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时。
吏部尚书周嘉谟府。
礼部侍郎孙如游、御吏左光斗,兵科给事中杨涟、刑部主事顾大章、行人司行人魏大中,吏科给事中周朝瑞,刑科给事中惠世扬,都察院御史袁化中等东林党人齐聚一堂。
这些人加上值守内阁的大学士刘一燝、韩爌,算是目前东林党在京的主力干将。
朱常洛继位后,起复了大批东林党人,包括“东林三君”中的邹元标和赵南星,只不过刚起复的这批人,大都还在赶来京师的路上。
自万历三十九年辛亥京察,东林党势头受挫,到万历四十二年八月叶向高辞去首辅之职,标志着东林党在朝堂上失去主导地位,整整六年来,东林党一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
好不容易等到朱常洛登基,东林党正准备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把三党成员尽数逐出朝堂,谁知新皇刚登基就病倒了,东林党根本没来得及动手,如今朝堂之上,三党依然强大。
在这关键时刻,杨涟被弹劾,汪文言被刺杀、王安涉嫌暗通建奴,这些事接踵而来,局势顿时又变得波诡云谲,显然在暗流之下,一场针对东林党的阴谋正在逼近。
周嘉谟见堂中群情汹汹,莫衷一是,便说道:“如今魍魉横行,肆无忌惮,皆因圣主抱恙,根本动摇。当务之急,是使皇上早日康复,尽快立储以安国本。”
惠世扬很清楚周嘉谟言外之意,让朱常洛早日康复不是重点,因为此事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重点在于立储,问题是立储是大事,也不可能今天一说明天就立,于是接口道:“周尚书所言甚是,但如今暗箭不断,我等总不能坐以待毙。”
“不错,若不还以颜色,那些奸佞之徒必更加肆无忌惮。”山东道监察御史袁化中道,“诸位可知,今日有白莲贼潜入龙华寺,东厂捉拿时死伤数人,依我看,此事绝不简单。”
袁化中把了解到的事情一一向众人说了。
刑部主事顾大章听完,立即说道:“坊间早有传闻,说郑养性暗中勾结白莲贼,如今看来坊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眼下正值非常之时,白莲贼在此时潜入京城,恐非偶然。”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听起来仿佛郑养性正在谋划一场政变般。
周嘉谟知道,重点不在于郑养性是不是要搞政变,顾大章等人只是想咬死郑养性勾结白莲贼,以此为突破口,冲破对手的层层阴谋。
他想了想说道:“光凭白莲贼出现在龙华寺这一点,便认定郑养性与之勾结,证据尚嫌不足。”
吏科给事中周朝瑞说道:“既然东厂拿住了多名白莲贼,理应并由刑部讯问,一旦这些人承认是受郑养性指使潜入京城谋逆,届时倒要看看郑养性还如何狡辩。”
孙如游却摇头道:“诸位莫忘了,方从哲等人附从郑氏多年,难免从中作梗,要厘清案情只怕也不容易。”
孙如游的言外之意是,要拿到郑养性勾结白莲贼谋逆的罪名,得有实打实的证据,如果想要制造证据,恐怕行不通。
杨涟听了许久,见众人为达目的,颇有些不择手段的意思,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而他如今背负着一个始乱终弃的骂名,有些人有意无意地回避着他的目光,这让他更加不舒服,有鉴于此,他一直沉默不言。
这时左光斗说道:“证据不足,要从郑养性身上打开缺口着实不容易,不过据我所知,这次东厂搜查龙华寺,最初目的是为了捉拿一个叫秦风的人。”
“秦风?”
“不错,郑养性与卢受等人这几日活动频繁,皆因郑养性私会秦风此人后,才一反先前收敛之态。因此我怀疑,文孺被污,汪文言遇刺,王安被构陷,皆可能出于此人谋划。”
“竟有此事?”
