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恩的咆哮在黑暗的草原中远远传了出去,数十杆长枪指向斜木儿部落的大门。
“让我看看。”霍刚从人群中走出,所有人都对他恭敬。兰卡喊道:“霍刚小祭!”
乌恩见着他的红色长袍,把枪尖指向天空,他身后的流族们与他一般将兵器指向天空。他们虽然被剥夺了信奉萨神的权力,骨子里仍是信仰。
霍刚细细端详着脏污的布条,手指在布上搓揉,道:“这不是我们的布料。村里没人穿这种布料的衣服,这是外人想要嫁祸斜木儿部落。”
乌恩道:“尊贵的小祭,这是空口白话。我们无法进入村落检查每一件衣服,这理由不能抹去对乌恩的侮辱。”
霍刚道:“我愿以萨神的名义发誓,如果欺骗您,就让我坠入冰狱中受蚀骨之冻。”
以萨神的名义起誓是最大的毒誓,尤其对虔诚的祭司们而言。乌恩皱起眉头,信了几分。
霍刚接着道:“这布非常脏污,或许是恶毒的旅人想挑起纷争,也可能是有人想要害您。乌恩,古尔萨司不会放过攻击部落的人,我们也不会特意侮辱您招来大祸,望您能明察。”
“那我要去哪里清洗耻辱?”乌恩高声问道。
霍刚转头问兰卡几句话,兰卡又转头问了几句,村人们交头接耳,纷纷摇头。兰卡在霍刚耳边低语几句,霍刚点点头,大声道:“村子附近没见过生人。乌恩,如果您的侮辱当被洗清,萨神会保佑您。”
乌恩道:“如果让我知道你说谎,尊贵的小祭,就算古尔萨司亲自来,我也会用你的鲜血清洗我的耻辱!”
霍刚道:“斜木儿的勇士会搜查东方的道路,找到嫁祸的人。乌恩,你们往西边去吧。”
乌恩将长刀挂回马腹上,勒转马头:“走!”
六七十骑如一阵旋风,望西而去。
※
杨衍跟王红打从早上走到入夜都没停下过,只是不停地走。
王红催促:“再快些,越早进入部落越安全,流族不能进部落。”虽然这样说,王红心底也没底,她不知道得罪的流族是否会因为被冒犯而攻击部落,但进入部落总是安全些。
杨衍问道:“你知道附近哪里有部落?”
王红摇头,这条路她没走过。
杨衍忽地想起一事,将外衣迅速脱下,王红骂道:“这当口你又发什么癫?”
杨衍道:“我撕了一块下摆放那。这衣服会被发现。”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地上挖个小洞将衣服埋起。
王红道:“你没穿外衣,更惹人注目。”
杨衍道:“那也没办法!”
两人匆匆将衣服埋起,又继续赶路。入了夜,杨衍眼睛不好使,他看看天空,估计该是五月初七左右。月色昏暗,只能尽力走快些。两人走到精疲力竭,月上中天,王红气喘吁吁,杨衍道:“先歇着吧。”
“歇个屁!”王红虽然大骂,但疲乏至极,坐在地上不住喘息。
“走脱力了,明天更没力气走。”杨衍道,“咱们需要休息。现在天色昏暗,连油灯都没有,我这双招子不明,只会走得更慢,不如留点力气,白天走得快。”
王红知道他说得有理,没反驳。杨衍道:“我来架帐篷。”
“架帐篷太显眼。”王红道,“在附近找个地方藏着。”
杨衍道:“你歇着,我来找吧。”
王红讶异杨衍的体贴,想了想,知道杨衍内疚,正要开口气他,又忍了下来,道:“你晚上就是个半瞎,我来找吧。”
杨衍道:“一起吧。”
草原着实广大,两人走了一天,周围景物几无变化。附近山壁陡峭,上山无路,两人找着几株矮丛,藏身其后,这才稍稍放心。
矮丛周围都是矮小的细草,没有关内芒草那般锐利高大,软软的有些刺人,躺下后倒挺舒服。两人隔着约莫三尺距离在矮丛后躺着。
“对不住,我又干了傻事,连累了你。”杨衍歉然道。
“原来你还会道歉呢。”王红回道。
杨衍道:“我从不懂规矩,这些条条框框像在地上挖洞似的,随时坑死人。”
“关内的规矩更多。”王红回答。
“这么多规矩你都记得?”杨衍想到自己初来关外什么都不懂,王红当初出关不也一样?他忽地想到一事,问道:“你说那条英雄之路你只走过一次?”
