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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除雀斑的背景

    他的决定是那样坚决。那秘药就好像被冰封在一口千米深的古井里,从此不见天日。似乎谁说都不管用,就连李春在别人的托付下向这六神先生求情,都无济于事。李春的胸晃荡的再厉害,言辞再有魅惑力,也同样在他那里碰壁。

    最后,李春又骂一句“死鬼”,愤然离去。这女人就是如此多变,突然之间很柔和,突然之间又凶的像一头母狮子,乱吼乱叫。李春似乎不懂实事求是的规矩,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来没有用迂回的方式去解决问题,要么就凭借着她那丰满的胸脯达到说服的目的,或者采用那狮吼的功夫。有时傻得可爱,同时也傻得可怜,尤其在六神先生面前,她更加可笑。六神先生常常在她示弱的时候就已经把眉皱起来了,他已猜测到接下来如果不答应她的要求她便会变作一头母狮,淡定如初。

    尽管李春通常会来软的,跟他温柔地说几句“老公,老公”。他又不愿意听,因为这“老公”原本是古代太监一路的叫法,用在现代恐怕是一种不太合适的陋习。因此,他更不喜欢李春的说辞。通常看都不看她一眼,又钻进书堆里去。

    他知道跟自己的女人讲,怎么都讲不明白。他自己有时候可能也好奇,一个清心寡欲的男人怎么会和一个情满溢欲的女人走在一起,难道弗洛伊德这死家伙的话又起效了?六神先生一看到李春的美貌和胸脯就冲动地跟她上床了?针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刘德宗也不太清楚。刘德宗清楚的是,六神先生在禁止秘药的事情上是相当严肃的。没人能从那里获得一点配置治疗斑痣的秘方,没有人可以说服他,包括骑在他头上的老婆大人。

    十几年前,他就把那种药水的秘方都用火烧掉,只有他自己清楚。那秘方尘封在他的脑海里,已经很久很久。当时还残余的一些药水也被放在一个黑盒子里,积存在屋内空闲的位置。村里那些中年人和老辈们都知道他以前是个神医,可是没有人会从他那里得到那种奇异的药水。说服他的工作太难了。

    当然,也有例外。程叔居然把六神大爷说动了。其实,最先是始仪在策划,她看不惯次郎先生说刘德宗是“丑八怪”的那种得意昂扬的姿态,便和程叔商议怎么把刘德宗脸上的苍蝇屎和老鼠屎都给弄干净。她知道如果直接跟刘德宗提起去除斑痣的事情,刘德宗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告诉你,刘德宗那时候就是一颗不折不扣的山石,坚硬而固执。

    而她就像一股清水,遇阻而顺其势,从起旁侧流进,自然而从容不迫。她没有直接要求刘德宗去改变刘德宗的容貌,而是选择了一段普通的空闲时间与程叔研讨去除刘德宗脸上的斑痣的方案。结果这一研讨,就跟六神先生扯上关系了。

    程叔脑门一闪,闪出了十几年前六神先生的传奇往事,大概都是跟雀斑啦,黑痣啦,这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当时,始仪才三四岁,根本没有一点儿印象。她也没听过六神先生曾经辉煌一时的历史。但是,程叔特别清楚。他知道六神先生那里有治疗斑痣的特效秘方,甚至有私藏起来的秘药。同时,他也特别明白,六神先生在斑痣秘配膏药的问题上向来敏感,他最讨厌的其实就是那些满脸雀斑的人敲他们家的门。因此,获得秘药的困难相当大,六神先生那铁一般的执拗就是一个看起来无法攻破的障碍。

    但考虑到只有这个办法可以帮刘德宗整好容貌,程叔还是单枪匹马,前去说服六神先生。某个寒冷的冬日,他从矿山回来,稍稍整理了自己的衣着,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直去往六神先生家里讨药。

    据李真说,那夜,他的父亲和程叔聊到了半夜。她当时休假在家里住了一两日,大概十来点钟的时候就在内屋睡着了,睡了一会儿醒来发现客厅里还有他们吵吵的谈话,当时已过三更,屋外一片漆黑,镇上死一般的沉寂。

    她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儿。也是在这天夜里,六神先生才把当年事情的原委告诉程叔。程叔嘴里不断诚恳地叽咕着“老兄,你考虑考虑吧”“求你了,求你了”“这孩子也是刘德宗的心头肉啊”“拜托,拜托”“有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求你了,求你了”“毕竟是兄弟”“拜托,拜托”“诸如此类,反复循环过好多次,当时李真在被窝里已经记不太清了,总之所有的话语都是诚恳的,那些诚恳就像蚕不断吐出的银丝将六神先生层层包裹。

    他反复论证给刘德宗治疗斑痣的必要性,据李真说,程叔已对刘德宗的情况了如指掌,他凭借那双数十年经历世事的成熟的眼光看出了刘德宗所面临的困境。他知道刘德宗是个性格极为孤僻的孩子,知道刘德宗时常在悲观与绝望的悬崖边上徘徊。

    尤其在面部上稍受到有关人士的鄙视可能会更加自卑,因而可能触碰到那“悲观的界线”;他以为,也许帮刘德宗治疗斑痣会极大地提升刘德宗的自信。他自然会这么说。然而,六神先生一直反驳,到最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哎,你平常可不是这样的人!”随后,沉默良久。

