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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回到四川:故乡情思

    宝成线和成昆线在我国铁路线中相当有名。火车一进入四川境界,山逐渐多而高;水也逐渐宽而清,隧洞一个连着一个。这时,那位四川老乡给我讲起了四川的地形;当初为什么国民党迁都四川的重庆?为什么小日本没有能够占领四川?其主要原因就是四川山多,日本人攻不下来。的确,如果你平视车外,根本就看不见天。非得把脸仰成 180°,也只能望见山的顶部,而天则被更高的山所挡住。我望着远处的山,雾 蒙蒙,可谓“青山郭外斜”,近处的小溪水之清,为我前所未见。有许多四川娃在那戏水打闹, 我真羡慕他们生活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当我能够看到天时,火车也已到了盘山的顶端,往下望,美不胜收,那青青的草木,那明亮亮的泉水,那赶牛的娃儿,构成了一幅美妙和谐的画卷,家乡真美!

    入川的第一站是广元,对这地方我是很熟的,我的小舅舅以前给我写信的地址就是这,那段时光也是他最苦难的日子。经过广元的时候,看到了著名的嘉陵江,比黄河的水清多了,通过嘉陵江大桥时临江望远而眺,有飘飘欲飞的感觉。在火车上吃的几顿饭相当可口,至今仍有余味。车厢里更是热闹非凡,什么都有。有几 个刚上火车的人,手里拎着几只活鸡。因为火 车上不让带活的东西(当然除了人),只见一位 姑娘干净利落地把一只只鸡塞进了乘客座椅下面。可是,既然是活鸡,它就得动,还不时地“咕 咕”叫个不停,就差打鸣了,服务员经过时,那几 个人赶紧把鸡往里踢,说来也怪,好像鸡也知道 危险似的,竟停止了叫,再加上列车的咣当声, 服务员和乘警好像没有发现。一会儿,那边又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好像是谁坐过了站,可吵架双方都没话了,唯独一个四川老太太蹲在硬席上喊个不停,什么“大路不平,人人填;小路不平,人人踩。”她说的是四川方言,我没听懂多少,似乎她是为那坐过站的人打抱不平。我斜对角儿,有几个鸟男女,打一上车我就 看他们不顺眼,好像是西安某学院的。三女一 男,那个男的坐在三个女的中间,美得他胡吹, 不知自己行老几了。四周围几乎都是四川人, 他小子不时地说四川人不怎么样;什么地方,他 去了,没人去的地方,他也去了。敢情!他不是 人!天快亮的时候,竟看他怀里捧着六只脚丫 子,三个女的,东倒西歪地躺着,把脚送给他,他 还挺美!周围许多夜间上车的旅客没地方做, 站着看这几个活宝,甚至还有些“解放”动作,在大庭广众之下,真是有伤大雅,真令我伤心,我们大学生中竟有这样的败类!

    火车上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故乡的山山水水对我来说是十分陌生的, 但在感情上又太熟悉了。每当我在广播中,电 视上听到看到故乡的山水人情时,总有一种亲 切感,这大概就是游子对故乡的依恋之情吧!火车载着我的思绪驰向那我生长的土地——绵阳市。绵阳市是最近被划入省辖市,是四川的经济又一中心。

    在人口众多的城市里,在我这个生长的地方只剩下了唯一的亲人——我的小舅舅,在天津叫老舅,而在四川叫“小”为“幺”,我就叫他幺舅。我说一下幺舅的传奇一生。在十年文革时,四川闹得更是乌烟瘴气,当时幺舅虽年仅二十四岁,却身兼数职。他所在的德阳重型机械厂为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厂,受中央直辖,又称为“二重”,“一重”在黑龙江的富拉尔基。厂区方圆十几里,职工人数加上家属达十万人以上,据此才建立了德阳市,其名虽为机械厂,而厂下设的公司就有数十个!在国民党期间就是全国最大的兵工厂。至今仍属保密单位。幺舅自十四岁开始就独自闯荡社会。因为那时妈妈、爸爸、 哥哥及我,还有抚养我的姥姥,全都到了天津。 他历尽艰辛,仅十年内,他就干了二十多个工种,上了无数夜校。进厂时十五岁,十八岁升为班组长。二十岁为工段段长。二十岁那年,因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救了行将被抢劫了的副厂 长的命,显示了他那超人的武功,因为他自十岁 起就拜海灯法师为师,这可是他自己说的。另 外,加上他多年上的夜校也没有白费,成为文武 双全的风云人物。就这样,幺舅一生最显耀的 时刻到来了,但最后也祸从天降,砸在了地上, 啷当入狱……。(以下文字因涉密及篇幅所限省略一万字)当然有关幺舅的叙述,多半是我演绎的。不过,确有其事,我只是夸张夸张而已。你若感 兴趣的话可看拙著《悲剧的英雄》。是对幺舅传 奇一生的真实写照。但是我那两个同伴却听得摸不着南北,认不出东西了。各自言道:非得亲眼见见这个被我吹得上天的奇人。

    临近绵阳市时,火车穿过一座大桥,桥下的河水清澈见底,可谓青山绿水。经过四川老乡的介绍才知,这条河就是闻名遐迩的涪江,直通世界第三大河流——长江。这时火车上的人也热闹起来,争着准备下车。

    我们一行三人也在绵阳车站下了车。我望着这片既陌生又熟悉的故乡土地,再也不能抑制住我那激动的心。我的心激动地发抖,我感觉得到,它在发抖!十六年啊,弹指一挥间!我又回到了我出生的地方,大概这就是游子回到母亲怀抱的心情吧!在车站上稍停了一会儿,老谭的“Bei?jing”包破得快成了帆布;我的就更不用提了,自从出发以来,不知换了多少布袋塑料袋,最后还是大包小包的一堆。等他把包修好,我也在 这车站上转了几圈,对家乡的人我都倍感亲切。

    车站的对面有一大厅,上书:“录相茶座”,而录相的名字,更是五花八门,比我在路上看到的还 怪。谭星和袁波两人为以前在路上没看成录像而耿耿于怀,此时一见,大喜过望,打赌一定要 看个饱。在天津出发之前,原本计划不在亲戚家落脚,所以也就没有带他们的地址。实际上,除了我所知的亲戚外,四川各地几乎都有我家的亲戚,这还是回天津后听爸爸说的呢!我就凭印象,找什么“大观园商场”,没承想一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打听了道儿,我们直奔“大观园商场”。在公共汽车上,发现售票员出奇地小,差不多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四川女娃娃。对了,我们到这以后,第一大发现就是几乎没有人说普通话。售票的小女孩听我们满嘴京腔,知道我们是从北方来,便走到谭星跟前说:“麦瞟,几锅银?(买票,几个人?)”谭星跟她是张飞穿针——大眼瞪小眼。我赶紧当起国语与方言的翻译,并且买了票。到了“大观园商场”,凭印象开始瞪起两只眼睛找开了,我们找得是舅舅的商店。不过我们几只眼睛向外瞪着,更有很多双眼睛向我们扫来。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也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我是在照镜子,那么镜子里的我,就是这样的:一身绿衣,泥土布满全身。若在革命战争时期,百分之百是一个难民,或者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盲流。最后,我终于找到了。