王红“嗯”了一声,骂道:“废话!那条路谁有闲情逸致走着玩?”
“你说……那是几年前?”杨衍翻过身来,手掌支着脸颊,朝向王红,“八年前?那时你多大年纪?”
“十二岁。”王红漠然道,“先花了一年时间学关内的事,免得露馅。”
杨衍吃了一惊:“你十二岁就走那条英雄之路?”又觉不对,问,“你怎么爬上去的?谁接应你下山?下山的路还经过昆仑宫?还有,你们不是有密道?为什么要走英雄之路?”
“真信者才能走圣路。”王红回答,“我只能走英雄之路。”
“为什么?”杨衍不解,“什么是真信者?”
王红一愣,道:“我不是一个人走,古尔萨司派了人帮忙。过了山壁躲进密道里,会有人接应我,就是那个周雄,他早几年就混进了昆仑宫。他接应我下山,在兰州找了一户人家寄养,给银子把身份定了,我十八岁那年寻着机会进昆仑宫作仆佣,之后升了仓管。”
王红接着道:“昆仑宫对仆役要求严格,身份都得做得仔细才行。铁剑银卫都得考核父母,就算孤儿也会盘查详细。”
杨衍没听出王红故意绕开话题,只想那条英雄之路崎岖难行,当中多少惊险处,尤其那片岩壁,一不留神就得摔死。王红当时那么小年纪,就算有人陪着,想必也艰难万分,不禁对她多了几分佩服。
杨衍问道:“你有办法帮我捎个信进关内吗?”
王红仰望着天空,道:“哪有这么容易。想捎信给你那两位兄弟还是关内其他朋友?”
杨衍道:“报个平安而已。”他心想,李景风跟明不详找不着自己定然着急,又想到天叔的孙子威儿还失陷在丐帮手中。彭豪威是灭门种,又是彭老丐的唯一血脉,九大家不少人盯着,徐狗贼不敢杀这灭门种,但这不是他放心的唯一原因。
“景风兄弟跟明兄弟一定会保护威儿的。”他想,这事不用嘱咐他们就会做,尤其是景风兄弟。明兄弟或许会先想办法找到自己,景风兄弟会先去救出威儿,又或者他们会说好,一个去找威儿,一个来找自己。
想起李景风对九大家发仇名状,杨衍又为他担心起来。天下这么大,还有景风容身之处吗?还有明兄弟,严非锡那狗贼定会记恨他。
他越想越担心,越想越焦躁,忽听到一阵细细碎碎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这么快?杨衍吃了一惊,感觉到王红向他靠近。
有多少人?十几人,二十几人,还是更多?应该更多,这数量……
杨衍探身从矮丛后望去,王红抓着他手臂低声骂道:“别看,你那招子瞧得见什么!”
他是什么都看不见,但能看见火光,十几支火把渐渐逼近,火光越来越亮。
“是不是他们?”杨衍回过身询问。
王红道:“应该是了。这么晚还在外面行走,必定是流民。”
杨衍感觉到王红靠得更近,紧紧挽着他手臂,显然极为害怕,杨衍也觉心跳加速。马蹄声由远至近,两人担心矮丛遮掩不了身躯,紧紧挨在一起,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方才松了口气。
“走了?”杨衍问,“我们是不是安全了?”
