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修被人带过来的时候,何阿炳依然很疑惑。
他说:“大队长,这‘过堂’。咋还‘过’到后勤组里去了,大队长这阵势拉的大呀。”
何阿炳心想,这回,李江南把动静弄的这么大,估摸着,就是做给高桥由翔看的。
高桥由翔瞪着他的牛眼睛,指手画脚地说:“你们支那人说的放虎归山,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他们可以这样去杀一个我们大日本帝国培养出来的一个武士。究根结底,这就是你们放虎归山了。”
也许,李江南那点儿性子,已经被今天对这一二十个人的讯问,给磨没了。
他看了一眼,不知所措的何阿炳说:“三月十六号的那天晚上,就在新政府特工总部里,发生的这起林良生假死逃跑的事件,是我们的耻辱,也是一个教训。来呀!给我一个一个的审。不能心慈手软。于永力,给我下狠力。”
何阿炳看着李元修被宽膀粗腰的于永力,一把就从椅子上扯了起来,瘦小的李元修,像一只小鸡子似的,被于永力扯拉起来的时候,吓的惊叫起来。
他带着哭腔,说:“李大队长,那天是我接的电话,但我就只接了一个电话。我啥也没干啊。”
李江南看了一眼高桥由翔说:“他说,他只接了一个电话,啥也没干。那怎么就会有人迅速通知了一个很快速度赶到的‘医生’。这个‘医生’不是你通知的,还会有谁。来呀,给他上刑。”
李江南命令给李元修上刑的同时,把二分队,所有人员都叫进了审讯室,让他们都看着李元修上刑时,扯叫的嗓子,叫醒他们的麻木不仁。
李元修个子矮小,被于永力吊起来时,他的双脚离地,这让他被捆绑起来,被吊着的手腕受力严重。
于永力惯于使用蛮力行刑,他的蛮力,是挥舞他手中,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桐油,拧成六股三尺长的麻绳,又浸泡在水里七七四十九天后的皮鞭。
李元修的双手悬吊,双脚悬空,手腕被勒的生痛。
还没有开始抽打,他就叽哩哇啦的一阵乱叫。
秦枳的突然被刺,与林良生的逃跑,让李江南大动肝火。他说:“还愣着干嘛。于永力,你这还下不去手啦是咋地。”
于永力朝手心里啐了一口唾沫,说:“对不住了啊!兄弟。”
跟着高桥由翔一起进来的益阳云舒,被于永力这一鞭子甩在李元修身上,弹出来的脆响的声音,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把头转向了被行动大队的大队长李江南,已经挨个儿地“过了堂”的行动大队二分队几个成员,她看见他们脸上的神色里,除了恐惧和慌张,还带着些许的委屈。
当着高桥由翔和益阳云舒的面,李江南说要去把后勤组的那几个当天值班的人,也都带过来时,后勤组组长刘涵之,一脸不满地冲进审讯室。
他说:“你们行动大队,这是闲出了啥毛病来了,里外不分了。自己人都被弄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李江南把枪对着刘涵之说:“你信不信,我可以在这里,让你马上闭嘴。”
李元修看到他们后勤组的组长刘涵之都被人用枪抵住了脑袋,知道,自己也不能硬撑着了。
他说:“刘组长,那天,你让我去接的这个电话。你可是带着冯克勤一起来,看着我接的这个电话呀。刘组长,你给我作证。帮我做个证吧!求你了!”
于永力再次抡起皮鞭抽打在李元修精瘦的腰背上的时候,李元修怪叫一声,开口大骂后,又开始求饶。
他说:“李队长,我接电话的时候,我只是按照何阿炳的原话,说了一遍而已。我没加一个字。也没减一个字。这哪里出事了问题,是不是可以把事情摊开来说。哎哟。于永力,兄弟。别打了。”
李江南只看了何阿炳一眼,何阿炳就“嘭”地一下,从审讯椅子上下来,跪在了地上,他说:“我只说了申队长说的话,没有添加一个字。也没有减掉一个字。”
高桥由翔,看向了申蟠龙。
申蟠龙当时的这个神情,一直盘旋在益阳云舒的脑海里,她这样盘旋着申蟠龙那个时候的神情,脚步已经拐进了南京路上的一家挂着洛蒂尔香薰店招牌的香薰店里。
她把手里握着的新鹅黄的香囊,递给一个把头发扎成两束麻花辫子的小姑娘,说:“我想要一款同样味道的香囊。”
小姑娘接过香囊,对香囊上的刺子绣绣的一只老鼠,十分感兴趣,还对着下午依然明亮的阳光看香囊上的这只正在偷吃的老鼠发笑。
她说“这是一个精致的了不得的香囊”时,才想起站在眼前的这个身穿米色雪纺绒面料风衣,脚上却蹬着一双日式军用高筒靴的女人刚才说,想要一款同样味道的“味道”给忘掉了。
她对着香囊上刺子绣绣的这只老鼠说:“我们这里有绣花草果树、绣虫鸟猛兽,也有绣星星和木船的,但没有一款绣这样一个在偷吃的贼眉鼠眼,摸样还蛮可爱的小老鼠……”
益阳云舒没等这小姑娘把话说完,就一把抢过小姑娘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不够的香囊。
说:“去把你们老板找来。”
小姑娘这才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娉婷婉约,表情却拒人千里的益阳云舒。