    据舅舅的信讲,商店 内的服务员只有两位,是姐妹俩,一个叫晓东, 一个叫晓丽。我来到一个铺面较窄的商店,看 见柜台里一个俊俏的小姑娘正和柜台外的一个小姑娘聊天。我赶紧上前问道:“请问,这里有个叫高子枫的人吗?”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似乎 还带有北京土味。那个柜台内的小姑娘冲我看了看,就跟鸟似地说了一大堆。我听懂了大部 分,不过她说的可不是四川普通话,而是绵阳的 四川话,那声音好听极了。那个在柜台里的便是晓丽,柜台外边的是她以前上学的同学。她打发她的同学叫我舅舅去。她先安排我们在很窄的店内坐下,我便东看看,西瞧瞧。比如,问她们一天赚多少钱,买东西的人多不多等等。

    大约有一支烟的功夫,舅舅便骑车来到我们面前,热情地迎接我们,领我们穿过闹区来到住处。一路上,说他的店虽小,却可以和对面的大商场对抗竞争等等“大话”。立刻,谭星,袁波就被他那滔滔不绝的话吸引过去。到了舅舅家,可以说是整个征途的给养站。不过,我舅舅也是住在别人家,就是那个叫晓丽 的家。她们一家对我们三个倍加欢迎,刘姨是 晓丽的妈妈,还有一个老奶奶;晓丽还有两个哥 哥。刘姨和舅舅给我们做了安排:先休息,然后到涪江里游泳洗澡,然后睡觉,然后吃晚饭。在休息的时候,我和袁波还有谭星都傻愣在那里听幺舅讲什么“第三次浪潮”,听着他那精辟的见解,望着他那瘦小的身体,同他那辉煌的过去相比真是判若两人。

    在幺舅给我写的信中,我了解了一些他在狱中的情况:记得我首次知道他的地址时,立即给他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催人泪下的万言书。叙述了自从我小时候同他分别后的情况,姥姥生前的谆谆教导和对他的时刻挂念。在幺舅给我的回信中,说我的信给了他很大的震动。然后,就把他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我。说他被捕以后,不堪折磨,数次越狱,最后被送到了深山里的监狱,详情在刚才那省略的一万字里了。幺舅说,他的形象近似电影《追捕》中的杜丘。幺舅在越狱后的情景比杜丘还要危险三分。一次一次的肉刑,使幺舅再也忍无可忍了。浑身遍体全是伤,是血,是肉。只要是幺舅决心 逃跑,就没有人能够拦得住。最终,革命老干部在文革经历的,他也经历了。别人没有经历的,他也经历了。他开始陷入沉思,思索自己走过的道路。他,开始读更多的书……

    亲人不理他了,甚至同他断绝了关系;他的心变得更消沉,但更多的是深沉,对人生的深沉思考。他几乎了所有文学名著和马列著作,而且写了上百万字的笔记。经过在外面的战友和朋友们的大力相救, 终于他的案子得到了彻底平反,补发工资三万 元,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也是一笔血泪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幺舅发给我一封长信, 诉说他的遭遇,希望我能谅解他,在这些年里没 有遵姥姥的遗愿抚养我。我能说什么呢?幺舅的苦难与我平凡的一生相比,那真是有天地的区别,何足道哉!现在,我就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侃侃而谈。他完全文“化”了,许多来看我的人都管他 叫“高老师”。

    我们稍稍休息了会儿,便向穿市区而过的涪江走去。我们三个,还有幺舅跳入滚滚东流的涪江, 高兴得不知天高地厚了。还有晓东、晓丽两个 漂亮姑娘陪我们来,给我们看衣服。涪江下游就是嘉陵江。我从来没游过这么远,几乎是几千米!不过是顺流而下,是真正的随波逐流,逆流游了十几米就上岸了,往回走可是得坐公交车。这样,在北方闻所未闻的事情发生了:公交车有很多穿泳衣拿着救生圈的男男女女,真是一大奇观。回到下水的地方,我们又洗了洗已经被晒得乌黑发亮的身体,踏着光滑的巨石,跟着幺舅回到了晓丽的家。一进门,炒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整摆满了一桌都是四川名菜!我们几个毫不客气,立即就座,因为我们刚游完泳,又累又饿。

    我光顾看菜了,里屋竟有许多人走了出来,我一个也不认识。不过他们对我非常客气。幺舅介绍说,这 些都是他的朋友。我一看都是些文皱皱的家伙。过后,我一打听,才知是“ 文”的哥们儿, “武”的没来!幺舅现在从事商业经济,几万元 钱,全都用于了买卖。大家又吃又喝,袁波和谭星有些拘谨,不过也着实吃了不少。席间的巧克力啤酒为我喝过的酒之最,好喝极了,至今仍有余味。吃过饭,我们几个倒头便睡直至第二天天亮。

    我和舅舅按事先约定乘车往大舅所住的乡村。袁波和谭星上火车站看录相茶座,实现他们夙愿。舅舅骑上雅马哈,我坐在后面宽大的位子上抱住幺舅。雅马哈狂奔向公路,耳边风声大作。我直喊:慢点! 慢点! 风声,雅马哈的噪音,把我的声音淹没了。不过,一会儿就碰见了山道,只好慢行,我仰望着高原上秀丽的风光:黄土,红土,高山,庄稼,小河……啊,我的家乡竟有这么美,一簇一簇高耸大竹更添江南特有的妩媚,但主色调却是清新。临近乡村时,道路便没有先前那么平坦了。恰好碰上了舅舅的朋友外出采购土产,幺舅便 把雅马哈交给他们骑回去。又搭长途汽车走了很长一段,然后我们则徒步向村里走去,远远望 见一座二层式小楼,幺舅说这就是大舅那个大 队的大队部。可我往里一看,竟是空房一座,地 上砖头不少。

    临近大舅那个村时,田野的风光更加迷人, 小河里的水更清;一家一户都被高大的竹子所 包围,好一派江南的乡村景象!来到一个绿荫掩映的木门前。说实在的, 我心里突突直跳。十六年前,我就生活在这个 地方,我在这里经历了生与死的考验,我在这个 木门里的院内整整生活了三年。幺舅在木栅门前对我说:“小心!大舅家的狗相当厉害,不是家里人,如果进了这个门非咬伤不可!”我的心立刻紧张起来。我记事的时候有被小狗追着狂奔的烙印,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刚把门推开,直视我们的就是那条狗,它没有叫,无声无息;在幺舅脚边闻了闻,继而又摇头又摆尾,似乎认出了幺舅。对于我,则也是闻了半天。我吓得一动不敢动。还好,对我这个故乡人没有撒野,竟也流露出高兴的样子。

