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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治雀斑

    那天,刘德宗第一次看到六神先生的园子里的一棵细小干枯的桑树,还有一只花斑的猫,它的眼睛贼溜溜的,很像六神先生。真叫作有其主必有其物,连他家的猫都跟主人有了相似的气质。他们家房子还是传统的青瓦型,厅堂里潮湿凝重,冷清寂寥。

    李春和李真都不在家,只有他一人。刘德宗们走入左侧的书房内,刘德宗被惊呆了:那书房里基本上都堆满了书,比书店的书还要多,仅剩一两个人的容身之地,《周易》《周易注疏》《四书章句集注》《太极图》《高等数学》《微积分》,等等,各种各样的玄秘的或者的科学的书籍散在屋子的各处,或堆在地上,或堆在窗台上,很多纸张都已发黄,棱角被折磨出小绒毛,就像那种小雏鸭的颜色。

    那靠墙的一处摆着一个宽大棕黑的书架,上面挤满着一排排厚厚的书。满屋子里都飘满着浓浓的书墨味儿,有人说那是墨香,而刘德宗觉得一点儿都不香,有时候可以算是一种奇怪的臭,那样黑乎乎的粗大的文字看着都是臭的,闻着更臭。尤其是在那种潮湿而阴暗的环境下,古书里的臭味更浓,都聚集在屋里,好像很多文字都跃然于纸上,尽情地舞蹈,尽情地飞。可以感到那屋子里到处都是文字,用手一伸,就能抓到一大把的文字,里面有属于神学系统的,也有属于科学系统的,也有属于哲学系统的,交杂在一起,像是各自独立但又好像分不清楚。房间里除了有很多书和书的臭味之外,还有几位先哲的画像,刘德宗只知道那个身材肥胖、胡子丰满的是孔子,其他的几位却不清楚。

    六神先生依然穿一身灰蓝色的棉袄,戴着一副眼镜,手里加配一个偌大的放大镜,躬着身子在那残旧的书上寻找着一些内容。既有道士的十足的风范,也像一个老学究。他那姿态纯然是一种抛却红尘而在书中浸泡的姿态。他的脸依然显得很冷峻,那冷峻就像烙刻在脸上。刘德宗们远远地推开他家的木门,他都没有察觉。

    近前时,始仪叫道:“六神叔!”

    他这才慢慢放下手里的放大镜,惊讶道:“呃?你们来干什么?”

    始仪嘿嘿地笑着说:“来求您帮忙。”

    六神先生疑问道:“帮啥忙?”

    始仪一愣,说:“我爹说他跟你说好的呀!您怎么给忘了!”

    六神先生挠了挠头,突然应道:“哦,哦,哦,哦,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

    始仪说:“您想起来了吧?”

    他没有清楚地解释到底怎么一回事,就在冷眼视刘德宗之后伸出干枯瘦长的右手臂,将刘德宗一把拉到他面前,嘴里说着:“过来,我瞧瞧!”

    刘德宗当时陷入一片疑惑中无法自拔,盯着他那如松皮般的脸不知不觉移过去。他则像观察显微镜下的细菌那样凑过来仔细地审视刘德宗脸上的雀斑,还有刘德宗鼻梁上的那颗黑痣。始仪静静地站在其旁。大概过了半分钟,六神先生从书堆里翻出一个黑匣子,吹了吹上面的尘土,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瓶药水。他又将药水的瓶子拧开,里面传出一种怪而微苦的味道,不像是中药,也不像是污水,倒好像是两者兼而有之。他还从书堆里翻出一些棉签,拿出两支来。他让刘德宗靠近点儿,刘德宗便靠近点儿。

    他用棉签蘸了其中一个瓶子里的药水抹在刘德宗鼻梁上的黑痣上,然后又用另一支棉签蘸另一个瓶子里的药水抹在刘德宗的脸上有雀斑的位置。当时感觉脸上一块一块的清凉微痛,就像很多冰雹打落在脸上。

    他从头到尾显得很谨慎,用那棉签在刘德宗脸上仔细地涂抹。

    刘德宗倒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画板。等抹到最后一处时,他似乎觉得大功告成,居然嘿嘿一笑,露出一排黑黄的牙齿,吓了刘德宗一跳。那常年阴凉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股笑态,也不愧是一种奇观。刘德宗忍不住用手去触碰,六神先生又严肃地警告刘德宗“不要碰,到了明天才可以”。那时,不知为何,刘德宗居然相信了他的话,没有触碰脸上残留的药水。

    他自信地说:“好了,回去吧!过几天就会好!”

