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动献殷勤者必有所图。果然在一个深秋与初冬交接的日子里,他向刘德宗提出了一个索取式的要求:你能不能送给刘德宗一幅你平时比较满意的习作。
刘德宗先是很惊讶,然后就爽快地答应了:“好!”
之所以如此爽快,是因为学习绘画的人最期盼别人欣赏自己的画作,如果没有别人的欣赏,刘德宗画画的意义也将大打折扣。书画界流行“书画展”这种持久不衰的活动,为的就是跟大家分享作品,而不是自己独享。那时,刘德宗没有去追问他为何要索取一幅极为普通的习作,刘德宗只知道自己的画开始有人索要,因此而欣慰。
数日后,刺郎君来到阁楼,第一句话就开始夸刘德宗:“哎呀,德宗,你的运气真好!你可碰到了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刘德宗脑门发颤,问道:“有什么好?”
他说:“刘德宗的外籍导师说你的习作画得很棒,他说你的作品虽略有瑕疵,但是整体效果极佳,连他都难以达到你的水平,他说你是个绘画奇才。再过半个月,加拿大的多伦多郊区要举行一次现场的绘画比赛,他特意写了邀请函,推荐你去。你可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刘德宗睁大眼睛问:“真的吗?”他说:“真的,千真万确。我可不会欺骗你。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我可是个诚实的人。”
这时,刘德宗居然笑了起来,刘德宗意识到这是八年来少有的一种笑,刘德宗感觉到刘德宗僵硬的脸变得柔软了。刘德宗仿佛可以看到刘德宗成为一个画家的那一刻。刘德宗不缺乏金钱,刘德宗买了一座塞满了鸡鸭鹅狗猫的豪宅,鸭子挺起胸膛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兔子瞪着红色的眼睛在吃萝卜,一条狗在花池里嗅菊花,一头猪在撞树,一群鸡在齐声打鸣。刘德宗走进前去,说:“哟,好热闹啊!”各个都像从人类的牢笼里被释放出来,表现出很兴奋而不知所措的样子。
刘德宗又问了一遍。他又回答说:“真的。”当时,刘德宗没有立刻答应,因为这事来的太突然了,来的太蹊跷了。刘德宗一方面在努力地考察这背后的纹理脉络,想要得到一个答应他的确切的理由;另一方面刘德宗又被那诱人的利益所迷醉,那是作为一个学画者翘首期盼的时机,或者借用刺郎君的话,它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刘德宗又陷入迷顿之中,在一个太阳高高挂起的白天里。刘德宗已经数不清到底把多少时间放在了怀疑和犹豫当中,不知道把多少时光花费在了那怎么想不明白的人生困惑上面。刘德宗的第六感告诉刘德宗,这部分时间要多于上厕所的时间,以及思考下一顿该吃什么的时间。刘德宗在白天有时候比夜里还要糊涂,还要混沌。
刘德宗看着刺郎君勉强地笑着,半晌无语。
刺郎君催着刘德宗说:“你应该去的,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失去了也许一辈子就没有了。再说,这也是胡豆老师所支持的,他说‘有机会就要尝试’,不尝试你怎么知道你的能力和价值在哪里。再说,如果你取得了名次,家人和朋友也会沾光。总之,没有人会反对,每个人都会支持你的。我也会支持你。你就放心去吧!”
刘德宗说:“那个——”还没等刘德宗补充完整,刺郎君又加急地说:“来往的费用都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是了。”于是,刘德宗在犹豫片刻之后,草率地下了定念:“那好吧!我去。”之后,他叽里咕噜地跟刘德宗说了一大堆加拿大的自然环境与人文状况,全都是吸引刘德宗的一些说法,比如“那里有你从来都没有见过的绵延数里的红如火的枫林”“北部还有连绵起伏的雪山”。
于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刘德宗随刺郎君坐上了去往万里之遥的枫叶之国的飞机。刘德宗走的那天,始仪原本是知道的,刘德宗自作多情地以为她会送刘德宗去机场。但是,刘德宗没有看到她的身影,一直到飞机起飞。刘德宗不知道这死丫头又跑到哪里去了。心中闪过始仪的影子之后,刘德宗在飞机的颠簸之中远离了那座阁楼,刘德宗透过飞机上窄小的窗户看到沿途陌生的景象。那从未见过的天上的白云,那缩小的河流与山川,那清一色的大海(太平洋)。在海的上空飘了很长时间,刘德宗看到有一块陆地,不知道是美国还是加拿大。