    这时,从里面闪出了两男孩:一高一矮,那矮的娃娃身上一丝不挂地瞪着双眼看我。“看什么,这就是你们总想见的健哥呀,还不赶紧穿衣服去,就这么见你健哥?”幺舅在旁边说着。矮个子才不好意思地跑进了屋。我凭记忆,猜想小娃娃就是老五进华了。幺舅管我大舅家的几个孩子,顺次叫:一高、二 高、三高、四高、五高,因而进华又叫“五高”,小 名“华华”;那个稍高的就是四高,进忠了,也叫 忠儿。再往里走,抬眼观看:标准式的农村四合院。有前后两个门,正对着我的是三间土房,里面黑洞洞的。右首是猪圈,土房的左边是几棵树和鸡舍。正厢房,也就是砖房,是在我进门的左边,一字排开,共四间。

    还没等我进屋,一位中年妇女迎了出来,我猜想这就是我舅妈了。她看上去,个子在妇女中偏高,脸黑黑,很健壮。“是健儿来了吗?”四川的地方口音,我很费力地听了出来。幺舅赶紧说,“这就是你舅妈,你小的时候,她不知抱了你多少次!”我们进了屋。这时两个女孩子从里间走了出来,一个就是我的三妹,另一个就是我二姐了。一看就是乡下的姑娘,粗壮,脸色很黑。

    两个小弟弟也穿好了衣服从里面走出来, 用异样而又亲切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看,赶 紧把提包里给他们买的糖果拿了出来,那狗也 摇着尾巴,用眼瞪着我。我把一块奶糖丢在它 眼前,它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也许它从来没 吃过这么样的好东西,一个劲儿地在我面前打 圈圈,我只好又给了他几块。我这时才有时间打量这房间:比较陈旧,我所在的所谓“厅”算是一间,在其左边是厨房,因没有烟道,烟灰把屋顶熏得黑黑的,右边两间是卧室,也比较黑暗。

    两个小弟弟围着我问这问那,好不亲热。可是他们说的话,我是十窍儿通了九窍——一窍不通。要是四川普通话还可以,他们说的都是地方土话就很难懂,不过有幺舅当翻译,问题还不大。这时,三妹去找大舅了。我逗了会儿狗,又给它吃糖,由于糖的关系,这狗已经对我依依不舍了。舅妈激动地诉说着我小时候的情况,幺舅一句一句地给我翻译,家乡的话都听不懂了,真使我难为情。我们出了庭院,朝大舅要回来的田间小路迎了上去。四高走在他爸爸的前头。近了,近了……怎么,这样眼熟,矮小的身材,稍微有些驼背, 尤其那张布满皱纹,但又充满了微笑的憨厚脸。“大舅!您好!”我快步迎了上去。“好,好,好!”大舅拄着一根木条,背后背着一只筐,边说边微笑地看着我。“我做梦都梦见健儿来啊!”大舅声音嘶哑着对我和幺舅说。

    多么酸苦,又令人激动的话!十六年呢,历 史的变迁。我从一个三岁的四川娃娃,成为一 名天津这个大城市里的大学生,而曾是城里人, 而曾经养育过我的大舅,在我的眼里却变成了 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这是喜剧,还是悲剧?谁 也说不清。我十六年来从未见过大舅,而三岁 的记忆却使我觉得对大舅是那样熟悉和亲切。大舅这十六年后同我第一次见面的第一句话,我永世不敢忘却。回到家中,舅妈已开始做饭。小华华,也就是最小的五高,拉我出去玩,看看他们种的地和蔬菜。我吃惊地发现,小华 华的农业知识懂得很多,地上随便一种草或菜 或树的名字,他都叫得出名字以及其用途;他也 很懂事儿。同我那小弟弟比,真是完全不同。唉,城市的熏陶啊!晚上,丰盛的酒席,这样的晚饭,他们过年也吃不着的。我没有说什么,总觉得大舅一家对我比亲骨肉还亲,虽然我们中间的感情隔了整整十六年。

    夜色静悄悄;我,幺舅,小华华还有小花狗漫步在田埂上。看着天,望着山:好一个田园景 色,微风带着野花的清香扑面而来,暮色中的远 山神秘庄严;竹林更加妩媚,在清风下摇曳着; 田间悠扬的蛙鸣不时地预告着:这是一个美丽 而幽静的地方。“健儿,那座山就是我常去打野猪的地方。” 我顺着幺舅的指点望去,只见那座山郁郁葱葱, 好不壮观。“有时候,打了野味就给你弄汤喝,那时的奶粉好贵噢。”“我说过,你又该说,我这条小命是死里逃生的,对吧?”舅舅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好像在说:你怎么能理解呢!小华华抚弄着小花狗,听着我们讲话,似懂非懂的样子,瞪着两只眼睛。“我真想在这里住下去,这景色太美了。”我说“,我将来也一样,落叶归根嘛,”幺舅说道。

    夜深了,我们回到庭院。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用压把儿井里的水洗脸,好不凉爽!喝起来,都是甘甜甘甜的。我回到家乡的消息也慢慢地传开了。不一会儿家里就坐满了人。幺舅给我介绍:这是高妈妈,小时候你吃过她的奶,我看着高妈,望着那饱经风霜的脸,心中暗自说着:谢谢高妈!这是宝叔,给你抓过鱼吃;这是六婶抱过你, 抱得手都痛了,你小时候死沉死沉的,这是……。望着这些微笑的一张张脸,我激动了,不!我不是死里逃生,我这是吃着百姓的奶汁,是受叔叔婶婶们的养育长大的,是活得十分幸福的三年!叔叔婶婶们,放心吧!您们养育出的四川娃,决不会忘记您们的恩情!上午的时间在心情激荡中过去了。