    其实,程叔很少求人办事,这一点刘德宗早就说过。他什么事情都是自己扛。以前去出羊圈里的粪并修补羊圈,本来刘德宗可以帮忙,但他从来都不叫刘德宗,只一个人在那粪堆里摆弄,一整天都在呼吸那羊粪蛋的味道。

    从前他为了给始仪过满月而筹集不到用以宴请邻居亲友的资钱,半夜里去池塘里摸鱼。那些鱼都是鱼户们清池以后残留的小鱼,也不过15厘米。他借着昏亮的月光在池水里摸了好几个小时,终于从那浅而浊的青泥水里摸到几十条,第二天送到集市上去买,以此换来一些钱,再加上家里少量的积蓄,勉强可办几桌酒席。他从来没有求人借钱的习惯。数十年过去,程叔在朋友圈里积攒出一个名号,叫作“不求人”。在诸多的外号里面,除了“程大忽悠”这个外号最响亮之外,就属这“不求人”影响力最大。因此,他求人办事则是一种异常的举动。六神先生颇为惊讶。

    可是,即便如此,六神先生也没有轻易地给他治疗斑痣的药水。程叔还不死心,又说了半天。还是那些反复请求的言辞,“拜托,拜托”,“求你,求你”。李真在被窝里不知听到过多少遍,据她说“求你”这话用了不只十次。

    他们从黄昏入夜开始就攀谈,一直磨蹭到午夜的十二点过后都没有消停。程叔靠那笨拙的说服方式将六神先生那尘封已久的记忆打开了,将那一颗尘封的心也打开了。他的心忽然间变软了。

    到最后,六神先生叹口气,说:“罢了,罢了,有空把孩子带过来!这药有特殊的使用方法,耳畔会帮他治的。到时候领来就是!”程叔满心欢喜,他连忙说:“他这周周日就有空。”

    六神先生说:“那周日带过来吧,刘德宗正好在家。”后来,听见程叔笑着离开,院中吱吱响了几声,哐当闩门了。

    由于程叔工作繁忙,他便嘱咐始仪周末带刘德宗去见六神先生,让他帮刘德宗治疗脸上的斑痣。

    那天,始仪拉刘德宗去见六神先生,也是名正而言顺。这一段历史是刘德宗十年以后再来到青柏镇时了解到的。刘德宗曾说过,那时的刘德宗只知道六神先生像涂画板那样在刘德宗脸上涂了些怪味的药水,不久刘德宗脸上的斑痘消失的差不多了,仅此而已。顶多刘德宗会站在镜子面前多呆一会儿,看看那脸上的斑痣逐渐消除,然后有新的皮肤生长出来。紧接着就有很多新的事件蜂拥而至,比如摄影老师要求刘德宗们提交几幅运用调焦技术的作品,书法老师要求刘德宗们用严格的笔法规范将《滕王阁序》(这篇骈文是很长的)抄写下来,体育老师正在考核少林棍的技法(刘德宗当时在班里是最没有习武天分的,很多招式刘德宗都记不住),又有高校社团那里不得推辞的任务;还会其他遇到的令人揪心的事,譬如突然听说有一个老师出了车祸正躺在医院,同学们正筹划着如何去探望;每日骑车回到住处时遇到那匆忙的行人,差点儿将人撞倒而心里还有一些消散不去的胆怯;那些周围树木每天都在微风的吹拂下呈现不同的姿态,那周围的声音与色彩……太多太多。刘德宗稍不留神就将那斑痣的事情忘却掉了,甚至过了些日子,刘德宗连那斑痣变淡的喜悦都不曾感到。刘德宗又固执地钻到那座阁楼里去。

    无论冬日多么萧条,纵使天下一片雪白,单调的只有一种颜色,刘德宗都要去阁楼。无论别人去还是不去,刘德宗都要去。这年的雪确实下的很多,一场接着一场。

    山上都是雪白雪白的,各个山头都像戴上了白帽子。天空中总是一种灰蒙蒙的感觉,一种持久不见晴朗的状态。山间的公路上车辆稀少,车如蚯蚓般行进。天寒地冻。深山里看上去一片幽冷。那时候,校园里的基础设施还没有完备。有些项目还在建设当中,德阳古楼旁边据说在加紧建一个回民食堂,二介叔也参与到其中。

    他负责采购,要从千里之外的地方拉来质量不错的钢材还有其他当地没有的化工材料。于是,那个冬季刘德宗经常可以在阁楼上看到他的影子,他也可以看到刘德宗。因为那楼就建在德阳古楼的旁边,刘德宗一看旁边就能看到那里工作的工人们,二介叔卸货的时候刘德宗也能看到。

    有一次,二介叔见了刘德宗又兴奋地说:“我在路上见到一个很像你的人啊!”刘德宗问:“是吗?”他说:“是嘞,刘德宗还以为是你。

    近了去看又不太像了,很瘦,衣服也很脏。刘德宗这个冬天每次都能看到那人。他在雪里一直走。”刘德宗像鹅一样叫着:“呃,呃。”他又感慨一句:“那背影太像你了!我当时吓坏了,我说你怎么可能一天走好几百公里!”刘德宗又像鹅一样叫。他似乎以为他在对鹅说话,便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