她觉得这女人应该跟姐姐年纪相仿,也有姐姐一样一双好看的大眼睛,但她知道,这个跟姐姐年纪相仿的女人,肯定不会像姐姐那样,把好看的大眼睛笑得弯弯的用手捏她的脸蛋儿。姐姐是那样的亲切而又温暖。
但这个女人不是,她的这个样子,倒像一只自以为是嘎嘎乱叫的大白鹅。
想到自己把这样一个娉婷婉约,表情却拒人千里的女人想象成一只嘎嘎乱叫还会叨人的大白鹅时,她不禁调皮地朝益阳云舒抿嘴笑了一下,挑开帘子进了里间。
益阳云舒站在这个根本没有柜台的香薰店里,看着店里挂满了叮铃咚隆的小玻璃瓶,她觉得这家香薰店的老板脑子一定很灵光。
她转动着身子看着这个脑子很灵光的老板,在不大的店铺腾出不小空间的店铺里的这些紫色的、蓝色的、淡粉色甚至银光色的每一个小玻璃瓶上,都被俸上了一个个好听的名字,她突然喜欢上了这些有好听名字的香料,伸手摸了一个靠在眼前贴了“紫晶梦”的小玻璃瓶,又伸手够了一个贴了“楹檀黎”的小玻璃瓶。
这时,店门外拐进来一股风,这股风像一只软绵的手指,挨个儿地抚摸了这些有好听名字的香料瓶子,这些五颜六色的小玻璃瓶,便在这样轻柔的抚摸下,忍俊不禁地一阵碰撞,发出叮铃咚咙悦耳的响声,像摇响了一串串的风铃。
这让益阳云舒想到了她和莫正西住在东京郊区的一所房子里短暂而又幽静的日子,虽然莫正西会带她按时去到那个眉毛长的像两尾鸟羽的老男人那里去做磁疗,磁疗会让她这个在一次外勤时弄伤腰,有些许的展缓,但不持久,腰部还是会时常酸胀。
后来,她也不想去做磁疗了,而是快乐地在郊区空旷的原野里,看春天嫩绿的野草,他们会在夕阳下像幸福的两口子,手挽手地一起散步。他们不说瑟尔顿(苏联红军情报部情报员,在“反围剿”时为中共提供重要情报),也不说“向景新闻社”,好像那个叫苏喊疆的男子,到了日本,不止换掉了一个名字,整个人,也变得呆板了许多。
他跟益阳云舒只谈尺八道曲或日本抹茶,她以为这个到了日本,改名为“莫正西”的男人,只是想讨好在日本维护他的岩基浚二,但每当听到岩基浚二用他蹩脚的中国话跟他们说起这些时,她分明看见莫正西会主动岔开话题,他说的最多的还是“他们这样,以后定是会后悔的”。
当然,更多的是他们两个男人在一起说话的时间,他们说一些益阳云舒不太懂的日本话或是莫正西把有了身孕的她安置好,自己一个人去赴岩基浚二的约。
益阳云舒想着这些时,香薰店里突然涌进来几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她们在碰撞的叮咚响的小瓶子间仰头捂着嘴小声说着话嘻嘻笑着。
这时,一个头戴满洲国学生帽,有着一双明亮眼睛,还满脸稚气的男子,从里间撩开门帘,笑盈盈地走了出来。几个日本女子仰头,选着各色叮咚作响的小香料瓶子,争相喊着:“阿鲁,请把这个给我闻闻。还有那个。”
“我也要一个。”
两个日本女子,一起指着头顶上吊着的几个小玻璃瓶,用很纯正的中国话说道。
益阳云舒这才知道,这个头戴满洲国学生帽满脸稚气的男子,他叫“阿鲁”。
阿鲁在她们手指指向的地方,迅速地解开系着小瓶子的花结,又系上被她们挑选后余下的小瓶子。
他染成紫红色的手指飞舞灵动的像一双飞舞的紫红色蝴蝶。
阿鲁在给她们选香料时,朝着益阳云舒歪头笑了笑,笑的很好看。
这让益阳云舒感到一股朝气朝自己袭来,这样一股朝气让她感觉到久违的活力,这股朝气和活力让她想到了岩基浚二带他们“夫妇”到草炭庵喝茶的那个茶馆里,她遇到的那个与阿鲁年纪相仿的那个男孩。
那个男孩穿着茶馆侍者服饰,却一脸朝气的男孩,虽然一直没有抬眼看她一下,但益阳云舒一直怀疑,遗落在她身旁的这个新鹅黄的香囊,就是他放下的。
益阳云舒看着阿鲁将这几个日本女子选中的小瓶子里的香料,递到她们手上,朝自己走过来时,竟然心跳的厉害。
她竟像个羞涩的小姑娘般,小声说道:“乡下姑妈从苍梧来了,有空回家看看吧”。
她看见阿鲁愣了一下,说:“我要找的这一款你姑妈肯定喜欢。”
阿鲁接过益阳云舒手里的香囊,还在鼻前嗅了一下说:“哦,这是一款胆檀香,我们这里只有与胆檀香相近的香料,不知您姑妈会不会喜欢。”
说着就把他左前方的一个小玻璃拉到益阳云舒面前,打开小玻璃瓶上的青绿色的小胶盖,递到益阳云舒面前,益阳云舒刚把鼻子凑过去,阿鲁就用食指点了一下小玻璃瓶的瓶底。
然后,也像几个日本女人一样,用手煽动小玻璃瓶的瓶口,送到益阳云舒的面前。
一股香气扑鼻而来,益阳云舒顿了顿,将自己手里那个新鹅黄的香囊又嗅了一下说:“倒还真有几分相似,但也说不上到底哪儿又不那么相似。”
阿鲁笑笑说:“按说这款湑檀香与胆檀香都是同款系列,只不过一个安神,一个舒缓情绪,只是配料不同而已。”
益阳云舒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递给她鹅黄色香囊,像个学生的男侍者,他是谁?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益阳云舒返回的路上,想着这些时,有人朝着她开了一枪。
益阳云舒反应很快,她逃过了这一枪。反过来,朝着对自己开枪的那个人,连开了好几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