    下午, 我的最终目的就要实现了,你能猜着吗?我要 去看的只是一座坟。穿过密密的玉米地,我的心也随着脚步声怦怦直跳,这个愿望我等了三年。近了,近了, 我的心也碎了。二姐,三妹,四弟,五弟在前头引路,幺舅和大舅,舅妈在我的后面。慢慢地,在我前头的五弟不动了,我低着头 碰着了他的头,我的血液凝住了。我抬头一看: 二姐,三妹,四弟,五弟站在一座坟头的四周,我 后边的亲人也站了过去,五弟悄声而又懂事地 告诉我:这就是婆婆的坟!我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只有一座坟,杂草 丛生,一座石土堆成的坟。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仿佛看见她老人家的亲切笑容,听见婆婆的亲 切话语。“婆婆,我来了!你起来吧,你醒醒啊!” 我的腿一软,扑通跪在坟前,泪水象雨一样打湿了坟上的草……我想到婆婆生前对我的爱护、对我的照顾, 那动作那话语历历在目,我再也忍不住了,扑在 坟上,放声大哭,哭得心酸,哭得叫人心碎。我趴在坟上哭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有人在拉我起来,我拼命地挣脱,又扑在坟上。“健哥,快起来吧!”说话带着哭声,是三妹和五弟,我慢慢地抬起头,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模模糊糊地看到许多人影儿站在坟的四周看着我。是叔叔和婶婶们,是弟弟妹妹们,是养育了我的亲人们。我擦干了眼泪,看着周围的人们,再一次看着坟上的青草,再一次跪下,叩了三个头,缓缓地站了起来,在三妹,五弟的搀扶下,走出了玉米地……

    来到一条小河边,洗了洗哭红的眼睛,然后坐在草地上,呆望着远方的青山,亲人们无声地坐着或站在我的周围。过了一段时间,我们才站起来,沿着来时的田间小路慢慢走着。晚饭上,大舅给我讲述了婆婆生前的种种情况,使我欣慰地是婆婆她老人家是无憾事地静静离开了这个世界的,特别是知道了我考上大学的消息。但留下来众多的财富,那就是众多儿女们,众多的孙子孙女们,婆婆,您的在天上之灵可以安息了。转天,就要返回绵阳了,一家人送我到了车站,再等车的时候,每个人的话都很少,只有五弟 不时拉着我不让我走,我何尝不愿多呆几天,无 奈绵阳的谭星和袁波两个家伙等得火烧屁股了。车来了,一家人向我和幺舅道别,汽车开动了,亲人们的身影一闪而过,我最后看见的却是三妹,挥着手喊“:健哥,健哥,一定还来啊!”看着她的身影,那让人一看就是农村娃的脸庞,我的心不由地紧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了 在绵阳认识的晓丽来,她和三妹年纪相仿,而命 运却是如此的不同;既尔,我又想起自己来,假 如我三岁时没有去天津,而一直呆在大舅家里, 那又是怎样的结果呢,也许会手拿放牛鞭,满嘴 都是四川土话的农民了,命运真会捉弄人啊!再见了,家乡的亲人,家乡的山山水水,我一定还要来的。

    汽车在绵竹县城停了下来,我们准备去访问一下故居,距发车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我和幺舅匆匆地穿过热闹的自由市场。“ 不简单,这么个小镇,卖得东西也挺花呢!”我边走边说边看。“前两年这里很萧条,不跟你说这些,快走! 要不赶不上车了。”幺舅催促道。最后我们俩竟跑了起来。来到一座黑漆漆的大门前,“到了”幺舅喘着气说。我抬眼观看,还没容我看个清,幺舅就拉着 我往里奔……刚要进门,门旁商店前的一个老太太引起了幺舅的注意。“你是……陈婆婆吧?”幺舅喜形于色。“健儿,快,过来,这就是你妈和我常跟你说的陈婆婆!”“陈婆婆,这就是健儿!”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我的婆婆对我说的陈婆婆,因为我的婆婆也姓陈!“陈婆婆,您身体好吗?”我看着她那饱经风霜的脸忍不住问道。“是健儿回来了?好个啥呦!经常犯病。” 我本想,这是一句客套话,没想到陈婆婆这么坦 率,我立刻喜欢上了这个非亲的陈婆婆。“快进屋坐会儿吧。”“不了,不了!还要赶车呢,我带健儿来,是要他看看他的故居。”我走过弄堂,来到天井,一套标准式的四合院,就是有些陈旧了。不过中间竟还有个十来米见方的花坛,令我惊讶,几个陌生人正在水池旁洗东西;四周都是较街上地面低的房子。“健儿,那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我顺着幺舅的手势望去,一个黑漆漆的角门可怜巴巴地依在院子的最边缘。“现在是陈婆婆和蒋婆婆用了,”幺舅接着说,“其他人我也不认识,有的房子已经几易其主了,好了,以后有时间再来,往回赶吧。”“怎么,你们要走,噢,对了,赶车,你看我这个记性。健儿,问你妈妈好!”陈婆婆摇着扇子说着。“嗳!”我也道别“,您也保重身体!” “你婆婆的事……”“我都知道了”我的声音有些低平了。“唉,真不易啊!”“陈婆婆,我们走了,过两年我一定还会来看你!”“我这把老骨头,看不看都行,你可不能负了你婆婆,啊?”“嗯,您回去吧,再见。”

    故居,匆匆一瞥,然后又投入了纷纷世界。人生到头,骨灰一堆,唉!“快跑!还剩五分钟!”幺舅催促道。我们跑了起来……还好,长途汽车还未启动。汽车在盘山道上爬着,喘着粗气,但江南的秀色可以在盘山道上一览无遗。我的心却仍留在了故乡,故居,故人……开始,车上还没有多少人,一站接一站上来 了很多,渐渐地挤满了。使我感兴趣地是许多 四川老婆婆挤车;拼命地挤,玩命地喊跟小伙子 似的,这要到天津,非当成精神病不可。而且, 她们的话我还听不懂。挤上车以后,嗓子仍然 响亮亮着,喊这叫那,似乎是看看同伴上来没有,每个老婆婆背上都背着一个筐,看来是装东 西的。有一个老婆婆的筐,开始是放在幺舅的座位后的靠椅上头,随着车的晃来晃去,大筐慢慢地就碰到了幺舅的头,这一下可热闹了。幺舅猛地把筐从头顶掀了起来,边掀边大声喊着,而老婆婆肝火更盛。“你干啥子掀我的筐嘛?”她瞪着眼睛,扯着嗓子喊,声音比幺舅的声音只高不低。“干啥子?”幺舅跟我说话一直用普通话,这时也用上了四川土话。接着双方越吵越凶,我也越来越听不懂。有兴趣的是吵完架,幺舅不但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对我说。“真有趣!”“你吵完架还有趣?”“可不,我这叫积累素材嘛”他仍旧笑着说。到了德阳,我们就改乘了火车。

    在去火车站的途中路经“二重”,即幺舅的工厂;气势恢宏,规模很大,前段已详述,这里就不细说。经过多年的锻炼,幺舅的眼睛相当机敏,再乘公共汽车时,幺舅小声告诉我:这汽车上有十来个小偷儿,连司机、售票员都是。你可以想象我的惊奇,总共二十几个人的车上竟有十来个小偷儿,这哪里是小偷儿,分明是大偷儿。我抬眼望了望,只见五、六个年轻人正呈半包围状,把两个戴礼帽的,看似做生意人的两个青年围住。我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真是惊心动魄!两个青年似乎也察觉了,车一停两人就要下车,可是已经晚了,已有两人堵在了门上。可是两个 青年中的一个高个子,却毫不含糊,伸手一拉, 竟把堵门上的人拉开并把门同时撞开,然后跳 下车去;后边的矮个子刚要跳下,车门在司机的 操纵下突然合了起来,就在这一刹那,下面的高 个子用双手扒住了要关上的车门,厉声叫道:“打开!还有人没下呢!”声音嘶哑,那矮个子乘机把合上的车门拉开,跳了下去,俩人扬长而去。售票员紧张地瞪着其他乘客,似乎要来一个一网打尽。

