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空显得有点阴霾，无雨却有风。狂暴的西北风从假山而来，肆无忌惮的冲向朱漆墙壁，墙角的几株枯藤被卷在空中，沙沙作响。
天气凉了，畅春园的太监宫女们都穿上了夹层。饶是如此，也挡不住殿外的阵阵寒风。
六十一岁的景运帝林尧外穿一件紫金棉袍，花白的胡须和头发梳理的一丝不乱。细看下去，嘴角眼睑都有细密的皱纹，尽显老态。只有眉宇间的英气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还能看见这位帝王年轻时的风采。
年岁越大精力也越发的少了。早在几年前，林尧便把政务交由太子打理，就这样也过了几年含饴弄孙的闲适日子。
望着这个最疼爱的女儿跪在面前，林尧说不出的苦楚。
“你不是我的父亲！”一头华丽的头饰东倒西歪，满脸泪水的曦宁公主跪在地上怒喊，“你是皇帝，连婚姻这种事都做不了主，偏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我一辈子都不嫁！”
林尧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儿，额头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极为愤怒的道：“朕不是你的父亲，你才不是朕的女儿！谁给你的胆子同朕这样说话！”
曦宁公主突然抬起那张梨花带泪的脸，大胆的盯着林尧：“皇上要我去谷浑，我宁愿削发为尼！宁愿去死！”
林尧仿佛被电了一下，用手猛的指着殿门：“你！你给朕滚出去！”
殿外的众人听见争吵，脸色都带着惊恐，身上的寒意又加重了几分。
林尧原本是有很多话想要说，他想劝一劝曦宁多认识一下赫连羽，他想告诉曦宁赫连羽是稳稳的下一任谷浑王，他还想告诉曦宁，大朔再也经不起三面受敌了但这些他都没有说出口，望着哭成泪人的骨血，林尧顿感一阵无力，一下便瘫坐在了榻上。
“父皇！”曦宁公主惊慌的站起身，扶住了林尧，“来人！快来人！”
殿外的众人瞬间涌入林尧的榻前，两个手脚麻利的太监不断的在林尧背后捋气。
端坐顺了口气，又喝了太监递过来的一碗参汤，林尧自觉有了力气。
对着围上来的太监宫女，林尧挥一挥手：“你们退下吧。”
片刻功夫，殿里又只剩了父女两人。
林尧拉过曦宁公主的手，紧紧握住。望着重新跪在身旁女儿，林尧叹了一口气：“宁儿，赫连羽虽不是顶好的才俊，也还是不错的。等他继位了，你就是王妃啊。”
林尧在这一刻，言语哪里还像个帝王，分明就是一个慈父对女儿的谆谆嘱托。
曦宁公主也被这动情的话打动了，泪水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转：“父皇，儿臣并不是贪享富贵之人。儿臣只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听到如此幼稚的话，林尧有些想笑，可又笑不出来。于是把目光望向远方，怔怔的出神。
良久，林尧才开口道：“你皇祖父膝下一共有六个子嗣，如今只剩下朕一个了。自衍州起兵，林家为这个位置失去的太多太多了”
短短两句话，包含了多少辛酸苦楚，林尧的脸上不禁落下了两行泪。
林尧将握紧曦宁的右手拿起，抬起衣袖揩了揩泪，轻声说道：“孩子，你是朕的女儿，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寻常百姓的婚姻福缘，天家难有啊。”
从小开始，曦宁就一直听教习嬷嬷讲规矩谈责任。稍大一些，也知道姐姐们都出嫁了，看着她们远行的哭声，曦宁本以为自己会不一样。想到此处，心里不觉越来越苦。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生在这帝王之家！”曦宁公主再也忍不住，扑到林尧的膝上失声痛哭。
过了好长一会儿，曦宁公主仍扑在林尧的膝上，声音哭的尽了，泪也干了。
林尧望着失魂落魄的女儿，心疼的说道：“朕知道你心仪那个宋全生，可你爱他的深，知他的少。”
曦宁公主听到这番话，一脸不相信的盯着自己的父亲。
林尧用手掌抚摸着女儿的头，露出微笑：“他心仪你，情谊并不比你少。若非如此，朕早就杀他了。可是在他心里还有件和你同样重要的事。这群读饱了书的人，并不只为情爱。”
“儿臣明白。”像是被戳中了心底的话，曦宁公主落寞的低下了头。
“你不明白。”林尧的脸上变得严厉，“你私自让贴身的女侍带信给他以为朕不知道？自景运四年起，他便刻意与你疏远，以礼相待，你又能知道？你想一直骗自己，朕今天偏要敲醒你！他于你，实非良人。既然他想做第二个李逊、王普，那你哥哥就留不得他！”
曦宁公主被吓的脸色一变，急忙握住林尧的手：“父皇！不要伤害他。”
瞧着这急切的神态，林尧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放心，朕既答应过你，他便不会有事的。”林尧伸手安慰，“如今朝野皆知谷浑世子求亲于你，只怕他会借此彻底将你放下。”
曦宁失神的摇摇头，口中喃喃道：“不会他不会的”
“宁儿，朕不妨与你打个赌。如若这次他没放手，朕便为你俩赐婚。可好？”林尧说。
赐婚？曦宁公主听到这话，眼睛突然闪出亮光“真的？”
林尧点点头：“君无戏言。”
林尧看着高兴离去的曦宁，心里隐隐担忧。
他知道宋全生是个聪明人，但就是聪明人才会去做什么‘三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的傻事。
林尧一开始也很看好这个年轻人，可一场朝廷党争，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人人都言万岁，可人岂能真的万岁。到了林尧这个岁数，他一心想做个简政施恩，盛德包容的人。
也就是因为他的这种做法，弄得贪欲之风愈起，吏治败坏。
对于李、王二相的改制，他原是支持的。可阻力之大，令他难以驾驭，也没有更多精力再去调停。事已至此，他也索性放弃了。
人都很难认清自身的能力，知错不认错，这是帝王的权利。
今日之事，林尧给了曦宁一个希望，却又要她亲手熄灭。惟其如此，才能调转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