    始说:“谢谢您!”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得更加温暖,将手一摆,以示让刘德宗们离开。刘德宗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又跟着始仪出了六神先生的家门。

    半日后,刘德宗的鼻梁和脸上有一种烧灼感,就像有几团小火同时在刘德宗的面部燃烧起来。又过了两三天,烧灼之感逐渐消失。刘德宗那鼻子上的黑痣居然奇迹般地脱落了,脸上的雀斑也变得很淡,看不出有深黑成型的模样,如远古时期的壁画。原来,六神先生的秘方如此有效。于是,刘德宗照镜子的频率增加了。不是因为丑,而是因为美。刘德宗在那肃杀冷寂的寒冬里却时常可以感觉到如沐春风。

    据李真说,刘德宗“整容”以后刺郎君心里很不是滋味。刘德宗那时根本没有在意他心里是不是有滋味,因为刘德宗连整个事件是怎么发生都没有在意。始仪是何时得知六神先生有治疗斑痣的药水?她何时与六神先生约定给刘德宗治疗黑痣和雀斑?这些本来应该询问的问题是刘德宗积攒了若干年以后才想起来的,那时候刘德宗的智力水平似乎还没有开启,就像还在娘胎里待着。

    当时,刘德宗没有追问一切刘德宗应该追问的问题。刘德宗只是沉浸在那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当中,似乎以为这是神赐,是一种自然造化的结果,没有必要多问。关乎于此的所有的背景都像一种飘渺的云在刘德宗的心中飘散而去。刘德宗像往常那样摆出一副很悠然的姿态去那座阁楼上写生,无忧无虑。

    很多年过后,刘德宗听到李真讲起此事,才知道刘德宗脸上的斑痣能够被去除不是赖于神赐,靠的是程叔的努力。她说,如果没有程叔的苦心劝说,他爹是不会答应给刘德宗治疗脸上的斑痣的。因为六神先生从来都不轻易给别人治疗斑痣,虽然他对治疗斑痣的方法了如指掌。要说明这个问题,就要说到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早在十几年前,六神先生便按古书研制出除斑去痣的秘药,效果奇佳,方圆数十里内的人都知道青柏镇上出了一个治疗斑痣的神医。有斑有痣的人在他家门口排队取药可以一直排到南山的小桥那里。但是,不出半年,六神先生在门前挂出一个牌子:此院不再售药。从这一年开始,那门总是闭着的,六神先生经常瞪着那阎王爷一般阴森的眼珠子,把很多人都吓跑了,以后前来求药的人日益减少。

    偶尔,也有满脸黑痣或者满脸雀斑,丑得已经严重影响到婚嫁的人反复拜访过六神先生。

    还有在他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后晕厥过去的,还有性情火爆的人翻他们家墙壁进去见他的,暗地里给他送金条的,专门打听他的爱好帮他从遥远的云南搜罗上好的普洱茶的,也有极力讨好他的夫人和女儿的,各种奇法妙招都使用完了,他都没有动丝毫的怜悯之情,没有体念其深厚的诚意,当然也没有给他们一点儿药水。

    最后的结果都是耷拉个脑袋返回去,白费功夫。十来年过后,没有人再去问他取药。众人都不知道他的葫芦里买是啥药。多年来,这始终是一个未解之谜。

    从六神先生挂出那禁止取药的牌子之后,他的地位一落千丈。从一位赫赫有名的神医转为一名神经兮兮的算命先生,这都是舆论给他的称号。六神先生常常因此而喟叹不已。有人说他疯了,有人说他是娘儿们,还有的孩子们都跟着一群拿嫩绿的柳树枝条在他的道士帽子上敲打,他窝囊憋屈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深知教训那些毛头小孩儿屁用不顶,通常只是摇摇头,傻笑而过。

    他越那样,孩子们却越放肆。他越显得若无其事,孩子们戏弄他的心情越激动。开始的时候,孩子们就只会用枝条在他的道士帽子上打,后来见他只会发笑就变得胆大起来,不知从哪棵榆树上捉来那种肥胖且带绿毛的毒虫朝他头上扔,还都高兴地说“看谁能扔到他的头上,看谁的技术好”。有时候孩子们太过分,脱了裤子想要在他的五行八卦图上撒尿,他便冷眼一瞪,说个凶狠的“去”字,那些孩子们便散开跑到远处。

    看来,有时候需要来一点硬的。这方法果然奏效极快,数日后那些孩子都避而远之。一晃就是十几年,时光流逝的很快,就在眨眼的一瞬,青春的时代已不复存在。很少有人知道六神先生为何傻笑。当然,也有极少的人知道其中的缘由,程叔就是其中之一。

    程叔告诉刘德宗,六神先生没有再研制那种除斑去痣的药,都是因为他可能悟到了一点儿道性。当时,他才二十几岁,还年轻。某日,他盯着《道德经》里面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看了很久,似乎从中看出了一点儿门道,看出了一种境界,真的假的不知道,反正当时他突然觉悟到一切都应自然而然。面相也一样。从娘胎里生出来,你是啥样儿就是啥样儿,强求改变徒增烦恼。想着要变而改变不了,心里着急;变了却成了不正常的人样,心里郁闷。与其如此,还不如保持原样(根本)。

    六神先生鼻梁边上有一块深黄色的雀斑,脸侧、脖子上也有几个小的黑痣,他多年都未除去。据他所说,唯有如此才可以把人们的心思从改变容貌的境遇中摆脱出来从而去开拓改变内心的空间。换句话说,人的精力有限,如果把太多的精力花费在容貌的改变上面,那么就将失去更多丰富内心世界的精力。当然,这并不意味这人不可以打扮自己,从而使自己变得更有气质。世界上的奇葩很多,他就是其中一朵。

    他认为,保持本来的面貌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意义巨大到让六神先生觉得这是一种泽披后世的壮举。从那一刻起,六神先生就禁用那种似乎可以从根本上改变人的容貌的秘药,那种通过物理或化学的作用可以将人变得“面目全非”的秘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