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也就是刘德宗被拘留的第六天,中午时分,始仪回来了。她带着一脸的舒爽,从柳林镇回到青柏镇。她的步伐轻盈,似乎将要羽化而登仙。这是因为,她在柳林镇遇到了一个人,这个人打开了她的心结。刚去柳林镇时,始仪的心情低落。某日,她去镇上散步,有个瘦弱的人左手攥着一块儿石头,右手拿着一个破碗向她乞讨。她当时没有理他。以后的数日,她在散步时总会遇到这人。他的头发蓬松散乱,黑白各占一半。他面色沧桑憔悴,分辨不出是四十岁还是五十岁,还是六十岁。衣衫褴褛,赤脚而行。他好像变成了一个疯子,只知道伸手讨要金钱和食物;但是,他没有全疯,他还能说些清晰而带有逻辑性的话。
有一次,他向始仪伸手要钱,说:“给我一点儿吧!”始仪当时对他手里拿的那块儿石头很感兴趣,她便对他说:“你如果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拿着一块石头,我就给你。”
没想到,这个乞丐说出了除了吃以外的内容。他点了点头,说:“这是刘德宗儿子。”始仪更疑惑了,心想:这石头咋能变成儿子。她问:“为什么?”
乞丐说:“他是我选择的,我要对他好。”始仪愣了半晌,不懂,又问:“他是你选择的?”乞丐说:“对,对,对,他是我选择的,我选择生他,他才出生的,他是我的儿子。”始仪问:“你儿子怎么会变成石头?”
乞丐说:“儿子跑了。”始仪问:“跑到哪里去了。”
乞丐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着说着,他就变成傻乎乎的样子,嘴里又嘟囔:“饿呀,我要吃,我要吃。”始仪掏出口袋,留了一点可供自己吃饭的钱,其他的零钱都放到那只破碗里。碗里那一块、两块、十块的钱挤满在碗里,红的,绿的,蓝的,各色都有,乞丐脸上笑开了花,连连鞠躬。从这时起,始仪突然神清气爽,也就是在这之后的第二天她回家的。
但是,当看到家中的父亲一脸的苦色之时,她脸上的笑容就迅速消散。她直接问道:“爸,发生了什么事情?”程叔叹了口气,抽着烟,不说话。屋子里满是烟气,一片片的无聊、郁闷和彷徨蕴涵在其中,慢慢地飘在空中,在飘在脑子里。
始仪紧皱着眉头以一种命令式的口吻威逼道:“说呀!”(似乎不说她就会做出疯狂的事)程叔说:“你哥被拘了。”始仪问:“为什么?”程叔说:“有人诬告他是犯。”始仪问:“谁呀?!”程叔说:“赵五阳家的儿子。”始仪扭头即走。程叔掐灭烟头,诶诶了两声,没把始仪诶回来。始仪就是这脾气,平常委婉、喜欢搞笑,但遇到麻烦事非常果断。
她当时跑到镇上的派出所里,见到刘德宗之后就泪流满面。而刘德宗则托着一本凡尔纳的《地心游记》,目光还依依不舍地停在那文字上面,鼻孔里嗅着墨香,脑瓜里正想着接下来可能出现的奇幻之景。刘德宗抬起头,惊奇地看着她,也没有问她这些天去了哪里。她问刘德宗:“你没事吧?”
刘德宗平静地回答:“没事。”她问:“谁报的案?”刘德宗说:“李真!”
始仪说:“那天我就觉得不对劲。”联系到程叔所说的话,联系到刺郎君和李真的密切关系,联系到自己和刺郎君的关系,始仪那灵动的脑瓜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推算清楚了。她将中间的环节都省略掉,说:“我去找那家伙算账!”
当时,旁边那个五十岁左右的辅警没有明白她的话,刘德宗也没有听懂她的话。她对刘德宗说:“你等刘德宗!”然后,走出了派出所,去找刺郎君。刘德宗和那个看守刘德宗的辅警面面相觑。他没事做,看完了《红楼梦》就坐在那木桌上看那窗外的一坛月季,翠绿之中点点殷红。他看上去憨厚老实,不太健谈。刘德宗感觉到那张脸很熟悉,它不像年轻的小伙子那样青春焕发,也不像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那样饱经沧桑,介乎其中。刘德宗不知道在哪里见过,隐隐约约,就如在前世相遇。刘德宗经常看看他,然后迷迷蒙蒙地过上几秒钟,又拿起那本科幻,钻进那个本不是人类可以踏足的地心。
始仪去八姨那里了解了事情的经过,然后去学校,直闯刘德宗们宿舍。
当时,刺郎君正在看一本杂志,封面上是一个露着大腿的女人。他见到始仪后,连忙将书收了起来,然后眼睛活灵灵地瞪着,就像一只大松鼠。他从床上起身,几乎要惊讶地跳起来,说:“诶哟,始仪啊!快坐!”
始仪没有坐,只是站着对他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满脸不爽,怒气冲天。刺郎君眨了眨眼,愣了愣,好像有一连串的问号从他的头顶上冒出来,他装着啥事都没有,说:“啥都没干!”始仪说:“我哥的事,你知道么?”
刺郎君说:“知道,知道,全校人都知道了,全镇人都知道了,还在周边扩散呢!那可是重大新闻,谁人不知!”始仪说:“是不是你指使李真做的?”
刺郎君说:“谁指使她了!你怎么知道我指使她。”始仪说:“六神叔亲耳听到的,你还敢赖账!”刺郎君开始生气,嘴里骂着:“这狗东西!”始仪说:“骂什么,看你就是做了亏心事!还不承认,你这还是死猪,皮那么厚!”
