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夜晚,一切基本如常。刘德宗在十点左右入睡。但是,偶然也有不正常的情况发生,比如赵钧在十点钟的时候居然没有上床。要知道,他平时每天都会准时踏上第一个上床的阶梯,刘德宗们的床位是那种床铺在上而底下放着课桌的,因此睡觉时要爬上旁边几个上床的阶梯。
他掐点的水平比康德还准,每次在十点钟整的时候,他的脚都会准时触碰在那个有点生锈的铁青的阶梯上。这日却很奇怪。他埋头在灯光下学习,一动不动,刘德宗以为鬼神附体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大概因为当日惹了始仪,刘德宗的脑子并不清净,乌里八糟的,就像沉浸在一池墨水当中。有些东西在脑子里,却不清晰,就像墨池子里鱼和水草看似有着不同的形态,而看上去却都是黑的。
因此,刘德宗很难入睡。
翻来覆去大概经过了一个多小时,那时将近深夜。刘德宗从朦胧的眼睛缝里看到赵钧还在台灯下,翻看一本书。而刺郎君和李淙早就睡着了,呼噜声一个比一个大。刘德宗本来想在入梦之前能够推想出赵钧晚睡的原因,可是不知不觉就陷入困顿之中,迷迷糊糊地睡了。因此,刘德宗不知道他那夜在灯光里呆了多久。
次日睡醒,刘德宗伸手去摸身旁的裤子和上衣,发现没了。刘德宗纳闷:这衣服还能长出腿吗?真邪门。刘德宗再看看床下的鞋,居然也不见了。刘德宗穿着内裤,用被子裹着身体在床上挠头凝思,想不明白这衣服和鞋到底能去哪里。莫非是被鬼偷去了?世界上的真的有鬼吗,鬼长的啥样啊,有没有腿啊,黄毛还是绿毛啊,有没有心啊,黑心还是红心啊。一脑子的阴阳怪气蒸腾而出,却始终没有一个合理而可靠的解释。
当时不巧,刘德宗替换的衣服都放在西校区的洗衣房,那里离学校至少有五公里,刘德宗在宿舍没有预备可换的。而恰巧,再过十分钟要去上思想政治与道德修养的课程;恰巧,教这门课的老师是个喜欢沉浸在点名快感中的老师,他每次都要把全班的人名一个都不落下地点一遍,而且声调缓慢、抑扬顿挫,就像给刘德宗们范读优美的三字经;恰巧,刘德宗尿急想要上厕所。但是刘德宗深知,不可以穿着内裤赤裸行于男女混合的宿舍楼道间,不可以如此这般无礼地迈入堂堂大学的教室。
当然,世界上的奇葩人才很多,而刘德宗不属于这一列;刘德宗是个传统的人,深受中国几千年封建思想的毒害,同时也饱受浸润。
因此,刘德宗感觉到一股焦灼。那是刘德宗经常去的教室,刘德宗从来都没有迟到过。难道这天要破一次例吗?刘德宗那时已经思考到了这一步,因为不破例的话无法解决刘德宗的问题。刘德宗宁愿落个逃课的恶名,也不愿穿着内裤去上课,从而被人视为疯子。
当时,刘德宗不敢迈出宿舍,刘德宗的内裤破旧不堪,若刘德宗走出去被人看到,不仅会落个臭流氓的恶名,恐怕还会被贴上一个穷鬼的标签。刘德宗焦急难耐,就像爬在热锅上的蚂蚁。刘德宗盘腿坐在床上,眉头紧锁,茫然而不知所措。次郎先生才不理刘德宗,优雅地夹着一本书,穿着皮鞋踏踏踏地走出宿舍,一阵清脆的踏步声回荡在楼道里。李淙见刘德宗神色不对劲,疑惑地问刘德宗:“为何不起?”刘德宗说:“我的衣服啥的都没了!”
他惊道:“啊?有这等奇事?莫非你昨夜梦游,把衣服落在哪里了吧!”
刘德宗说:“不清楚!”