    已行走了一段路的车突然刹住,几个刚才围住生意人的小偷儿纷纷跳下,朝生意人走的方向追去……剩下的小偷儿用眼恶狠狠地扫视着乘客, 看见了我这个“小白脸儿”。我有幺舅在,当然 有恃无恐,岂能被这吓着,我把眼稍稍虚了一下,黑眼球向外突出回瞪了一眼。那偷儿一愣, 随即把眼扫在幺舅的身上,哪知幺舅像没事儿 一样瞧着瞪他的偷儿。这时,从那小偷儿身后,走出了一个“大偷儿”,年纪约有三十五、六岁,黑脸,胡子硬茬的, 眼露凶光,走到幺舅的身旁……我倒有些担心了,用手轻轻碰了一下幺舅。“喂,有火吗?借用一下!”那“头儿”凶霸霸地盯住幺舅说。“对不起,没有。”幺舅目光仍看着对方,语气相当温和。“真的没有吗?!”那“头儿”恶狠狠地说。“废话——”幺舅温和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镜片后面的目光四射,野性的目光!

    “喂,这他妈的怎么回事?”幺舅突然用高音喇叭似的大嗓门喊道,“这又不是车站,停这算你妈怎么回事?”司机及全体人员都被这声音惊呆住。车不由自主地起动了,那“大偷儿”愣在那儿足有数秒钟,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乘客这才松了口气,我也松了口气。“ 真玄!”下车时,不知幺舅怎的,向那“头儿”用手比划了几下,那“头儿”竟点头哈腰凑上前来,直说对不起。下车后,我问幺舅怎么回事儿,幺舅笑着说那黑话的切口,表示是熟悉黑道的警察。噢,这帮人把幺舅当成警察了。一般的警察他 们是不放在眼里的,只是那些总对付他们的专 业警察他们才惧怕三分。幺舅说幸好他们今天没当场做案,要不他们会毫不反抗地跟幺舅 去警察局的。最后,幺舅对我说,在外办事一定要小心为上,但是对那些小偷似的人物就不能客气。

    在火车上我又跟幺舅争论起问题来。问题的根源在于对事物的辩证关系上,我说凡是都应一分为二地看待,世界有光明的一面,又有黑暗的一面,这下可听怒了舅。他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他说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他看到的都是黑暗的一面呢?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竟似在演讲一般,我生怕别人说他是神经病,就赶紧叫他低声,结果适得其反,火车上的人看着他,他却目中无人,一样叽里呱啦,我也没办法,也难怪,他的知识比我深多了,我只有干瞪眼听的份了。

    书说简短回到绵阳后,会同二位仁兄,谭星,袁波准备即日启程,乘火车南下到成都。舅早晨给我送行,在一个小饭店里吃了早点,有个凉拌菜,么舅说叫”无缝钢管”,名字挺有意思,吃起来味道相当不错。到车站后,我洒泪同舅告别,让他多注意身体,然后我们满怀期待和对前途的渴望向着新的征程前进。成都,全国人口最多的省的首府,慢慢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下了火车,这个城市正在下雨,而马路却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成都火车站相当气派,据说是新建的,我们那具有历史意义的照片就是在阴雨连绵的成都火车站前拍摄的。随后,我们立即奔往西站,看看我们的看家交通工具来否;一扫听,连自行车的影子都没有。我们立即按第三套行动方案把行李存寄起来,再次乘上南下列车直奔闻名中外的天下第一秀——峨眉山。

    四川人真多!火车上是人欢鸡鸣,好不热闹。按规定,火车上不准带家禽等活物。历史真的又重演,我们刚坐稳,一个乡下姑娘手提一筐活鸡,雄赳赳气昂昂地挤上火车,一上车迅速麻利地把一只只鸡往坐席底下扔!更神奇的这次不用人用脚踢,叫得欢的鸡一碰到查票的乘警和乘务员,立即像阉了的鸡子——没音儿了。而且车厢里人们谈话,玩牌都扯着嗓子眼儿喊,生怕别人听不见,真是三教九流无奇不有。峨嵋站一到,外面漆黑一片,而且是大雨瓢泼,人们疯似地往候车室里跑。我与谭星,袁波也玩命似地奔到候车室。刚才还冷清的大厅,立时挤满了下车的人们,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许多人展开早已预备好的破布,破衣服,就地而卧,可谓一片狼藉。我们转来转去,也没找到一个休息的地方;有的长椅十七、十八岁的姑娘横躺一片,有的似乎还是城市人。有趣的是一个年轻的妇女竟毫无顾忌地当众奶孩子,胸脯雪白的,因此自然在她周围转的人异常的多,她似乎很得意,还不逗得孩子直哭,人们就更对她关照了。然而,更惊人的是当我们沿墙角挤下正打盹儿的时候,一种异样的肃静反而使我清醒了。从众多的目光往大厅一个角落扫去,我不由地 随着这些目光看到这一幕:一位似乎是刚从外 面进来的女人正在把湿淋淋的衣服脱下,上身 已脱得一丝不挂;从背影看上身全裸。而许多 眼光却各有各味,有的是一扫而过,但过了几秒 钟又扫回;有的则是盯着含着贪婪,含着欲望;甚至有的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到与那女子刚好平行的墙边,又装着无意间看了看那女人的胸部。很遗憾,那女子的胸部似乎只有面对着她的墙角能欣赏,结果是不到一分钟女子穿上了衣服,一切又恢复到了热闹的景象。一些人怒着,一些人叹息。那女子回转身,竟是水灵灵、俊俏俏的大姑娘,具有南方水乡姑娘的特性,但眉间却有股妖气,与她的同伴儿咯咯笑着向大厅深处走去。一些男子自尊似乎受到了嘲弄,开始指桑骂槐,眼睛还盯着那身着湿衣,体型毕露的女子。哦,好一个”异性相吸”!哦,人啊人!

