须速战速决,想办法抓住乌恩,但眼前马匹丛动,几把长刀不住砍来,当真刀光剑影,格架便已困难,遑论进攻。
他正要觑个空隙,忍着挨上两刀,使纵横天下去抓乌恩,忽听到一声惊叫,回过头去,王红早被抓住,两柄长刀架在她脖子上。
杨衍着急,乌恩抢近身来,弯刀架开野火,一拳打在杨衍肚子上。杨衍哪肯吃亏,竟不怕疼,扭头一记头槌撞得乌恩头晕眼花。正要再进,后背吃了一记重击,杨衍重心一歪,十几把长刀架住了他。
乌恩走上前来,夺他手上野火,杨衍死不放手。乌恩猛地一拳打在杨衍脸上,杨衍偏过头去,大声道:“有本事不要以多胜少!是个好汉就一对一!”
“一对一是勇士的荣耀,窃贼不配!”乌恩道,“把他的刀给我夺下!”
几名壮汉将杨衍摁倒在地,一脚踩在他手臂上,扳他手指,好不容易才将野火夺下。
“把他翻过来!”乌恩喝道。几名壮汉又将杨衍翻过身去。乌恩低下身,从怀中掏出布条,与杨衍跟王红的衣服对照:“这种布料跟你们身上穿的很像!这附近只有你们有。”
“你不只嘲笑乌恩,你还愚弄乌恩!你这个骗子!”乌恩一脚踢在杨衍脸上。
“畜生、骗子、盲猡!”乌恩啐了一口痰在杨衍头上,转头望向王红。
“跟她没关系!”杨衍大吼,“是我不懂规矩!我侮辱你,跟她没关系!”
“她是你什么人?”乌恩喝问。
到此地步,王红只能尽力扯谎,道:“我是古尔萨司的手下,他是古尔萨司特地从关外找回的萨神之子!古尔萨司说……他说萨神降下旨意,神子降生在关内,要派人去接他!派了这么多人走英雄之路就是为了入关迎接萨神之子!”
王红指着杨衍道:“你们看他的眼睛,那是萨神之眼!”
乌恩吃了一惊,望向杨衍,只见杨衍双眼红通通的,心中一惊。王红接着道:“我真的是古尔萨司的人!带我们回奈布巴都,古尔萨司会赦免你的罪,让你重回萨神的怀抱!”
杨衍听王红这样说,连忙道:“乌恩,你敢对我不敬,萨神不会原谅你!你会在冰狱中受无穷之苦!”又道,“你若对我恭敬,我当赦免你,赦免你的罪恶,让你重回巴都,重回萨神的怀抱!”
乌恩哈哈大笑,道:“骗谁呢!萨神从来就没有儿子!萨尔哈金骗了部落,古尔萨司又要骗一次?”
王红吃了一惊:“你是苏玛巴都的流民?”
乌恩怒道:“绑起来!”
一众人等将王红和杨衍绑紧,杨衍不住叫骂,王红哀求着要回巴都。乌恩不理会两人,将两人牵在马后,一路往西缓缓而去。两人被马拖着,免不了跌跌撞撞,摔了几次,杨衍咬牙撑持。
到了一处空地,眼看天色将暗,流民们将两人丢至一旁。杨衍见王红垂头丧气,又见她身上灰扑扑的,也不知摔了几次,膝盖、小腿都磨破了,不由得自责,低声问道:“很疼吗?”
王红啜泣道:“你能不问废话吗?”
杨衍知她性子向来激烈,此刻竟如此无助,定然万分绝望,一时不知如何安慰是好。只见众人架起篝火烤肉,还有人煮饭。这几天饱一餐饿一餐,杨衍饿得利害,他性格执拗,断然不肯向敌人乞食,但看王红悲泣模样,想她定然又饿又怕,于是大喊:“我们几天没吃好,给点吃的行吗?”
乌恩使了个眼色,一名壮汉走上前来,赏了杨衍重重一巴掌。杨衍抬起头,道:“东西是我偷的,银两是我搁下的,跟这姑娘没关系,要杀要剐冲我来,别折磨一个姑娘!”
一名壮汉在乌恩耳边说了几句,乌恩点点头。那壮汉端着一锅东西,兜头倒在杨衍脸上,喊道:“吃吧!”
