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它们丝毫没有让步,那边河岸的狼从碎石间走过来与这边的狼合成一道,两者迈着有节奏的步调朝德宗逼近。德宗被吓坏了,迫于一种极度的惶恐,只好转身撒腿跑去,穿过疏林直往坡上的公路行进。那两只狼也跟在德宗的身后,像两条活着的索命鬼。但是,没想到在它们追上之前,德宗已经提前踏上了公路。从那河滩到公路上也不过三四十米远。他跑的很快,很卖力。到达公路的时候他停了下来,半分钟之内身体突然变得十分燥热,棉袄里面的身体渗出层层汗水,内衣都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八个大轮的巨型的卡车在公路上接连不断地行进,轰轰隆隆的,比山里老虎的声音还要响亮很多,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比老虎厉害好多倍的凶猛气味。路边的灯也陆续亮起来,照出一种非自然的神奇的光芒。那两只狼站在林间默默地看着,似乎以为公路已经不是他们的地盘,于是不敢贸然行事,都乖乖地转身离去,钻入那稀疏的松林间。德宗望着那垂着尾巴的背影,呼哧呼哧地喘气,喘了很久都没有停止。他害怕狼追过来,于是又顺着公路向前小跑。
一辆又一辆的车从来身后驶来,然后又在他的眼前远去而不见踪影。走了很久,身体疲乏,每见一辆车经过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奢望,因为车的速度太快,通常招手喊叫之后它们已经运行到老远的地方,于是让车主搭载一程的想法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成为泡影。跑了很久以后,他慢慢停了下来。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就像拖着一堆没有感觉的肉,艰难地在公路上行进。他感到了刺骨的冷,但是无法取暖;他感到了饿,但那冬天的山野里什么吃的都没有。除了公路上偶到一处有灯光之外,山野里越显得黑暗了。遥远的天上有几颗小星星在闪。他祈祷自己遇到一头毛驴,他倒骑在驴背上,呼呼大睡,它载他穿过深沉的黑夜。可是,他怎么看也看不出路上有毛驴的痕迹,驴粪或者驴叫,有的只是卡车开过后扬起的油灰尘土混在灯光里飘着,带着一种刺鼻的味道,一种工业化的味道,有的只是几万只如黑牛般的山岭在深山里沉睡。四周乌黑一片,万籁俱寂。
在一个小饭馆的门口,他偷偷躲进了一辆蔬菜货车的车斗里。
司机吃过饭后,开车前行。
起初并不觉得寒冷,刘德宗身上因被野狼追赶而残留的热气还在蒸腾,长久的行走也把身体的细胞都折腾得温热不减。但是过了十几分钟后,棉衣里的汗水开始蒸发,冷开始侵入到刘德宗的肉体中,不断向骨髓进犯。车斗上无遮蔽,露在空中,与寒气相接。刘德宗觉得很冷很冷,十个脚趾头似乎都已经被冻掉了,脚的前半截儿没有知觉了,只有长着很多死肉的脚后跟还保留着一些温暖。初春的寒冷与冬天没有明显的差别,他的手、耳朵、脸被冰冷霸占,用手摸耳朵想要传递热量,却发现手已经丧失掉如此这般的功能,二十八个指节都已经没有一点儿温度。用两只手摸自己的脸,也只感到有两块冰贴过来而已。夜晚寒风凛冽,直刮在脸上,如刀割。他努力蜷缩在车斗的角落里,把装有蔬菜的麻袋拖到挡风的位置,然后不再随意挪动身体。不多时,屁股底下孕育出一小团儿温暖。刘德宗凭借这一点儿温暖闭上眼睛想要睡个好觉,但冷风还是通过麻袋间的缝隙侵染到刘德宗的身体,一股无法阻挡的冷让人难以安眠。他只有在混混沌沌中度过,眼睛闭上几分钟然后又睁开,睁开一会儿又闭上,闭上后又睁开,睁开后又闭上。身边的麻袋里透出萝卜的鲜味儿,混于冷气中。吸进鼻中,感觉一丝丝的清爽。抬头可见深远的夜空里,有几颗微弱的星在闪烁。偶有其他的车辆呼呼地来临,随即远去。天地间尽是寒冷与寂静,车在幽暗中前行。时间突然变的很慢很慢,它就像一只悠闲的麻雀,在一秒一秒中蹦跳着前进。享受还是煎熬,实在分不清楚。那时的刘德宗似乎得到一种新的寄托,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惶恐,刘德宗把以前所有的人和事都抛却在脑后,包括父亲在内。那时,刘德宗丝毫没有顾及到父亲在发现他离家出走之后会作何反应。他在车斗里蜷缩着,脑子里都荡漾着浑浊的水,几条鱼在里面撞来撞去。
不知从何时起,刘德宗睡着了。隐约地听到有人在叫“德宗,德宗,快回来”,他没有理会,一直往山里钻。他知道那是在叫刘德宗,刘德宗姓刘,名德宗,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但是,刘德宗讨厌听到那种声音,它就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刘德宗希望离那种声音越远越好,便幻化成一只穿山甲,直钻进石缝里,打算穿透一座深山。于是,那声音渐渐远去,刘德宗穿过石缝见到一个桃源世界。那里风景有如仙境,青山起伏,碧水荡漾,桃红柳绿,群鸟竞飞,地面上升腾出一层淡淡的雾气。村舍成排,古朴安详。但刘德宗没有看到一个人影儿在里面,他走到最近的村舍推门而入,发现里面没有人。紧接着,便去拜访第二家,里面仍然没有人。第三家,依然如此。第四家,依然如此。第五家,第六家,以至于刘德宗已经数不清楚到底推开过多少门,结果都无一例外地相同。然而,刘德宗固执的秉性促使他继续考察这些村舍里是不是有人,于是不厌其烦地推门,希望看到一个人影儿。终于,刘德宗在一个村舍里发现有了动静,他直接撞开主人家的木门,在屋里发现了两只狼。他们身穿人的花衣服在镜子前面照。他觉得那种不伦不类的行为十分好笑,于是格格格地笑了几声,他们则露出尖利的牙齿毫不留情地朝刘德宗猛扑过来。刘德宗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做了一个噩梦。
有些残余的可怕的情形还清晰地保存在脑海里,一阵的空虚和惧怕在心谷中回荡。这时,天空中开始显出鱼肚白,刘德宗才知道又一个黎明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