    雨停了,人也见少,天快亮了。乌云散尽, 阳光下的大厅开始明亮明媚起来,这就是五彩 斑斓的世界。废话不提,我们开始向峨眉山进发。一路却是水,有的深达腰际,艰难的苦行,远处雾中的青山渐渐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峨眉山以秀丽著称,以云海闻名,而雨后的青山雾气濛濛,山路却又相当泥泞难行。在山脚,我买了一双草鞋,三人合买了一只手杖,开始向上攀登。登华山有了些经验,爬峨眉还不算艰难。不过又是因为时间关系,我们只登到了半山腰 的”洗象池”,应该也就到海拔两千米的高度,三 千多米高的峨嵋金顶只好望尘莫及了。下山的时候又开始下小雨,细雨朦胧、山雾弥漫,倒显清丽脱俗。那不知名的宽大、细小不一的叶子上缀满了水珠;那不知有多迷人的花蝴蝶在碧绿的草丛中,轻扇翅膀,飘逸非常;如果你对它友好,它会飞在你前方近两米远的地方,给你带路;这时你的思想,甚至你身体的感觉就渐入仙境了。当你闻到一股清凉之气,和着潺潺的流水声,再抬起或者低下你那猎奇的眼睛,一幅幅超 级山水画便会出现在你面前。我们沿着蝴蝶飞过的路,来到溪水山泉的脚下,真可谓天工造物:那清泉自不知有多高的山峰涌出,开始只是 一条线似的,从上跌宕而下;一路上,不知又有 多少细细小瀑布汇合,最后一股宏大的泉水,发 着震荡山谷的轰鸣倾泻下来,冲击着岩石,冲击 着我们的心。你一定会说它并不强悍,虽然没 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但我觉得它很柔情:山是 黄紫色的,树是绿的,花是五彩的,而泉是纯净、纯白的;水是清凉甘甜的,音响是任何先锋、百 威不可比拟的。我把双脚轻轻踏进这美妙的世界,望着白云和清雾拥抱着的峨眉山,亲吻着清 甜的泉水,久久不忍离去。

    我伫立在水中形象 各异的巨石中,不敢说自己的身心得以净化,不 敢说自己的眼前是一片纯洁,不敢说这是世界 上最美的地方;但我可以说我有些升华,有些迷 醉。有诗为证:小桥流水深峡,蝴蝶岩石野花, 清雾白云危崖,流浪人四海是家。因为下雨的缘故,猴子不多;峨眉山的猴子可说是世界闻名。我们三人终于发现两只猴子,彼此双方先是互相注视,首先发难的确是猴子。他们”嗖” 地从树上滑到地上,互相唧喳尖叫了一会,好像 是商量什么,然后,一只猴子瞪着眼,一摇一摆 地向我们走来。根据上山时游客所讲,我把面 包扔了过去,谁知,那猴子不客气地拾起,竟很 准确地投给旁边的猴子,旁边的猴儿接过来闻 了闻,竟又把它向后扔去。最后,两只猴子一起 向我们走来,还向我们伸手,我们只好把书包递 过去,可是它们却用手来摸挂在谭星脖子上的 照相机。看他们并不抓人,我们就大着胆抱起 它们,它们很听话,只是不停地摸相机,谭星抓 住机会给我们拍照,猴子好像知道似的,在我们 手上显出摆姿势的样子,我们惊呀之余,哈哈大 笑,那两只猴也咧嘴尖叫起来,吓了我们一跳。照完相,我们正准备接着逗猴儿,而它们则 毫不客气地从我们怀中窜到地上,然后回过头 来,伸出手;我们以为要吃的,正准备再掏点什 么,只见他们在我们手臂上拉了两下,就窜入树 丛中。我们看着手臂上几丝猴毛儿,目送猴子 远去。

    峨眉山的猴儿名不虚传,通人性。袁波 说这两只猴肯定是山里人养来为游人照相的, 看来有些道理。我们一爬上一个位置稍高点的地方,就放眼寻找猴子,看见了,只是离得很远,呼叫两声, 猴子并不理会,虽有些遗憾,毕竟跟猴子照了相,也就不虚此行。傍晚下山的时候可惨了,脚下是泥泞山路外带悬崖,只得一步一个脚印地招呼两个同伴在暮色浓浓的峨眉山走着。我们幻想着碰上一位得道高僧把我们留下。周围已是一片漆黑,不能再走了,黑灯瞎火 打手电都不行。来到名曰”万年寺”的寺庙准备 住宿,谁知早已客满。我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 接着往下走,三个人紧贴在一起以防走失滑到。

    走啊走,苦啊苦!最后来到了山中的一家野店住了下来。老板和店小二倒还热情,不过也满员了;但为了留我们吃饭,店小二把自己的床板拿到厅堂,这才安顿下来。吃完饭,洗完脸,正准备休息,旁边屋还有录像一闪一闪的,就进去看了起来。录像无非 是带点颜色什么的,但给观众总留那么点遗憾, 也就是到关键时刻,就……。对我来讲,这时已 辩不清屏幕上是男还是女了,不是伴着电视机 里的噪声,就是伴着悠扬的,回荡在山谷的蛙鸣,我进入了梦乡。梦里还想:这蛙不简单,也 能攀登这么高的山峰。天刚刚有些蒙蒙的亮,我们就匆匆下山。

    看着我们浑身的泥泞,上山的红男绿女无不掩 面而笑,或者索性望着我们哈哈大笑,我心道: 哥们儿,笑得真豪放,站在你旁边的穿短裙的姑 娘一定会为你的笑声折服!俗话说,要知前边 路,还得问过来人。小子等你返回来,恐怕还不 及我们哥们儿洒脱呢,还有那超短裙,到峨眉山 穿超短裙?露出两只大腿给谁看。玩浪漫?到海拔三千米的峨嵋?我保你到时候不是给谁看了,而是喂荆棘、喂乱草、喂国家保护动物昆虫吧,如果到那时再给人看,就该惨不忍睹喽。心里虽然骂得痛快,脚下却是越来越不利落了,越来越不利落就越来越不利落,就越来越不像一个旅游者,倒像三位上舍身崖自杀未遂的殉难者。不过,袁波说得不错,说我们像游击队员。

    好歹下得山来,整理一番才恢复英雄本色。乘车直扑乐山市。乐山市,依我的意思就是因 为有举世闻名的大佛,才借佛的光,建成了市。整个市区就一条大道,不过,就这一条路相当繁 华、精致,地面一尘不染,又干又净;许多戴红袖 标的大娘大爷们笑哈哈地手持面额四五元的发票左右巡视。给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在乐山市区吃冰粉。卖冰粉的一般都是俏亭亭的四川女娃娃,手嘴相当麻利出色。手在不停地一碗一 碗地摆设,嘴巴甜腻腻的呼叫着大哥,女的一律 称姐呀,好像是她亲哥亲姐一样。我馋得却是 比四川女娃娃还要白还要嫩,看上去雪似的冰 粉。这冰粉有的地方叫凉粉,模样挺像天津的 粉皮儿,可比粉皮儿厚实晶莹水灵,当然还有白 嫩。如果把一些调料放置其上,呵,更加俏丽! 什么红油、葱花、酱油、香油,那颜色会让你有不 忍毁坏一件艺术品的感觉;可那味道,又会使你 恨不得一口将其生生吞下,然后在肚子里细细 品尝,嘴上只留有一丝阴凉爽口,还有香甜麻辣。我一气吃了十碗,不要以为我是“冰桶”,那 碗小得很,的的确确一口就可以吞下,你想才一角一碗吃了十碗那色那味算是后半辈子忘不了了,就是现在想起来了也要垂涎三天。