那是黍米,杨衍被烫得一脸红肿,但没料到对方食物给得如此爽快,虽然洒落一地,忙叫王红来吃。王红饿得急了,也不管脏污,弯腰就吃。那黍米有些成堆成块的,杨衍让王红先吃,他心想总得吃饱了才好想办法逃脱,挑零碎的黍米吃下,牙齿够不着就用舌头舔,吃得满嘴黄土沙砾。
过了会,又有人扔来一大块不知什么肉,砸在杨衍头上,喊道:“赏你的,吃饱些!”杨衍叼住肉块,拨到王红面前,道:“你吃吧。”王红也不客气,当下狼吞虎咽。
一人上前揪住王红领子,喝道:“不是给你的!”
杨衍骂道:“对个女人发狠,很威风吗?”
那人踢了杨衍一脚,看了王红一眼,走到乌恩身边问了几句,乌恩点点头。那人又走过来,一把揪住王红身上绳索,往帐篷里拖去。
王红知道他想做什么,奋力挣扎,慌张喊道:“别抓我,我跟他没关系!是这小子不懂规矩,你……不要……不要!……”
杨衍见那人要带走王红,料知一二,猛地一声虎吼,顾不得身上绑着绳索,跃起撞向那人,将他撞得踉跄几步。那人一脚踹开杨衍,杨衍发狠,张嘴就咬,无论那人怎样殴打,杨衍死不松口。好几人抢上将他摁住,杨衍挣扎翻腾,瞪大眼盯着那人,四五个人按不住他。他下口着实狠辣,紧紧咬住,竟将一块肉咬下,顿时血如泉涌。
那人捂着腿大声惨叫,杨衍满口鲜血,发起恶来,将肉吞下肚去。一群人好不容易才将他摁在地上不能动弹。那人大怒之下举刀要杀杨衍,周围人忙抢上将他拦下。
杨衍厉声喊道:“敢动她,将你们千刀万剐!”
那人找了块布将小腿伤口包扎好,抓住王红往帐篷里拖,王红死命挣扎,哪里挣扎得开?高声大喊道:“不要!我还是处女,能换好价钱,不要啊!……”
“停!”乌恩猛地站起身来,走到王红面前,弯下腰来问道,“你还是处女?”
王红低着头道:“是……”
乌恩道:“你是骗子,我不信你!”
王红高声道:“是真的!真的!把我卖出去能换两匹马,最少能换一匹!”
乌恩捏着她脸颊左右看看,在她身上摸了两把,像在打量货物,过了会道:“留着。”
那人一脸不甘,但不敢违逆,只得恨恨离去。
王红受了惊,精神委靡,坐倒在地。杨衍低声安慰道:“没事了。”
王红抬头瞪着杨衍,脸上满是怒意。杨衍知她恼恨自己,低头道:“我会想办法救你。”王红扭过头去,只是不理。
入夜后,对杨衍与王红的守卫无丝毫放松,随时都有四个人包围伺候着。王红早已累倦睡去,杨衍熬了半夜,精疲力竭,也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流民将杨衍踢醒,一路牵着前行。杨衍不知道他们打什么主意,为何不杀自己,还浪费珍贵的食物给自己吃?
王红彷佛失去所有指望,只是低着头,杨衍轻轻唤了她一声,王红也不理他。
之后走了两天,流民们没再滋扰他们,一日两餐没少了侮辱,但也没缺过。有个叫哈克的流民对杨衍颇为礼貌,不住找杨衍攀谈,杨衍不太搭理他。
第三天早上,他们来到一处池塘前扎营。那池塘甚小,左右不过几十丈宽,周围有七八株罕见的高树。流民们见了池塘,大声欢呼,将水壶装满,喝了个畅快,有人褪去衣服洗浴起来。
一人来拉扯王红,杨衍怒骂道:“你们又想干嘛?”那人也不理会,将王红带到池塘边,说了几句话,王红只是摇头,对着乌恩的方向大声呼喊。
乌恩走了过来,与王红展开激烈的争执。最后乌恩妥协,让人在池塘边搭起帐篷,一人解开王红的绳索,放王红进去,又让流民在帐篷附近腾出个空位。杨衍看他们不似在作歹事,不明所以。
约莫半刻钟后,王红从帐篷中走出,换了身粗麻衣服,短只及膝,山上带下来的皮袄套在身上,头发披散,原来是在里头洗澡。王红又与乌恩说了几句,乌恩摇摇头,王红很是失望,随即有人将她双手缚上,被安置在池塘边等着。
这两天,王红没再与杨衍说过一句话,但凡四目相对,杨衍都能感受到王红仇视愤怒的目光,知道王红责怪自己害了她。
日渐当中,杨衍渐觉口干舌燥。哈克来到杨衍面前,他时常找杨衍攀谈,对杨衍颇为礼貌,只是杨衍不太搭理他。杨衍问他:“你们要怎么处置这姑娘?”