刺郎君还在狡辩:“谁说的?你看见了吗?你凭什么这么教训我!”始仪说:“八姨,我爸,六神叔,二介叔,你爸,你妈,都清楚这事,你还跟我犟!”当听到始仪的话里涉及他妈之后,刺郎君的心理防线一下子崩溃了。
他突然说出了真正的意图:“我还不是为了你好!”始仪说:“为了我至于这么做吗?”刺郎君说:“至于,他坐了牢,你就死心了。”始仪摆出一副极其认真的态度,使出一股牛劲,对他说:“你赶快让李真撤案!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她本以为如此这般百试不爽的命令一定会让他顺服,但这次又出现了例外的情况。刺郎君死活不答应。始仪又从各个层面和各个角度跟他磨蹭了半天,都没有说动刺郎君。最后始仪气愤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呀!”
刺郎君说:“我想让你嫁给我!”始仪深呼一口气,摸着脑门冷静了一番,然后说:“好,我答应。”(这话似真非真,似假非假)
他们的协商结束了。于是,在刘德宗被拘留的第七天下午,警察告诉刘德宗一个消息:李真不举报刘德宗了,她说她是自愿的。因此,刘德宗被释放。
当时,李真则被扣上了一个“脑神经患者”的帽子,大家普遍认为李真的脑子有问题。她顶住巨大的压力,只为在刺郎君里保留那么一点点地位,她告诉刘德宗,当时她没有在乎那些关于她脑子有病的流言,她只在乎刺郎君是不是能够接受她。刺郎君给她一个命令,她就照办。她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诬陷刘德宗的目的到底何在,刺郎君一直隐瞒不说,总以一些模糊的语言搪塞而过。
若干年后,刘德宗跟李真谈起此事时,刘德宗也向她揭了刺郎君的秘。刘德宗对她说:刺郎君在说喜欢你的同时心里却在想另外一个女人。她一笑而过,也没有发表自己的看法。她当时也像一个丝瓜藤一样,缠着刺郎君。所以,她对刺郎君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刘德宗跟她一样,是个执拗的人。
那天,被释放后刘德宗连家和宿舍都没有回去,首先又去学校的阁楼。七天过后的阁楼上,冷清了太多。毕业之际,很多学生都离校了。阁楼上没有人影儿。刘德宗朝那北边一看,那盛夏的湖泊、青山、草木好像变得更野了,没人管,没人理。尤其是那湖边走道上的草在疯长,肆无忌惮地长。
这时是二零零五年的盛夏季节,同学们在毕业典礼之后,都预备着离开学校。有不少人都提前拉着一个皮箱返回家乡,还有的在整理书籍,衣物。学校规定了一个日期和一个任务:在7月5日之前要将毕业生的宿舍全部封闭。这好像是一条驱逐令,学校不再给刘德宗们这些毕业生以卧身之地了,因为数月后将有新的成员补充过来。
该是刘德宗们走入社会创造价值的时候了,该是刘德宗们离开理论化的象牙塔而去现实生活中拼搏奋斗的时候了,该是刘德宗们开拓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时候了,面对那多变的社会情况,更加复杂的人性,如狗血般的现实,追寻一种温暖的希望。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遵循学校的规定,以及社会指派给刘德宗们的任务和职责。无论前路如何,刘德宗们都要勇敢面对,因为没有退路。难道大学可以重上四年?如果可以的话,刘德宗会把所有的遗憾都弥补上。
但是,刘德宗完全没有让时光倒流的能力。刘德宗能做的就是直面这个温暖而又残酷地世界,在当下去做刘德宗该做的事情,去追求刘德宗该追求的东西。
那时,大家都为自己的前途盘算着,准备着。赵钧和李淙参加过毕业典礼后不久便出了远门,一个去了新加坡深造,一个去了遥远的市区参加工作。刺郎君也在他老爸的帮扶下做了一个房地产项目的主管。而刘德宗还傻傻地站在那个阁楼上,看着那繁茂但却荒芜的野草。眼见学校规定的期限将至,刘德宗不得不另谋他路。
然而,刘德宗当时已经对那座阁楼产生了感情,不想离去。于是,刘德宗硬着头皮去找胡豆先生,他那时是学院里兼搞人事工作,刘德宗请他帮忙能不能在学校找一个差事,打扫卫生也行。说来也巧,三号楼的机房里正好缺一个护理人员,每日负责电脑室里的保洁工作。于是,那个夏天,刘德宗有了第一份工作。
刘德宗被安排在后勤处的公寓里,有自己的一间屋子,一个床铺。和以往不同,刘德宗没有那么多悠闲的时间去阁楼上写生,刘德宗要把很多精力放在如何保养电脑的琐事上面,那些暑假来学习的继续教育学院的人们在机房里完成作业之后,刘德宗便走进去打扫卫生,检查是不是还有没有电脑没有关掉,摆放凳子,等等。刘德宗经常看到他们来来去去,有个别来的早的或者走的迟的,刘德宗们不免交流、谈话、问候,以至于后来有个大叔还送给刘德宗一瓶自酿的葡萄酒。
当然,刘德宗也不可避免地要跟刘德宗的上司打交道。他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脸部瘦长,肉贴在骨头上,像吸过大烟。据说是个孤儿,刘德宗没有去考证,刘德宗只是知道。有一次,刘德宗忘记了关掉一台电脑,他来视察工作时正好碰见,于是破口教训了刘德宗几句。自那以后,刘德宗做事都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