王红摇头:“我不知道。明日回头往东走。”
“往东?”杨衍不解。
王红道:“他们若一路往西,咱们往东恰能避开,只要他们不回头就不会遇着,进了部落就能平安。”
杨衍:“要是他们回头呢?”
王红道:“他们要是回头,我们往西走也会撞上。”
杨衍道:“不如分头走吧,我往西,你往东。”
王红皱眉问:“什么意思?”
杨衍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惹的祸,我一个人担就是。我往西走,遇着他们回头,让他们把我抓了去,要是侥幸逃过,我再去找你。”
王红怒道:“我辛辛苦苦把你带来,让你死了多不值!”
杨衍道:“一起死了更不值。”
王红着急道:“你不懂,没把你带回去,我回去也没用!”
杨衍疑问道:“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怕死?”
王红犹豫半晌,终于说道:“你刚才问我什么是真信者,我没回答。我现在把话说明白。真信者就是世代信奉萨教的人,我……不是。”
杨衍问道:“你不信萨神?”
“不信奉萨神的早就死了,无论什么身份,萨神都是唯一信仰。”王红道,“我祖先是战败的盲猡,我家人是奴隶。十岁那年,我爹犯事要被处死,我代替我爹答应入关作间,因为女间非常稀少,古尔萨司答应了。我没资格走圣路,只能走英雄之路入关。”
杨衍这才明白为何她要冒险走英雄之路。
“我学了一年关外的知识。十二岁那年,我跟家人分开,被带到英雄之路。没有老眼的命令,我不能回去。但昆仑宫发生这么大的事,我管仓库,共议堂的漆是我动的手脚,不逃走,一定会被揪出来。”
“我逃走了,消息早晚会传到古尔萨司那,如果我不能将功赎罪,我爹娘、弟弟都要死。我不得已,看到你那双红眼,觉得或许有用,才把你带出来。我不知道有没有用,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杨衍吃了一惊,他听王红说带自己去当萨神,说得十拿九稳,没想她自己心里也没底,纯是空手套白狼。
王红紧紧抓着杨衍的手臂:“我只能带你回去,你一定要跟我回去,没有你帮我戴罪立功,我一个人回不去。在山上我被你制住,以为无望,打算回巴都领罪受死。没有我带着,你一个人在关外也要死,没有你,我也得死,我们要一起活,一起死。”
杨衍默然半晌,道:“你说句对不住。”
王红一愣,本以为杨衍会大发雷霆,这驴脾气难伺候,没想他似乎不以为意,当下也不激怒他,回道:“对不住。”
“我害你被追杀,说了一句对不住。你沿路骗我,还一句对不住,这就两清了。”杨衍翻过身去,道,“睡觉了。”
王红只觉这人性格捉摸不定,问道:“你……不怪我骗你?我只是个奴隶……你不担心我帮不了你?”
“现在想来,你之前跟我说话就遮遮掩掩……”杨衍道,“你这也不算利用,我要能在关外学会武功,咱们就算合作,不成,你也要陪我一起死,两不相欠。”
杨衍又问: “你弟弟今年几岁了?”
“小我三岁,十七。”
杨衍轻轻“嗯”了一声:“关外的奴隶……不好过吧?”
王红也轻轻“嗯”了一声。
“我若真当上萨神……”杨衍道,“一定想办法救你一家人。”
王红一愣,心中竟泛起一丝暖意,只是口中仍道:“你先把命保住再说。”
他们走了一天,实在困倦,很快就入睡。第二天,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两人起身,折向东循原路回去。
两人一路无话,也不知怕惊动什么,从微光走至日出,又从日出走至中午,昨日的大鸟早已吃到毛都不剩,当下也无心打猎,就算打猎也无暇烹饪。水壶早空了,两人口干舌燥,这才到了昨日分头打猎的地方。
“快了。”杨衍道,“往前走不远就是那棵大树,你说过了那棵树就有部落。”
王红忽地惊道:“你看!”
杨衍回头望去,看不真切,王红急道:“是他们,他们折回来了!”
