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神后,刘德宗感觉到背后已经积蓄了一层温暖,身体已经恋上车斗的角落,而手和脸仍露在寒冷的空气中。他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推开眼前的麻袋,伸头去看外面的世界,发现所有的山石草木都已经变得陌生。远望那一片朦胧的天际,就连上面漂浮的淡云也变成了刘德宗不熟悉的。车开进一座村庄,路的两边都是屋舍。偶尔还有行人走过,莫名其妙地扭头看然后继续把头扭过去向前行走。村庄的上空依然散布着不规则的鸡鸣和犬吠。呜呜的声音渐渐熄灭,车停了。
刘德宗卯足劲儿脱离那种蜷缩在角落里的舒适感站了起来,跨过凹凸不平的麻袋,两脚并排移至窄小的车栏上,然后纵身一跳,啪,地上震出一圈儿声响,下车了。路旁是一个挤满了各种货物的商店,这就是货车的目的地。车主从遥远的地方运来稀有的蔬菜,以满足当地人们的日常需求。
后来,刘德宗才知道这个地方叫青柏镇,因镇中的道观里生长着几颗千年的古柏而得名。这镇深在山中,四周都被山岭包围,几乎隔绝于外世。只有不远的山间有一条国道,尚可以通往外界。这位载刘德宗而来的司机叫李二介,他们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那时正是改革开放逐渐深入的时候,他和镇上其他几位有胆识的人率先做起长途货物的贸易,为村镇经济的发展贡献着自己的微薄之力。
车停后李二介推开门下了车,他正好看到刘德宗的身影,连忙叫道:“孩子,你过来!”这时,天已亮,阳光照射,万物显形。李二介穿着一身时髦的黑色皮衣,腰间皮带上的装饰物闪着银光,裤子是从美国西部进口的流行牛仔,鞋是棕色的牛皮鞋。
他四十岁左右,身材瘦长,脸也顺势发育成瘦长的形态,皮肤光滑、发亮,就像抹了一层油。他走近前来,用紧迫的口气再次问刘德宗:“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刘德宗闭口不言。他看样子有点儿焦急不安了,脸上像爬满了西瓜虫。他希望马上知道实情,但是刘德宗偏偏没有说。刘德宗压根儿就没有把他的问题当回事,刘德宗关心的是这座村镇里屋舍的独特造型,这镇的上空所铺散的空灵肃穆之感,那道路上被磨得很光滑的青石,那路旁阴绿的冬青,那枯木上缠绕的枯黄的草蔓,那早晨混在湿润的空中的缕缕炊烟——刘德宗东瞅西看,被四周陌生的景象所吸引。
二介叔禁不住又问刘德宗:“你是从哪里来的?”刘德宗这时才略微地扭过头,说了一声:“啊?”然后,看着他,不说话,紧接着又冷着一副脸去瞄天上的鸟。二介叔也顺着刘德宗的眼神去看那鸟,灰白的天上一块黑,悠悠地飞着。
这时,副驾驶座上的孩子从车头那边转移过来,赫然站立在刘德宗的眼前。他体型臃肿肥大,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经超出人类正常发育的水平,逐渐显示出一头猪的气质。他的身材没有像他爹那样朝着纵向伸长的方向发展,只是在纵向到达顶峰的时候不断朝着横向拓展。据此,刘德宗怀疑他妈是个肥胖的人。他见到刘德宗后的第一句话就没有采用标准的口语,而是问刘德宗:“你是何人?”刘德宗身上立刻生出一片鸡皮疙瘩,边翻着白眼边满不在乎地说:“不关你的事!”他又深深感慨一番,说:“何必如此!”刘德宗说:“我怎么知道!”他居然针锋相对,批评刘德宗:“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瞬间,刘德宗涨红着脸转身离去。刘德宗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二介叔叫唤了几声,刘德宗没有回应。后来,刘德宗才知道那死胖子叫李淙,二介叔的儿子,是个文人骚客。
东边的太阳刚刚升起,红如火。刘德宗沿着镇上的碎石街道朝南行走。走了一会儿,发现眼前已无直通的道路,几座石山巍然站立在前方不远处,山上一片灰绿,被松柏覆盖,山下有一片温润而肥沃的田地,经历寒冬后的小麦逐渐褪去一些干枯的叶子而逐渐显出一些微弱的绿色。右斜方有一条弯曲的小道可通往幽静的南山,那边散落着几个池塘,池塘旁边有一条潺潺流水的小溪,溪上有一座平底的木桥。沿溪有一片片的枯黄的芦苇,在山风的吹拂下晃动,几只白鹤在溪边的岩石上单脚独立。刘德宗本想沿着那条小路继续往前走,但是内心的恐惧蜂拥而至。在山坡上滚动的错乱秩序,幽深的水,阴险的蛇,狡猾的狼,交融在刘德宗的生命里凝成一剂瞬间可以使人丧命的毒液,断然不敢再去触碰。深山荒野里没有安闲与自在,有的只是徘徊于生死之间的胆颤心惊,有的只是游移于自由与命运之间的茫然无措。刘德宗不敢再往前迈步了,因为刘德宗非常害怕。
刘德宗不是猫,刘德宗只有一条命。
从那一刻起,刘德宗便不想离开青柏镇。他慢慢地朝那小道方向走去,但步伐越来越慢以至于最后停止不前。抬头可见,村镇的南郊有一座荒废的小屋,房顶上好像生长着茂密而枯黄的野草,外围还留有残垣断壁。他心里忽然涌出一阵阵的喜悦,以为找到了安身之所。于是,在没有到达那座木桥之前,他转身沿着村镇最南侧的道路去往西南角落,目标非常明确,就是奔着那个小屋。那路上有两个小孩儿并排蹲着玩儿抛石子的游戏,脸上都洋溢着天真的笑。但是,他们远远看到刘德宗以后,都变得安静起来,眼睛盯在刘德宗看。连日来刘德宗都没有洗脸,没有刷牙,没有整理头发,且在野气和严寒中煎熬,脸色看起来估计不太美观,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
他瞟了他们两眼,按照正常的步调从其旁走过。路经一段泥土小道,终于到达小屋这里,刘德宗开始近距离地加以审视。这屋前原本有座小院子,但如今已经没有大门,门框都已经掉落在地上嵌于土中,有个残留的铁索链条都已经沾满了黄锈。土坯院墙基本上都倒塌或者被风雨侵蚀掉了,只有两三处比较高的墙,但上面都已经光秃秃的像和尚的头颅。墙角处有一棵不细不粗的树,虽然没有一片叶子,但从那树皮的颜色和那瘦而坚韧的姿态中猜测那大概是榆树。院中杂草丛生,有很多已经达到他的半腰。其他房屋都是朝南,以便于终日采光;而这个屋子是东向而居,固执地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