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宗回家的这天,始仪正在厨房里给程叔煎药。刘德宗闻到那种弥漫在屋子里的怪而苦的中药味儿,但却没有问这药是熬给谁的,这药是治什么病的。刘德宗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遥控板按到了电影频道,原先是新闻频道(这是程叔最喜欢看的一个频道,他在闲暇时喜欢谈论一些关于世界和国家的最新资讯)。
程叔爽快地对刘德宗说:“儿子,听说你出国了,国外咋样?”刘德宗说:“国外没有面条吃。”程叔说:“咋能没有面条呢?待会儿爹给你做!”(他当时已经自以为他是刘德宗的老爹,而刘德宗是他的儿子,但刘德宗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刘德宗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他给刘德宗做拉条子吃。)
说实话,刘德宗最喜欢的是他做的拉条子,那是一种自创出来的美食,它比新疆拉条子还要粗,形状不均匀。但是,它的味道很好,刘德宗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吃了这种很粗的拉条子会培养出像父亲那样的豪放之气。刘德宗看着电视机里经过人工处理的视频,看着那些由电子信号拼凑而成的画面,同时也在等待着吃拉条子。
在刘德宗专心致志地看着一部武打片时,程叔钻进厨房里去和面了。刘德宗偶尔可以瞥见,因为屋子和厨房之间隔着透明的玻璃。
始仪将那草药汤水倒在一个碗里,推开程叔,且说:“爹,你去喝药吧,我来和面!”程叔便退在一旁。始仪揉了两下面,然后突然想到些什么,朝刘德宗喊道:“哥,帮我剥一根葱。”刘德宗说:“好!”然后,刘德宗就匆匆地走到厨房,拿起一颗短粗的葱开始剥。
刘德宗无意间看到程叔弓着身子在厨房的角落里站着,因尝到那中药的苦味儿而眉头紧皱,始仪则挽着袖子使劲地揉着一团白面。刘德宗剥完葱以后,把葱洗了洗,上面还是湿漉漉的,直接将葱放在案板上,又去看电影了。
过了一会儿,饭做好了。刘德宗们像往日那样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吃了起来,程叔的右手连抓筷子都使不上劲,便将筷子拿到左手去吃。他还开玩笑地说:“你瞧,爹这两只手,都是全能的,不仅右手可以抓筷子,左手也可以抓。”说着他就勉勉强强地用左手抓着筷子吃起饭来(他的右手已经拿不起筷子了,他在极力地演示自己还可以用筷子正常地吃饭。)始仪当然知道实情,她瞪了他两眼。可是,他还呵呵傻笑。而刘德宗真的以为他在开玩笑,也跟着笑了一下。
饭后,刘德宗对始仪说:“始仪,我们去学校吧!”她说:“你等等!”然后,她就从闺房拿来软尺神经兮兮地站在刘德宗和程叔面前。刘德宗好奇地问:“你要干嘛?”始仪说:“帮你们量量,当成猪卖掉!”程叔说:“你爹这么瘦小,卖不了多少钱的!你哥也不胖。”始仪嘿嘿傻笑,说:“爹,你想哪里去了,我哪敢把您给卖了?卖人那是犯法的,要蹲大狱的。就算卖了也没人要啊,看你那一副黄牙,丑的要死,黑寡妇都看不上你。”
程叔哈哈大笑,说:“我给她一块糖,她就会跟我,你信不信?”
始仪说:“我才不信呢!”程叔舒了口气,摆出正儿八经的姿态问:“丫头,你到底想干什么?”始仪说:“我就是给你们量量,没别的。”
刘德宗说:“有什么好量的?”