杨衍这才看见远方似乎隐隐有人影渐近,急道:“真是那群流民?快走!”
王红强压着心头震动,苦思绸缪,一咬牙道:“别跑,怎么跑人都快不过马。我们见着他们,他们肯定也见着我们,我们一跑,显得心虚,他们定然追。”
杨衍道:“要么上山躲一阵?”
王红道:“来不及了!山路艰难,更没地方躲!”
杨衍急问:“那怎么办?”
王红道:“镇静些!慢慢走,假装没事!”又道,“希望是个讲理的,或者起码没那么坏。”
杨衍只能听她吩咐,两人假作不知,继续前行。没多久,流民纵马赶来,先来了十余骑,拦在两人面前,形成一个圆圈将他们团团包围。
王红假作诧异,大声喝叱道:“萨神在上,你们这些流民要伤害萨神的子民吗?”
杨衍拔出野火,神情戒备。他倒不是作伪,而是当真戒备。
没多久,后面五十余骑陆续跟上,约莫六十余人莲花瓣似层层叠叠绕着杨衍与王红打转,越转越近。
杨衍与王红都不敢动,凝神戒备。又一会,当中一人发出尖锐的呼啸声,马匹顿停,将两人重重包围。杨衍见那些人马上都悬着长兵器,腰间都佩着刀,那刀与中原的厚背刀不同,刃身微弯,底宽上窄,估计刃长约两尺左右。
一匹马从马群中走出,马上那人体格健硕,信步走至两人面前。
王红道:“想打劫吗?流族的子民不需要钱,我们身上没有你需要的东西。”
“我叫乌恩!”乌恩沉声道,“前面有棵树,那里是刀秤交易的地点。你们夺走猎物,留下侮辱。”
“什么?”王红假作惊讶,“萨神在上,我们不会犯这种错误。乌恩,我们不认识你,为什么要侮辱你?”
“除了你们还有谁?”乌恩大吼着,“一日夜的路程上只有你们两个旅人!”
“乌恩,大草原上也要讲道理。我们昨天才从山上下来,你不能冤枉我们。”
“山上?山上有部落?”乌恩问,“你们是哪个部落的人?为什么会在这?”
“我是奈布巴都的子民,是古尔萨司的麾下,奉萨司的命令来这里接收关外的消息。”王红道,“你若不信,带我们回奈布巴都,那里有很多人能证明我的身份。”
“巴都”不只是部落势力的称呼,也是地名,是该部落的首都,萨司的驻地,杨衍听王红说过。
乌恩将信将疑,问道: “关外的消息?”
王红道:“是的。乌恩,如果你伤害我,使我无法回复萨司的指令,萨司一定会追究你们的责任。”
“我们是流民!什么都没有的流民!”乌恩大吼,“今天在东边,明日就在西边,古尔萨司吓唬不了我!”
“我不是吓唬你!乌恩,我知道你是勇敢的战士,但萨司的高瞻远瞩你不明白,你不知道我们背负着什么样的任务!”
乌恩将信将疑,上下打量王红,问道:“你说你打哪来?”
“山上。”王红道,“两个月前,古尔萨司派了大批人马上山,你不知道吗?”
乌恩当然知道,连同搬运货物的士兵,足有上千人上了山,下山的不到半数。乌恩本以为那些人又是来“围猎”的,阿突列巴都的贵族最喜欢干这事。他们走避了一阵才发现那些人并未发动攻击,而是上了山。
乌恩多信了几分,道:“我放你们走不是因为怕了古尔萨司,是因为乌恩是讲理的人。”
王红看他无意刁难,稍稍松了口气,拉拉杨衍衣袖,两人转身就走。莫瞧王红方才伶牙利齿,现在只觉双脚灌了醋似的,每走一步都脚软。
“等一下!”乌恩见王红拉杨衍衣袖,不由得起疑。他看向杨衍,见他持刀戒备,眼神中满是怒色,又见他一双红眼,跳下马来,走上前去。
杨衍见乌恩走近,沉声道:“你想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