“不止如此,郑养性还托李选侍为此人讨封了锦衣卫千户一职,而秦风今日还故意寻衅,重伤了负责围困龙华寺的东厂档头,只怕除了立威之外,也是为了打乱东厂的部署,以帮助白莲贼逃出龙华寺。综上所述,我等要想扳回劣势,恐怕还得从此人身上着手。”
“若真如此,确实应从此人身上着手。”
问题是如何着手?秦风已成锦衣卫千户,已不是随便找个由头便可拿人的了。
何况外廷对锦衣卫无权查办。
要动这个秦风,终究还是得通过锦衣卫或东厂着手。
周嘉谟想了想,以冷冷的语调说道:“既如此,那就由遗直去联系骆思恭,由伯钦去联系邹义,我与孙尚书明日会同二位阁老一同面圣,老夫不信就拿不了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
左光斗和顾大章却同时露出了一丝迟疑的神色,原因很简单,无论是骆思恭或邹义,他们都不熟。
东林党人一向以君子自居,自命清高,对锦衣卫这些鹰犬以及宫中的阉人,通常不屑于为伍。
之前与王安联系,也都是通过汪文言进行,如今汪文言重伤昏迷,凶多吉少,王安也已被软禁于私宅。让他们直接去联系骆思恭和邹义,多少有些为难。
缺了王安和汪文言这关键的环节,骆思恭和邹义也未必会遵从他们的意思。毕竟彼此间不熟,有很多话就不好直说了。
此时此刻,左光斗等人更深刻地意识到,对方突然对汪文言和王安下手,是何等的快准狠。
考虑到东林党多年的努力有可能付诸东流,左光斗和顾大章还是接下了这个让他们颇感为难的任务。
申初,百官散值。
秦风在太白楼宴请中所各级军官,太白楼也算是京中名楼,位于灯市口的繁华地段,后园花木扶苏,时值深秋,金英竞放,争艳如许。
整个后园被秦风包下,十余桌酒宴摆开,亦不显得拥挤。
中所各级军官不管对秦风观感如何,毕竟是上官到任,不当值的基本都来了,当值不能来的,也都送来了贺礼。
东司房提督叶世锋、北镇抚使张裕威、后所千户彭怀广等人也来了。
按理说,前所千户王成也该来的,但他只是让人送来了贺礼,本人并没有来。
对于王成,秦风虽然谈不上多深的仇恨,但陆敏他们对王成肯定是不爽的,不来也罢。
在酒桌上,叶世锋对秦风表现得更为亲近,毫无架子,甚至反过来给秦风斟酒。
“秦老弟年未弱冠,便居千户之职,来日前程不可限量啊,来来来,我敬秦老弟一杯。”
“叶大人折煞我也,当是下官敬叶大人才是,叶大人提携之恩,秦风没齿难忘,在此先干为敬。”
秦风相信世间有一见如故,却不相信官场上有纯粹的一见如故。
从何宏海口中他了解到叶世锋背景颇不简单,似乎与英国公张惟贤关系不浅,因此骆思恭也得让他三分。
第一代英国公是河间王张玉的长子张辅,张辅随父参加过靖难之役,后来接替朱能为征讨安南的明军主帅,屡战告捷,收复交趾,因功受封英国公。
到如今,大明封公的唯余五家,其中又以英国公最受器重,张惟贤是第七代英国公,手上掌握着京营,京营虽糜烂,但在皇位更替时,却是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
万历皇帝驾崩时,张惟贤便是顾命大臣之一。
接下来,若是朱常洛有个三长两短,估计张惟贤依然会是顾命大臣。
叶世锋背后既然有这么一位大靠山,秦风一时也想不明白他为何示好于自己,因此心里暗自警惕。
两人对饮一杯后,有东司房的校尉进来,在叶世锋耳边耳语了几句。
叶世锋听后略一沉吟,也不瞒秦风,坦然对他说道:“万兴楼的凶杀案秦老弟当有耳闻吧,据说凶手丘二虎是建奴奸细,这次潜入京师乃是为了联络内监王安,图谋换掉辽东经略使熊廷弼。”
“此案我倒有所耳闻,只是其中内情不得而知,凶手真是建奴奸细?”
叶世锋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随和地笑道:“据说东厂掌刑千户韦见礼在丘二虎身上搜出了李永芳给王安的书信,此事秦老弟怎么看?”
彭怀广一众人等听到这样的内容,全都安静了下来,倾听着二人的对话。
秦风呵呵地笑道:“叶大人说笑了,下官对案情一无所知,岂敢胡乱置喙,兹事体大,自是一切以证据为准。”
叶世锋淡淡一笑道:“要进一步找证据怕是难了,就在刚才,丘二虎死了。”
“死了?”
“在刑部和东厂两方看押下,丘二虎竟莫名中毒死了,岂不奇哉?”
“竟有此事,咱们锦衣卫要不要参与调查?”秦风一副虚心请教的样子。
“这就不好说了,事关重大,如何调查恐怕得由皇上定夺。”叶世锋似有深意的看了秦风一眼,呵呵笑道,“秦老弟看上去很热心啊,不过老哥要提醒你,这其中的水太深,秦老弟还是悠着点为好。”
“多谢叶大人提点,下官以后唯叶大人马首是瞻,定然错不了。”
“秦老弟你这张嘴哟,哈哈哈”
丘二虎确实死了,中毒死的。
自招供出王安后,因案情重大,丘二虎被从宛平县狱转入了刑部大牢,平日里暗无天日的刑部大牢,此时却是灯火通明,刑部、都察院、六科、东厂这各路人马接到消息后,纷纷赶往刑部大牢。
犾吏刘有才等人站成一排,在火把的照耀下,一个个脸色发白,双股打颤。
东厂掌刑千户韦见礼正在大发雷霆,用冷得如同冰凌般的语气喝道:“刘有才,今晚的饭菜是你送的?嗯?”
