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诏狱。
秦风紧了紧身上的大氅,带着成叔大步走进北镇抚司。
北镇抚使张裕威人高瘦,性刚朗,似乎料到秦风会来,站在官廨前,远远笑道:“秦大人这是来提审王安,还是找我吃酒呐?”
秦风上前拱手道:“不瞒张兄,小弟此次有求而来。”
“来探望亲戚?”
“嗯。”
“不避避嫌?”
“已是秋意浓,何处避西风?张兄好意,小弟谢过,”
“啧啧,以秦老弟这才华,入锦衣卫可惜了,我若有秦老弟这才华,定求他个金榜题名。”
“张兄说笑了。”
“哈哈,不过话说回来,以秦老弟的才华,到哪里都不愁,我看呀,咱们锦衣卫的头把交椅迟早是秦老弟的。”
秦风要是再听不出点内味来,那就不用混了,他连忙道:“张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小弟初来乍到,啥也不懂,要仰仗诸位提携的地方还多,岂敢不自量力?”
张裕威又是哈哈一笑道:“秦老弟谦虚了不是,敢直闯东厂提督府,还能安然无恙走出来的,咱们锦衣卫除了秦老弟,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就秦老弟这胆魄和能力,谁敢不服?”
“张兄您就别挖苦小弟了,我那是被邹公公招去臭骂了一顿,可不敢乱传,唉,此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张裕威也不点破他,嘿嘿一笑后抬手作请,“秦老弟请吧,为兄亲自领你去。”
“岂敢劳动张兄亲自引路,折皱小弟了。”
“秦老弟再客气那就是不把我当自己人了。”
“这,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探望一下问题不大,不过为兄还是想奉劝一句,李可灼恐怕是罪责难逃,秦老弟前程远大,还是不要陷入太深为好。”
“多谢张兄提醒,小弟记下了。”
张裕威领着秦风,进了阴森的诏狱,这里关押的犯人不多,都是钦犯。
李可灼这次说冤也不冤,毕竟泼天的富贵必然伴随着天大的风险。
要说不冤吧也挺冤的,服红丸之前,皇帝的病情已足够给家属一张病危通知单了,皇帝也交待好了后事,他的死未必与服用红丸有关。
更何况,皇帝没有按照医嘱服药,即使是红丸导致的死亡,皇帝擅自加大药量,自身的责任也更大些。
如果死的是普通的百姓,责任根本追究不到李可灼头上。
但话说回来,如果是普通百姓,你医好了,他也给不了你泼天的富贵。
秦风正想着心事,前面的张裕威却突然说道:“我听说今日骆大人和关宁奉召入宫,出来时脸色不太好,呵呵,秦老弟在宫里的关系深,能不能给为兄透露一下内情。”
秦风愕然道:“啊?此事我还真没听说。”
张裕威神色一整,道:“看来秦老弟没把为兄当自己人啊。”
“张兄误会了,小弟这两日正焦头烂额,真没听说此事,小弟今后仰仗张兄的地方还多,岂敢在张兄面前打哈哈。”
“嘿嘿,看来真是我误会秦老弟了,为兄在此给你赔个不是,秦老弟要是打听到什么内情,莫忘了知会愚兄一声啊。”
“好说,好说,小弟与李家毕竟是世交,也还望张兄能照应一二。”
“秦老弟放心,李寺丞之事,太子和李娘娘以及诸多大臣皆在场,过程明明白白,也没什么好问的,看在秦老弟的面子上,为兄自不会为难他们。”
“多谢张兄。”
“自家兄弟,又见外了不是?”
