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宗抬头望见远处的荒野间有密密的松林。深绿的一片,还有几只黑色的鸟在那边的空中盘旋,时不时呜哇一声在叫唤,想必那里有一番趣味,便绕开行人留下的小路,径直走向没有人迹的荒野之处。那时已过正午,他不知不觉进入深山。前面有幽谷呈现,两边都是陡峭的山,中间有一狭道。望去,谷中丛林灌木错杂,一片绿色的松柏延伸到很远,幽深不见其终。不知从何时起,左右两排悬崖已经伸手可及,他已经去到那山谷的深处。谷中凄凉万分,不见半只人影。悬崖的石缝当中生长着很多灌木和野草,谷中狭窄的山石之上散布着青灰的松柏和其他阔叶木本枯树,它们没有平原上人造的树木那么粗壮、整齐,都细弱不堪,均交杂无序。其间弥漫着自然生长的狂野之气,以及深在山中的诡异之味。草木随处而生,见势而长,好像那是一片自由的圣地。
德宗没有仔细地察看四周,只是沿着那山谷自然形成的趋势一直往下行走,那个山谷所规定的方向成为他唯一向前的方向。他忘记了后退,只知道向前,就像人的意志一样,本来有反转的可能,却执意不改。过了一会儿,山谷中开始暗淡。阳光被西侧的山峰遮挡,光束直击在东面的峭壁上,不断收敛起来,向天的鲜亮渐少,趋地的阴暗相应地增加。他沿着谷底匆忙地向前赶,脚下踏过无数的山石和野草。谷中的枯枝杂木渐渐增多,山底的石缝也更显苍凉。好像有无数的毒虫在看着他,背后有一群野鬼在跟着他,前方有一群豺狼虎豹潜伏着。山谷越来越暗,原先在平原河谷地带的那份平静变成了一种剧烈的恐惧。不久天色将黑,农历月初之夜没有光亮,想必夜黑如漆,伸手不见五指。况且春寒刺骨,野气逼人。难道要于此间过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听上去倒不错,但实际上,他怕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独处于深山野谷之中,白天行走亦需提心吊胆,更不必说要在其间熬过漫长的黑夜。越想到黑夜的来临,心里越慌张。而当时他已经在那山谷里行走了很久很久,他本来可以返回去到那山野的小村子里暂住,但是他居然没有去。他一刻不停地逃避,一刻不停地朝着与家乡相背的地域行进,一直到那崇山峻岭的最深处,那了无人气的地方。
这时,他才忽然想见到其他人,哪怕有一个人影飘过也行,哪怕有一个人造的砖块儿也行,哪怕有一个人的脚印也行,那样不至于太害怕。可是,他仔细地察看了很久,始终没有发现这山谷中有与人相关的迹象,只有他一个人在独行,四周都是纯粹的荒野,找不到任何可以交流的对象。有些夜行的动物们却在从草石木间窸窸窣窣起来,寻找可以维持生命的食物。他的心在砰砰地跳,好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他在那深深的阴暗的山谷中匆忙的行走,就像被恶鬼追赶。他的魂魄好像已经从身体中逸散,脑袋发蒙,腿发麻,整个身体好像跟自然界融合在了一起,恐惧,煎熬,不知所措。他根本不知道前方到底是什么,他没有任何目标性。明明可以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却像在梦游。
当时将近黄昏,刘建平在邻村已经找了大半天,希望能够获得儿子的踪迹。但是,没有结果。他非常沮丧,就像一头筋疲力尽的灰驴。可是,天不绝人。他在山下的集市上喊叫的时候,恰巧那个曾经在山顶上遇到德宗的男人应了上去。刘建平对他说:“孩子大概十几岁,个子不高,很瘦——”那男人激动的说:“是,是,没错,他往那青龙谷去了——”刘建平道了谢,便沿着德宗曾经走过的那段不太正统的山路去寻找他。他是跑着去的,一身臃肿的棉袄和棉裤。他平时是个非常懒惰的人,他娘说他身上长着一根懒筋,从来都不去地里干活,总想着投机取巧赚些钱。他从来都是很悠哉的样子,在家里泡茶喝。但是,那天他拼命的跑,好像数十年来都没有这种反常的举动。他显然很累,额头上的汗珠子如雨般掉落在地,腿脚也变得酸软如泥,但他依然在跑。他拼命地爬向那高大的西山,去寻找他的儿子。他不知道,他们的距离其实至少相差了将近五十公里。
德宗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在身后寻找他。他依然在山间行走。没过多久,眼界开阔了不少,两边的悬崖渐渐成为缓坡。而且,他听见有汽车开过的声音,心中顿然生出一股暖流。因为有汽车就有公路,有公路就有行人,有行人便无寂寞。他迈着轻快的步伐朝那汽车发出声响的地方前进,经过一个低矮的河谷。那里有一条浅水溪,鹅卵石很多,光滑坚硬。他走到河边,蹲下身又掬起河水去喝。顾不得这初春的冰水有多么冷,他捧了几掬直往嘴里塞。淙淙的流水发出清婉的声音,映着黄昏的余光,水流在石头上涌动。西山的尽头已经没有彩霞,剩下一片淡淡的白,黑夜正在逼近。
他站起来,双手捋了捋头发,然后很满足地定了定神,打算跨过河走到公路上去。旁边汽车的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一辆一辆的,嗖嗖地驶来又嗖嗖地离去,从那边的林间传来。他需要爬上对岸的缓坡才可以看到路面,只是还要经过一个稀疏的小林子。他禁不住回头一望,想看看自己的艰难旅程。令他胆颤心惊的是,他从昏白即将入夜的背景里分明看到一只像狗那般的动物,尾巴垂在身后。它站在离他十几米的地方正朝这边走来,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狼。他的脸立刻绷紧,倒退着向后走,心砰砰跳,就这样慢慢地过了河。这时,他发现他左侧河沿上也有一只眼睛发绿的狼跟过来。显然,它们早有预谋,想从河岸两侧夹击刘德宗。幸亏发现及时,刘德宗已经突破了它们的包围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