    对了,冰粉虽然好,可是在乐山市是小二辈的了,我们还是去看顶顶重要,出名得都冒油的景观吧!乐山不很高,但它脚下却是三江汇合处,那里用惊涛骇浪来形容是不算过分的。我们乘船过了河,竟还没发现那”神秘的大佛”,只是看到人群,人流,人的海洋。来到一个岩洞前,许多人唧唧喳喳往里猛瞅,我们也趋前去读岩洞口旁的碑文:原来里面端坐一和尚,法号有些记不清了,好像是”空明”。据传,这位高僧双眼失明,可是为了当地百姓的安宁,到处化缘,为了让洪水不再泛滥成灾,他坐地化缘数十年,为的是在三江汇合点立一巨型镇江佛。他的精神感动了官府和百姓,遂出资兴建,后人为念其功绩,将他的石像凿于离大佛百米的岩洞里,供世人敬仰。我默默念道;他是一个瞎子,他是一个瞎子。

    大佛出现了,那么多人欢呼,那么多人凝视 不语,那么多人向他合掌膜拜,还有那么多的洋 人在胸前划着十字,大概他们认为这是东方的 上帝吧!我想每一个人第一次看到乐山大佛, 第一眼看他的时候,不论他是现代的贵族,浪漫 的情侣,垂首暮年的老人,浪迹天涯的游子,黄 头发、绿眼睛的外国人,还是对未来充满迷惘, 充满憧憬的大学生们都会有一种虔诚,一种空 灵,一种震撼,一种赞叹吧!大佛高达七十余米,是世界上最高的大佛, 他是坐着的,很慈祥,也很威严。相传由于他的 出现,昔日浊浪排空,浸淫两岸,不可一世的三江之水变成柔情无限,驯服无边,造福两岸百姓的 幸福之泉。大佛是依山凿成的,建成后,山也就 凹进去一部分,刚好将大佛藏于山壁中,下面就 是江水,只有在垂直于大佛的方向方能领略远景中大佛的一部分。他的一只脚面就能站上百人, 你就可以想像他的整个佛身该多庞大。旁边还有一岩洞有出口通向江面,为的是发水时,有浚 通的地方,以免将大佛侵蚀。岩洞里当然都是 水,不过你越往里走,洞中就越发的诱人前进,也许是幻觉,也许是佛在召唤。有关大佛的传说太多太多,中国的古迹,中国的文明太多太多;中国的人才也是太多太多。

    在江边,我看到不少人在画大佛,我惊诧于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先生,其外 表可谓不修边幅,衣着破烂之极,如果不是他在 画板上凝神用笔,准都会把他当做跪在地上,手 举一个特号陶瓷罐子,向路人行行好的那种不说穷不说富的人;而他的画更惊人,纸也就是一般 的厚纸,其上的大佛,其上的三江水,其上的乐 山,无不给人以震撼,画得并不栩栩如生,却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骨力,一股超脱之气,一气呵成,可谓注入了画者的全部情感;如果你再仔细看却又是那么柔情万端,那江水虽然也有浪花,可你会 觉得那浪花的声音仿佛很悦耳;大佛用笔不很 多,然而似乎弥补了现实中大佛因时间的流失而脱落的疤痕。看着画中的大佛,却使我想到了那双目失明的空明法师!

    几位外国友人,非要买下这幅画,我们权且充当翻译。一位外国,不,是英国老大爷,涨红了脸,伸出 5 个手指,当我们说出是五百时,周围一阵骚动;那知有一位法国大叔操生硬的英语说两千美金时,把我们也吓傻了;最后一个小日本,他妈的,小日本美元大大的,他竟伸出五个手指,不用我们翻译,相信从众人的惊呼声中你也就明白了。你也许会说,那位画家不卖,画家为艺术,为清高,那么你错了,他卖了,不过仅以二百五十元卖给早就等候在他旁边的一位中国老大爷,那中国老大爷激动不已,赶紧卷起画匆匆离去。“真傻帽!”不知是谁在骂画家,还是在骂外国老大爷,不过听口音,肯定是北京人无疑,谭星也哑着嗓子说:“整个一个二百五!”大伙儿正议论时,几个老外却朝中国老大爷走的方向奔去,而画家则不知去向。我们边议论边摆开姿态与大佛亲吻。

    天阴时,就看大佛光芒闪闪,不用说你也知道是什么光了。由于时间紧迫,离开学的日期已不远,我们走马观花似的游完乐山风景区,就匆匆乘车回成都了。回到成都,当然又直奔货站,看看我们的坐 骑到了没有,那知我们因怕花钱,寄的是慢件, 而慢件短则十天,大则遥遥无期。三位英雄就 这样被困于天府成都,达十天之久。这十天可惨了,怎么过?为了省旅费,店肯定是不住的。

    从乐山回来的第一夜,我们是看 通宵电影过来的。每人花了一元二角,比住店 便宜三倍,连看带睡,好不自在。可是好景不长,一夜还可以凑合过,连着几天,把我们看得 头晕眼花,不看吧,震耳欲“瞎”的声响总把我们 从梦中惊醒,触目惊心;英雄救美人,惨不忍睹, 晕不忍睹,俱不忍听。最后,我们不得不搬出录像室,开始过起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日子,但三位英雄精神俱佳,豪迈异常,在大街上照样呼呼大睡!白天倒是浪漫,什么青羊宫、关帝庙、杜先生的草堂、武侯祠等等,这些无非是碑文、房舍, 多是后人为了赚钱愚弄人的。就那么一个破草厅子,告诉你,当年杜先生在此吟过:朱门酒肉 臭,路有冻死骨,你就得乖乖的听着。我私下问过在那干活的民工,民工笑答:“我现在正建的是杜甫他朋友住的地方!”