后来,刘德宗们到达了多伦多。刺郎君领刘德宗见了他那位外籍导师文森特,他是白色人种,身材高大,头发花白,蓝眼睛。他对刘德宗笑,刘德宗也对他笑。但是,刘德宗的英语听力水平不太高,刘德宗只听得懂其中的“hello”和“Yeah”,其余的就超出了刘德宗的理解范围。于是,刘德宗很少说话,只是盯着那里奇怪的景象。刺郎君和文森特一路交流,而刘德宗就跟在旁边看树,看鸟,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些肥胖的加拿大妇女还有高大的加拿大男人。他们跟刘德宗们一样,同样会穿各种漂亮的衣服,有着人类特有的对美的品味和欣赏能力,在路上同样遵循靠右走的交通规则。同样是两条腿的动物,头上的毛发最旺盛的动物,同样会有怜悯之心,譬如给路上的乞丐分一点儿食物。
刘德宗们住进了一个很舒适的公寓。没过几天,文森特先生就带着刘德宗去了那比赛的现场。那是一个户外场所,郊外的一片荒野,远处是一排山。几十个人又对着一排单调的雪山画了起来。刘德宗记得那些人群之中有一部分是黄脸的亚洲人,还有几个肤色是带黑的,好像是从美国那里移民过来的,或者是从南美洲的亚马逊森林里迁徙过来的。他们好像都在相互交流,笑声荡漾在四周。只有刘德宗没有笑,如一座雕像呆愣地站在画架旁边。不多时,大家都开始画,刘德宗也悠然地拿起笔来去画。
刘德宗对这风景太熟悉了,那是刘德宗很多年在阁楼上看过的景象,至于如何将那雪色画出神来刘德宗自有一套方法和技巧。当时刘德宗根本没有想到这是刺郎君故意所为。刘德宗按照平日以来所惯有的作画姿态轻松地完成一幅画,上交。一周后结果出来了,刘德宗的画被评为最佳。组委会给刘德宗的奖励是一个湖边的画室。
那个画室很大,是单独的一间,朴素的西式建筑,高大而敦厚。四周环境幽雅,三面都是山,山不太高也不矮,上面都铺满了雪,但那山上都是茂密的松林,积压的雪也都变得蓬松。还有一面地势平坦,高低错落的树木散在其中,有枯萎而不见一片叶子的温带阔叶树木,还有深绿尤浓的针叶松柏。
画室旁边有一个湖,冬日寒冷,湖水显出碧黑之色,里面的活水不断流动,湖面上铺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有些野鸭、黑天鹅、白天鹅在岸边的水上游动、嬉戏。走入那画室,刘德宗惊呆了。
它比刘德宗想象中的还要美,顶上都雕画着五彩的花纹和花朵,运用了立体描法,有一种天花乱坠之感,墙壁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莫奈的仿真画作。一个结实的红木桌子,还有书架,画板、画笔、画纸、颜料都是崭新的。
刘德宗抓起一只画笔,爱不释手。刺郎君在刘德宗身旁问道:“喜欢吗?”刘德宗点着头,顾不上跟他说,一直在看这画室的每一个角落。后来他还说了一些话,刘德宗都记不清了。刘德宗只是抬头在看那屋子里所有刘德宗没有见过的新奇的景象,去体验一种刘德宗从来都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当然,刘德宗记得刺郎君对刘德宗说:“这画室以后就是你的了。”
刘德宗依然点头,沉醉于那种如获至宝的兴奋与喜悦当中。刘德宗曾经幻想过拥有一个独立的画室,刘德宗可以在这个画室里将自然界所有的风景都画出来。刘德宗大概估计这个愿望到晚年才可以实现,可它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刘德宗面前,就像突然从梦中跳出来落在坚实的大地上,一下子成了现实。
那比中了五百万的体育彩票还让人激动,那画室简直就是天赐之物,全身发着神圣的光芒,刘德宗靠近它的步伐都不知不觉为之减慢,看它也是用一种崇敬的眼神。而刺郎君告诉刘德宗,它是刘德宗的了。刘德宗的惊喜溢于言表,刘德宗几乎发疯了,刘德宗几乎要忘记所有。刘德宗想:这不就是刘德宗想要的吗?一个自由的世界。
刘德宗有用不完的画笔和画纸,刘德宗可以自由地画刘德宗自己想画的,狗血,猫头,畸形的人脸,不伦不类的人心;刘德宗可以远离那些卑鄙、狡诈,远离那些突如其来的嫉妒,那些人与人纠缠不清的苦痛。
刘德宗以为刘德宗找到了最终归宿,就是这座画室,就是这里。刘德宗希望永远呆在这里,不去任何地方。从这天起,刘德宗开始自刘德宗麻醉,刘德宗经常从湖边散步回来就去画画,刘德宗想很快适应这里的环境。
刺郎君飞回国后,刘德宗还留在那画室里不走,刘德宗喜欢那种没有束缚的自由状态。以至于刘德宗竟然忘记了在青柏镇所经历的一切,那座古楼,那古楼前方的湖水,刘德宗身旁的始仪,程叔,还有其他。
刘德宗就像进入了一个梦境,突然之间远离曾经的世界,心中竟有一些疯狂般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