刘有才哆嗦着辩解道:“大人,饭菜确实是是小的负责送,可是送给死者的饭菜都是经过守在门口的几位大人检查过的呀,这不关小的事,小的冤枉啊。”
“冤枉?丘二虎所中之毒无色无味,岂是轻易能检查出来的,说!是谁指使你下毒的?”
扑嗵一下,刘有才双腿一软,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大人,真不是我,小的没有下毒,更没有受人指使,还请大人明察,小的真的是冤枉啊。”
“还想狡辩,来人,大刑伺候!”
“且慢!”左光斗带着人快步而来,对韦见礼喝道,“韦千户这是想屈打成招,草草结案吗?”
韦见礼冷笑道:“丘二虎被毒死在刑部大牢,此人负责送饭,有重大嫌疑,左御史阻止对他用刑,莫非是想包庇凶手不成?”
左光斗也冷笑道:“宝和店的刘喜刚被你们找到就死了,丘二虎在你们严加看守下也死了,若是这刘有才也死在你们手上,不知道的还以为韦千户在杀人灭口呢。“
此时,刚刚赶到的刑科给事中惠世扬也说道:“丘二虎是在东厂严密看守下被毒死的,韦千户只怕也脱不了嫌疑,来人,将看守丘二虎的一干人等一并拿下”
“谁敢!”韦见礼大怒,沉喝道,“我等是奉旨查案,我倒要看看谁敢拿东厂的人。”
双方人马顿时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
大喊住手的竟是内阁大学士方从哲和刘一燝,谁也没想到,刘二虎的死,竟然连这两位大学士也惊动了,众人都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此案重大,牵连甚广,尔等不思查清真相,倒忙着相互攻讦,真是岂有此理!”
“涉案人等,皆先关押在刑部大牢,待内阁禀明皇上,再作定夺。”
此案因有内廷太监涉嫌勾结建奴,确实事关重大,内阁也不好擅自决断,要先禀明皇帝本是常理。
但左光斗却反对道:“阁老,不可!正因案情重大,更应尽快查清真相,若有所拖沓,难免会给幕后真凶销毁痕迹的时间。”
方从哲面露不豫地问道:“那以左御史之见,由谁来负责彻查此案呢?”
惠世扬脱口答道:“自然是由三法司会审。”
方从哲冷哼道:“既要三法司会审,按制岂能不先禀明皇上?”
惠世扬被怼了一下,却丝毫不怯,立即应道:“眼下皇上龙体欠安,不宜过多惊扰,正所谓事急从权,若事事都要皇上亲力亲为,要方阁老何用?”
对于浙党的方从哲,惠世杨一点面子也没给,你是首辅又如何,作为科道官员,惠世扬照样敢贴脸怼回去,大明的言官就是这么牛气。
方从哲被气得不轻,不过作为首辅多年,见惯了科道言官的好斗行为,方从哲也不会轻易自乱阵脚,他冷哼一声道:“自来三司会审,必须奏明皇上,此等大事,岂可从权,若事事从权,岂不乱了朝纲?”
刘一燝见再吵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抢在惠世扬前头说道:“方阁老所言不无道理,此事就算不想惊扰皇上,恐怕也是瞒不住了,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见刘一燝出面圆场,惠世扬等人才没有继续抗辩。
因此案不仅牵涉到内廷秉笔太监王安是否与外敌有勾结,而且东林、浙齐楚等党势必将会卷入其中,一旦处理不好,朝堂上很可能会翻起涛天巨浪。
朱常洛接到奏报后,也不得不强支病体慎重应对此事。
按照内阁的意思,是要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一同来审理此案。
对此,朱常洛却自有顾虑。
若由三司会审,几方扯皮,此案必旷日持久。
所谓自家知自家事,这些天来他的病情日渐加重,连御医都束手无策,他深恐自己时日无多,因此不得不考虑万一自己真的驾崩,皇位想要顺利交接到儿子手上,朝堂上就需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否则很难预料会发生什么。
相对于朝堂的稳定、皇位的顺利交接而言,案情的真相显得就没有那么重要。
有鉴于此,他更倾向于快刀斩乱麻。
他看了看病榻边的李选侍,突然道:“你那位表亲入职锦衣卫了吧,朕想见见他。”
“表亲?哦!”李选侍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惊诧地问道,“皇上您要召见他?”
“嗯,召他进宫来吧。”
“皇上,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