她很不高兴地回应道:“别废话,小心我真把你当成猪卖了。你这猪肯定价值不菲,因为是两腿的,还会说话,而且能说几句英文,还会解方程,这猪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一条。”刘德宗也被她逗乐了。说完,她就命令刘德宗和程叔立正。
刘德宗们都按照女长官的要求伸开手臂,左转,右转。她量腰围,量身高,并把准确的数字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然后跟刘德宗一起去学校了。刘德宗和程叔都以为这丫头越来越神经了。半个月后即将过年,她抱着一大堆衣服回来。她的,刘德宗的,程叔的,各有一套过年穿的新衣服。可见,她早有预谋。
程叔问她:“丫头,你哪来的钱?”始仪说:“我打工挣的。”程叔疑问道:“咦,啥时候挣的,爹咋不知道?”始仪说:“天上掉下一块儿金子,被我捡到了。”
当时,刘德宗以为这一切都是真的。
后来,刘德宗才知道他们都是骗子。
过年后,潮湿温润之气逐渐又从地面上铺展、升腾起来,与凛冽的西北风明显不同的柔和的东风刮过几遍之后,草木复苏了。地上一片绿,叶子不断往上长。刘德宗,依然喜欢在空余时间里钻进阁楼。始仪的行踪却发生了重大改变。她不再傻乎乎地跟着刘德宗呆在阁楼上,去看那无动于衷的死山与死水,去谈论那些虚实不定的八卦新闻。她一有时间就去八姨的酒馆里,勤劳的像个小蜜蜂,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有时顶替男生传菜员去端那又热又烫的火锅,真像一个不折不扣的女汉子。
八姨就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那样对待始仪,她经常叫始仪歇一歇,始仪经常说不累。后来,八姨告诉刘德宗,她如此拼命是为了多赚些钱,以满足自己的生活所需而不给家里增添负担,另外供应刘德宗的日常花费(那时刘德宗是个浸泡在学校里只知道花钱而不会挣钱的人)。程叔因嗜酒得了肠胃病,需要经常吃一些必不可少的昂贵的药物,而家里的资金总是捉襟见肘。
况且,程叔因右臂严重受损而不能去南山矿场工作,家里的经济出现了危机。始仪已经以一个正常人的觉察力判断出家里的情势,因此她不敢怠慢,据说她经常工作到半夜才回宿舍。这也是刘德宗十年以后才知道的。
程叔后来找了份收破烂的工作,蹬着一个二手的三轮车在青柏镇及周边地区四处转,然而收入甚微。他在邻村收到几枚汉代的青绿色的字迹模糊的五铢钱,以为那是年代久远的古物,可以卖出好价钱,甚至有可能发财。
于是,他兴高采烈地去古玩市场上的当铺那里询价,没想到这五铢钱的市场价格竟然只值人民币五块钱而已;当铺的花白胡子的大爷告诉他,这钱年岁不小,但当年发行量太大,如今出土的很多,并不稀罕。程叔还以为那大爷在骗他,给他使了白眼又将那钱收在自己腰侧的裤兜里,回到家里将它们锁在一个小黑木匣子里,想着过些年再卖,兴许行情会好,从而卖出一个天价。他还从邻村讨来些乾隆通宝、光绪通宝、袁大头等古钱,引以为自豪,其实都是些不值钱的。他没有用那古钱换过一块钱的人民币,从而可以买一根冰棍。
他在那古钱于未来可能升值的幻想与希望中快乐地生活着。但是,生活的拮据状况没有改变。当时,始仪那一双澄澈之眼看透了父亲背后的辛酸,她懂得了分担与承受。而刘德宗的两只双眼当中,还是一片浑浊。
刘德宗在阁楼上,混混沌沌地拿起画笔画画儿,画了很多山,很多水,很多树,还有很多鸟。那些图景确实是很丰茂的,是很充裕的,是很饱满的。虫鸣,鸟叫,花草,游鱼,那是一个富有活力的世界,一个自足而浪漫的世界。但是,刘德宗总感觉缺失了一些东西,无论那画中的鸟和鱼多么自由与欢快。刘德宗总感觉自己身上有一些飘渺之气,好像自己的身体已经和天上的云朵混合在一起,身体就像蒸腾着的一团凝重的雾气,与那坚实的青石有别。渐渐地,刘德宗才隐约地意识到,刘德宗的身边缺少了始仪的身影,那个以前在刘德宗的耳边嗡嗡直叫扰得刘德宗心烦意乱的女孩。
她好像被一股风刮去,刮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里。刘德宗的世界里有一些空缺。不过,另外一个女人不知不觉地走入刘德宗的世界,脚步那样轻盈,那样缓慢,那样无声无息。她就是李真,李春的女儿,葛六神的千金。
这位身材跟她娘一样妖娆多姿的女人不知从何时起也经常去阁楼上写生,而且奇怪的是她每次都和刘德宗一样在相同的时刻一起上楼,然后一起下楼。而且,她每次都走在刘德宗前面。真是活见鬼。她隔几天会换一身新衣服,都是那种浅红或者浅橙的散发着纯粹的女人气息的服装;而且随着天气逐渐加热,她率先穿起了裙子。
她跟她老娘一样喜欢穿高跟鞋,黑色或者红色的,走在楼梯上,踏踏踏,缓慢与优雅中带有一股妩媚,眼神就像星光灿烂而深不可测的夜空,让人迷醉,同时也给人一种不可触及的恐惧之感。她身材苗条,有着一头乌黑秀美的长发。她的脸是椭圆形的鸭蛋脸,散发着自然的美。她经常在手上或者脖子上洒香水,她从身旁一过,空中会留下一股持续不散的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