“卖了。处女很值钱,最少可以换一匹马,或者两个女人。”哈克回答,“在流民部落,马跟女人是最值钱的。”
“凭什么!”杨衍大怒。
哈克道:“你侮辱了乌恩,乌恩施加报复。你们是劫掠来的货物,可以随意处置。”
“她是人!”杨衍大骂。
“你真是从关内来的?”哈克突然转了话题。杨衍点点头,问:“你有办法救她吗?”
哈克摇头:“我没办法。”
“我以萨神之子的身份命令你!”杨衍低吼着,“救她!如若不然,我要对你们这群流民施加惩罚!你们不得好死,更不得好活!”
急中生智,杨衍实无他法,知道与其说理,不如用萨神震慑对方。哈克眼中露出惧意,口中仍道:“乌恩不相信萨神之子,我帮不了你……”
“你相信吗?”杨衍瞪大一双红眼盯着哈克。哈克低下头道:“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杨衍问道:“怎样你才肯相信?”
“神迹!”哈克道,“如果你展现神迹,我就会相信!”
杨衍问:“什么神迹?”
哈克摇头,道:“我不知道……如果你在与阿德木的赌注中死去,那你就不是萨神之子。”
杨衍大惑不解:“什么赌注?”
忽听有人喊道:“哈克,帐篷的绳索搁哪了?”
哈克应道:“来了!”
杨衍想起一事,问道:“你刚才说流族里女人跟马最重要,为什么一个处女可以换两个女人?”
哈克道:“处女是献给神的。”
杨衍吃了一惊,正要再问,哈克已然离去。
没过多久,杨衍就看到另一支队伍自远方逐渐靠近,看起来是支更庞大的队伍,最少有一百来人。他们走得不急,料来就是哈克所说的阿德木流民。
见着了阿德木流民,乌恩的人纷纷上马,由乌恩领队,列队在池塘前。阿德木流民的队伍中奔出几十匹马,随着他们靠近,乌恩一挥手,他的手下们围绕着池塘方圆三四十丈,不住向左奔跑。
奔跑并不是随机的,而是井然有序,他们保持着一定间距,恰恰能围成一个圆,就像他们擒抓杨衍时那样,不停发出怪异的鸣叫,像是鸟叫,又像马的嘶鸣。
第一批来到的阿德木流民加入了这支队伍,他们围绕在乌恩流民的马队外,与乌恩流民反方向奔跑,转得杨衍眼花缭乱。
没过多久,阿德木部落的大部队抵达,他们加入原先的队伍,与乌恩的队伍反方向奔跑。除了他们的首领——他们的首领应该就叫阿德木吧?杨衍心想。
这场仪式持续了约摸小半刻钟,呼喊声越来越高,绕圈的速度越来越快。双方像在比拼谁的士气更高昂,不停发出奇怪的声响,马蹄声有如浪潮,杨衍一时间竟有当初绑架严旭亭时那种身处战场兵慌马乱之感。
随着马匹脚步渐渐放慢,马蹄声渐渐止歇,乌恩的骑手们鱼贯回到池塘周边,停在乌恩身后列队,阿德木的手下也渐次退到阿德木身后,杨衍这才看清这支流民首领的模样。
阿德木有一头淡黄色的金发,杨衍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发色,长着一张橘子皮般紧皱的脸,扁塌的鼻子跟脸上有几处显眼的伤疤。他身材细瘦,骑着一匹精壮的棕马,马上有跟乌恩雷同的细弯刀,马侧挂着一把长刀。他看起来有些年纪,不低于五十,说他七十杨衍也会信。比起来,正当壮年的乌恩显得精壮结实。
阿德木马队后跟着许多人,与杨衍相同,都被绳索牵着走,里头似乎混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两股流民都有一个相同的特点,那就是脸上刺着一个拇指大小、六角如雪花的图腾。那是流民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