秦风先去看望了李可灼和李渔,除了好言安抚,暂时也不好多说其它,倒是去见李林氏母女时,李若兰第一句便说:“你来做甚,你不该来。”
秦风自然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但他不能不来,他好歹背了个“外戚”之名,来诏犾走一趟,多少能让她们少受些虐待。
秦风暗暗一叹,安抚道:“兰姐放心,我没事,只是世叔之事,最终还要看朝中各党的博弈,以及太子的意思,结果如何,恐怕还要等待些时日。”
李林氏抹着泪道:“贤侄啊,你世叔一家可就指望你了,无论如何,请把渔儿姐弟救出去”
“娘!”李若兰一脸严肃,喝止了李林氏,李林氏似乎有些怕她,竟不敢再说话。
“此处你不宜久留,快走,先保护好自己,才谈得上其他,切莫再做蠢事。”她脸上透着一份坚毅。
秦风不好再说什么,对母女俩长施一礼,便转身离去。
果然不出所料,方从哲将李可灼一家下狱后,不但没有平息东林党人的怒火,反而让他们认为是打到了方从哲的痛脚,那还等什么,当然是要乘胜追击,打一个彻底的翻身仗啊。
于是,东林党人纷纷上表弹劾方从哲为李可灼脱罪,乃庇护同党,视君父生死如儿戏。东林党的弹劾奏疏绝非乱轰轰的一通乱咬,他们组织严密,分工明确,有的负责迂回包抄,有的负责攀附牵引,有的负责直捣中宫。
比如御史王安舜上表称:先帝之脉雄壮浮大,此三焦火动,面唇紫赤,满面升火,食粥烦躁,此满腹火结,宜清不宜助明矣,红丸乃女人经水,阴中之阳,纯火之精也,而以投于虚火燥热之疹,几何不速亡逝乎!
这是要从医理上论证皇帝驾崩确实是服用红丸所致。
御史郑宗周则上表声称:此事与多年前的“梃击案”同出一谋,有人必欲至大行皇帝帝于一死,才肯善罢甘休。
这是巧妙牵引,把这次进药与当年的“梃击案”绑定在一起,二者绑定好处多多,当年的“梃击案”一个外地的农夫,能畅行无阻的进入皇城,还能准确地找到太子居住的慈庆宫去打小爷,傻子也知道农夫背后有人。
郑宗周就是要把一件不确定的事与一件确定的事绑在一起,既然二者如出一辙,那么挺击案有人指使,说明这次进药也肯定有人指使。
至于指使者是谁,则由刑部主事王之寀给出了答案,他上表直指是郑贵妃、李选侍阴谋夺权,因此命人进药害死大行皇帝。
为了让自己的奏疏更有说服力,他花费了大量笔墨在奏疏里作了层层推定:
郑贵妃与李选侍相互勾结,一个想做太后,一个想做皇后。
郑贵妃与龙华寺关系匪浅,而龙华寺与白莲贼有关。
李选侍冒认锦衣卫千户秦风为表亲,秦风在龙华寺与白莲贼会面被东厂撞破。
秦风与李可灼关系密切,两家是世交。
方从哲多年来附从于郑贵妃,李可灼进红丸后,方从哲赏赐了李可灼。
看看这样的关系推定,即使王之寀不说别的,也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更何况,王之寀还抛出了秦风的大量黑料,说他是海寇出身,与白莲贼勾结,曾以妖术诈死逃出锦衣卫狱,白莲贼为掩护他潜逃,至东厂四死七伤七。复与郑养性、李选侍勾结,混入锦衣卫
王之寀以锦衣卫千户王成、龙华寺惠远和尚的供词为证,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自从东林党的亲密盟友秉笔太监王安出事,东林党就一直想拿下秦风这个李选侍的“表亲”,上次与邹义里应外合,弹劾秦风,结果朱常洛未及处理便驾崩了。
如今这么好的机会,东林党自然要以此为突破口,狂追猛打,揪出所有害死朱常洛的“元凶”。
御史郭如楚、马逢皋,给事中惠世扬,甚至是吏部尚书张问达、礼部尚书孙如游也纷纷上表,请求彻查此案。
九月初四,随着王之寀等人的奏疏递上去,秦风立即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首先,内阁三位大学士便因此爆发了一场不小的争执,方从哲认为,郑宗周、王之寀等人的言论过于牵强附会,刘一燝和韩爌则认为群情汹涌,且王之寀所奏并非捕风捉影,应要求太子下旨彻查。
方从哲怒了,质问刘、韩二人道:“李寺丞来内阁献药,为吾所逐。而后先帝执意召见李寺丞,其诊视之后所言病源及治法皆合,太医皆无异议,这才进药。其时尔等一众辅臣皆在场,如今却妄言其中暗藏阴谋,指责他人包藏祸心,谋害皇上,是何道理?”