    最使我神往的,也最值得追忆的就是青城山和都江堰。我们是乘旅游车去的,首先到达都江堰和二王庙(李冰父子庙)。我想,如果你到这来,也会有隔世之感:一切都是那么古朴,更像有筋骨的书法一样那么有力量,一下子就会把你的注意力,把你的心吸引去。那著名的鱼嘴儿,也就是分流处,充分显示了祖先的智慧。分流处把上游的泥沙均挡在都江堰,而下游却变成了泉水似的江流。还有那座著名的桥,你也可以叫她吊桥,你走上去,她会左右摇摆,很具危险的刺激性。从长长的桥,我放眼望去都江一泻千 里,就这么不分昼夜,不分时代,不分世纪;流过 李冰父子的脚面,流过祖先的脚下,流过三皇五 帝的脚面,现在又流过我们的脚面,而都江堰却 仍然屹立其上,你有何感想?我此时早已随着 摇摆的吊桥,思绪已然不能自己,有诗为证:就 这么晃着/吊桥/就这么不停流着/都江的水, 有谁知道岁月是多少/有谁知道生命是什么/我知道/岁月是这摇摆的桥/生命是这不息的水/ 人来人往/化成白骨/化成灰/虔诚地,轻轻地/ 脚踏这桥,捧着这水/我感到了/岁月的无情/ 生命的昂贵……

    青城山,不可不游,一座碑文,一座牌坊赫然立于出口,上书“青城天下幽”。如果你游完整个青城山,你会说:幽得迷人,幽得醉人幽得深不可测,也幽得瘆人或者骇人。青城山是道家的山,青城山的道姑最有名, 青城山上道姑的麻婆豆腐,最香最辣。我们三 人沿着幽幽的山路前行,两边有很高的树,很高 的竹,遮天蔽日,即使是晴空万里,这里也是幽 深,阴寒之气笼罩山林;左右两步以外,则是百 尺悬崖,如白天独自行走,也会有恐怖之感。奇 怪的是,人越多,山却越显出其幽静;鸟愈多,愈 显其静谧。刚坐在石头上休息,就喘气不止;周 围也有稍息的人,忽听一幽幽的声音说:上清宫,没什么可看的,要想看那眉清目秀的小道姑,还得花些脚力。上清宫是我们爬上山后遇 到的第一大殿堂。外行看,无外乎是些对联,碑文,诗词,对虔诚的游山者,最多不过烧柱香而 已,的确没什么。我已无力也无意再往上走了, 此次旅行,我养成了习惯爬山必要爬到顶峰的“恶习”;如果未到峰顶,必是时间不允许,要不 就是同伴劝阻。这回我一打听离那诱人的复仇谷和顶峰竟还有一半路,而且像峨眉山一样,是下一座山再上一座山,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

    本来峨眉金顶的佛光和猴山的盛况就未观成,看来小道姑和复仇仙子也只好拜拜了。“复仇谷”的名字,还有一段武林传说呢。据上清宫老道讲,几百年前,一位隐居的侠客,途经青城山,拾一弃婴。大侠终身未娶,却想有个儿子, 就抚养其长大。这弃婴后来得大侠真传,武艺高强,却性格毒辣,想是生来如此,并非大侠调教无方。后来大侠重振青城门派,英雄一世,却被其养子为夺掌门之位暗杀于青城山。哪知大侠还有一义女,发誓为义父复仇。此后江湖上风闻青城派新掌门与复仇仙子约定在青城山顶峰了结。决斗那天,青城山顶峰人山人海,都欲睹复仇仙子花容与青城山主真面目。时间一到,二人抽剑在手,剑光照人;一个风流飘逸英俊潇洒,只是眉宇间一股阴毒之气,双眼如电; 一个堪称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眉间却有股复仇的杀气。二人你来我往战在一起。行家看出,二人招数完全出自一师之手,只是男的强在力道,女的好在精益求精。千招后仍未分出胜败,最后男的胸口衣衫被撕开,复仇仙子的眼睛却盯在了青城山主的脖子下,上面有块鲜红的胎记,形状酷似一朵花。复仇仙子厉声问到:“你的真实姓名?”,“无忧无虑!”青城山主答道。这时从复仇仙子一方飞扑出一名中年女子哭奔山主,惊呼:“ 我的儿啊,你把娘想得好苦!” 无忧无虑深恐有诈,用剑指住那中年妇女。而这时,又一名中年男子呼地从复仇仙子 一方窜出,他的剑却是刺向那妇女,众人惊叫, 复仇仙子举剑相阻,却已晚了一步,青城山主愣 在那里,眼睁睁看剑刺入妇女后背,妇人随势倒 向青城山主,青城山主突地清醒,只听”咔嚓”一 声那名中年男子左手带剑被削了下来。怀中的妇女只说了一句话:复仇仙子是你妹妹就气绝 身亡。而复仇仙子却不顾妇人,扑向中年男子直呼:“父亲,父亲!”无比怨毒地盯着无忧无虑,无声无息的扑了上去。复仇仙子用的是两败俱死的绝命招,而这时青城山主竟还手迟步,未能 拼死对剑,对方把剑全部插入胸口,青城山主费力地说:“ 你是我的妹妹? 她是谁?”“ 她是你—— 的—— 母亲!”二人竟互相依靠站立而亡。究竟复仇仙子,无忧无虑,中年妇女,中年 男子,还有那养育了青城山主却又被其杀害的 侠客,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却成了千古之迷。这故事的确是老道讲述,当然也有我的添油加醋。

    如果此时是走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 想起这传说的确骇人。当我们下山时,竟遇上一队排列整齐的四川老太太,有的估计已年过八十!最小的也应该六十多岁了。我不敢相信她们是爬着我们都觉得心惊胆战的悬崖峭壁过来的。而且,看样子,她们还要向上爬,我惊佩之余对她们的动机和目的产生了兴趣,就问旁边一位当地人。而那山里人说的话却令我震惊!原来这些老太太的目的同我们这些游人不完全一样,她们是专程上山烧香的;据说年纪最大的,上去之后就不下来了。待求得保佑后就会老死在山顶,甚至会在舍身崖提前结束生命!据那人讲,每年舍身崖下都有尸骨!舍身崖啊,舍身崖,为什么每一座秀山奇峰都有你的地方,都有你的名字存在? 是极乐世界的绚丽? 还是久厌人间的冷酷?是超凡脱俗还是佛祖的召唤阻挡不住?老婆婆们我仰慕你们的毅力和对信念的义无反顾,可这又有多少冥冥之中必有天数?这是束缚,这是谎言,这是圣洁的欺骗!可也许只有依赖如此,才能解脱老人的孤苦吗?舍身崖,你真有一种力量吗?竟使得向往你的人无数!我恨你,当我有机会站在你眼前,我会看看你的真面目。哦,舍身崖,你本身并没有错,只是错在你的化身是一座天堂,一座地狱,一座坟墓;我想抹去你的名字,我能吗?再见了,麻婆豆腐!再见了,眉目清秀的小道 姑!再见了,复仇谷之迷!再见了,青城山、都江堰!再见了,舍身崖!再见了,老婆婆! 再见了, 大佛爷爷! 再见了,乐山冰粉儿! 再见了,峨眉山! 再见了,猴子们!再见了,花蝴蝶……我以我的血骨,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