当时,只有这个猜想是比较合理的,而刘德宗怎么想都想不起自己当夜到底云游何处了。胖子帮刘德宗在宿舍里翻了翻,没有翻到;他本想让刘德宗穿他的衣服去上学,但那衣服肥大的不是正常人能穿的,刘德宗整个人都能钻进他一条裤腿里,就算能穿的上也会因缺乏协调感而被人视为疯癫之徒。
万分无奈之际,赵钧冒出来,不紧不慢地对刘德宗说:“德宗,刘德宗这里正好有一套衣服,你先穿。”想来只好如此,刘德宗便穿了他递过来的一套衣服,还有鞋。刘德宗跟他的身材和身高都差不多。于是,全身皆新。鞋是金猴的,棕黄油亮,比次郎先生的还要亮眼;裤子是略有弹性的深蓝色冬裤,散发着成熟的气息;上衣是轻柔而不笨拙的深蓝色羽绒服,很暖。从此,刘德宗一穿就是一个冬季。
原来,这衣服和鞋都是始仪帮刘德宗买的。始仪买通了赵钧,赵钧成了一个帮凶。那夜,趁刘德宗熟睡,赵钧将刘德宗的旧衣和旧鞋偷偷盗走,然后悄悄地移交到始仪手里。始仪后来将这些衣物捐给了贫困山区。她从来都不告诉刘德宗到底捐到了哪里,刘德宗想要再找回那五六年都陪伴刘德宗的感情颇深的衣服和鞋,就如大海捞针。刘德宗没有去固执地跑到深山里去找刘德宗的衣服和鞋,因为按照刘德宗正常的经验和理智,刘德宗可以推测出寻找的难度。刘德宗甚至耗尽一生的时间和精力都找不到它们,即便找到了,它们也可能面目全非了。刘德宗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茫茫的山区,刘德宗到哪里去找?一想到那种迷顿之中的万般艰难,刘德宗断然失去了寻找的想法。
同时,刘德宗不得不接受身上这套新衣服,始仪帮刘德宗买的。那天,刘德宗愤怒地奔跑到阁楼之后,始仪并没有跟着刘德宗追来。她并没有离开步行街。她转遍了所有的专卖店,搜罗到她认为搭配起来最好的上衣、裤子和鞋,以她那专业油画审美的眼光。
那夜,她将这套衣鞋交给赵钧,吩咐他在恰当时刻塞进刘德宗的手中。赵钧不辱使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而刘德宗,不得不穿上这套新衣,在不知不觉中适应这套新衣。当时刘德宗只感觉那新衣服穿在身上非常别扭,仿佛就像一个不属于刘德宗的一种东西牵强地附和着刘德宗的身体,甚至想要烙刻进刘德宗的皮肉里。
由于刘德宗的鞋比刺郎君的鞋还要亮,刘德宗的衣服也比他的好看。自此,刺郎君没有在阁楼中央卖弄他那骚娘儿一样的身材,也没有把腿伸在刘德宗的脚边跟刘德宗作比较。然而,他在他大姨杨玉萍的帮助下,顺利做了关于鼻子的整容手术,他的鼻形变小,没有像之前那样显的如一只猪鼻子突兀地安插在那面部的正中央。另外,他还在杨玉萍的帮助下,获得润肤美容的奇特膏药,脸部更加光滑,连额头上那几条深深的抬头纹都消失不见了。他整容后帅了几倍,不仅整个面部变得协调起来,而且皮肤也变得如玉般白透。居然有个胖女人被他迷住,不知不觉走过去撞在他身上,他骂那女人是一头瞎猪。
在阁楼上,他又开始显摆。半天画不出一只鸟头,屁股扭的比谁都勤。他整了鼻子后,自信暴增,经常像个男模特一样在阁楼的过道里来回走动,作秀。陈琳看不惯,把写生的位置转移到了最北的栏杆旁边,免得每次小原都在眼前晃悠,晃悠,晃悠,晃得眼睛都迷糊了,晃得以为那古朴的阁楼上成了一个走秀的台子。连他那一年只跟人说十句话的超级内向的妹妹都忍无可忍,终于说出了宝贵的一句:“哥,你能不能不要来回走!”他则微微一笑,置之不理,步伐稳健。赵舒的话都是耳旁风,呼呼地刮过,便没有了踪迹,全当是一种拂面而来的凉爽的感慰。
他非但不听,反而更加过分,居然将两只手插在腰间走起了猫步。赵舒无语,也将自己的位置转移到背向他的一侧。还有几个写生的同学也不愿看一个男人走猫步,于是忍着一副想吐的姿态都背过他去。只有刘德宗和始仪没有背过去。因此可以说,他当时是在为刘德宗们两个做专职的表演,刘德宗时不时看几眼,觉得他的猫步走的比女人走得有个性,创新精神可嘉。
其实,刺郎君只是秀给始仪看。他走到始仪面前时故意多停留几秒钟。始仪终于在某刻使用了惯常的一字一顿的愤怒式喊叫方式:“赵—小—原!”刺郎君一听,停下脚步。他乖乖地竖起长长的耳朵,等待始仪发话。始仪对他说:“你要模特的话建议你和法国的女郎同台竞技,现在你挡住了我的视线。”
刺郎君很有自知之明,不用去说直往旁边挪了一挪。可是,这一挪动恰好又将刘德宗的视线挡住,眼前不见北边的广阔的天和湖,只有一具狭窄的躯体。
刘德宗抬头,干巴巴地瞪着他不言不语。他也瞪了刘德宗一眼,勉强又挪着步子,嘴里嘟囔道:“丑八怪!”确实,刘德宗那时脸上有很多雀斑,鼻梁上有一颗比绿豆稍小的黑痣。但是,刘德宗不想和他纠缠,淡然冷笑,继续画刘德宗的画儿。刘德宗固执地以为,与这等厚颜之人纠缠,只是徒费口舌而已。始仪则忍耐不住,站起来朝小原吼:“你说谁是丑八怪!”刺郎君用那修长发黑的食指指着刘德宗说:“他呀!他呀!”
他甚至不直呼刘德宗名,像一条狗一样,他他他地乱叫。始仪也指着刺郎君,说:“你再敢对刘德宗哥说一句‘丑八怪’,我非把你的嘴缝住不可!你信不信?!”
刺郎君很听话,果然像一条很懂事的哈巴狗,在主人面前将其附和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将那种狗的姿态表现得恰到好处。
他没有再提“丑八怪”。但是,他变着法儿地羞辱刘德宗:“难道刘德宗说的不是事实吗?你瞧他那满脸的雀斑,就像一堆苍蝇屎;你瞧那鼻子上的黑痣,就像一颗老鼠屎。满脸都是屎,难看的要死。鬼都看不上眼。”
始仪怒道:“你还说!”当时,便伸出手来将欲扇之。刺郎君嘴硬,又不由自主地哼唧道:“本来就是嘛!”
这一句哼唧引来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其他同学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刺郎君的脸上,好像看到了一个奇怪的物种。刺郎君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儿仅存下来的羞耻感,觉得丢人了,片刻后转身离去,下楼时脚下又传出踏踏踏的噪音,非常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