韩、刘二人面对方从哲的质问,多少有些挂不住,但刘一燝还是应道:“锦衣卫千户秦风之事,有王成等人的供状为证,显然并非空穴来风,其人与李选侍、李可灼、郑养性等又深有牵涉,这也是事实,这等人混入厂卫,出入宫帷之间,岂能不教人心生疑虑?若不彻查,何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都是官场老狐狸,方从哲自然知道东林党拿秦风说事,意图何在,但因为有王成等人的供状,强压着不让查秦风确实说不过去。最终,方从哲也只能同意把事情上奏太子,由太子定夺。
灯市街。
放眼看去,街上依然是素白一片。
虽是国丧期间,但普通百姓还得为一日三餐奔走忙碌,酒楼茶肆间依然坐满了人,只是收敛了些,不再有往日的哄堂大笑或吹拉弹唱。
宁方成驾车慢行,穿过街口,陆大陆二骑马护在两侧。
“公子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之上,选终南居是否有些不妥?”宁方成轻声说道,
“无妨,终南居是郑家产业,省钱。何况东林党没了汪文言和东厂助力,也只剩下打嘴炮的能力了,成叔不用太紧张。”
宁方成还吩咐道:“陆大陆二,看着些。”
陆敏道:“放心吧成叔,公子把台柱子都抽掉了,那些人还想挤上台来唱大戏,让他们挤呗,嘿嘿。”
“胜负未分,万不可掉以轻心。”
“知道了成叔。”
车子进了终南居,掌柜的亲自把秦风引到后院雅舍,让人好生侍候着。不一会儿,邹义带着几个随从,也乘着小轿来了。
秦风上前迎道:“公公能赏光,秦风万分荣幸,公公快请。”
邹义谦让道:“秦大人客气了,秦大人请。”
两人进入雅舍,室内温暖如春,炉上酒香弥漫,秦风拿出一个礼盒递上,说道:“寒冬已至,公公日理万机,还要侍奉太子,着实辛苦,秦风前日得了株老参,便寻思着给公公补补身子,些许心意,还望公公不要嫌弃。”
邹义打开礼盒,一看那是近千年的老参,极为难得,不禁满脸笑容道:“秦大人太客气了,说来该是咱家向秦大人道谢才对,反过来让秦大人破费,咱家实在是受之有愧啊。”
太子在乾清宫前大声叱责东林党人那一幕,邹义至今心有戚戚焉,若不是秦风提醒,他依然和东林党搅在一起,那问题可就大了。
因此,他这番话倒也不完全是假意谦逊,实在是有感而发。
“公公这是哪里的话,公公是东厂提督,秦风就是公公的属下,能为公公尽份心力是秦风的荣幸,怎当得起公公一个谢字,公公万勿折煞我才是。”
秦风不居功自傲,更没有因为与李选侍的关系而自大,这让邹义非常受用,他从怀里拿出几张供状,递给秦风道:“秦大人若将咱家当自己人,便莫再客气了。秦大人先瞧瞧,若是不满意,咱家让他们再审过。”
近十份供状,分别是王成、惠远和尚、陈志强、王勇以及龙华寺抓获的那些“白莲贼”的,秦风先大略看了一遍,然后拱手道:“公公做事,果然周详,秦风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公公才好。”
邹义客气道:“说秦大人勾结白莲贼,本就是陈志强与王勇为救王安,而恶意捏造构陷,咱家不过是拨乱反正,还原真相罢了。”
“总之,秦风能洗清冤屈,皆拜公公所赐,大恩不言谢,公公今后但有吩咐,秦风绝不推辞。”
“好说,好说。”
在拿到这些供状前,秦风还真担心邹义会随风摇摆,万一他再次倒向东林党,对秦风来说将是极其糟糕的事情,最后就算能扳回局面,恐怕也得花费极大的力气。
现在好了,让东林党的箭来得更密集些吧,等到大雾散去,他们看清船上只是一排排草人时,相信他们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