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阿炳觉得，今天和昨天，就是天堂和地狱的两重天。
他昨天还喝了他们行动大队大队长李江南赏赐的一小杯威士忌。
今天，却坐在了李江南对面的审讯椅子上。
李江南说：“军统从来就没有死心过，他们有可能会在上海，设立第三个，第四个，第无数个军统站。而我们队伍里的这帮家伙，却思想涣散，麻木不仁，有的人，甚至在有意无意地协助他们，去完成他们的心愿。”
何阿炳说：“大队长，我知道您，在这把审讯椅上，几乎审问过我们分队的所有人了。石广清说，他不害怕，因为，他没有做过对不起新政府特工总部的事儿。李队长，我也一样。我跟石广清一样。我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咱们新政府特工总部的事儿。我忠于职守，我……”
李江南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还坐在他身旁陷入沉思的申蟠龙。
他说：“申队长说，林良生那天不舒服了，是你给他打的电话。你是第一个发现他的情况不妙的，那么，你说说看，他当时的情况，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何阿炳说：“他好好的，突然就这样了。”
申蟠龙说：“你最好把他那天的情况，都给我们详细地说一遍。“
其实，申蟠龙是真的有些担心了 李江南这样问下去，他担心会把他给牵扯进来。
比如，为什么不及时汇报，擅自做主。
比如，为什么不亲自到现场。
申蟠龙心里有些后悔，那天，不该听了那个女人的话了。
他觉得，他抱在怀里的那个女人，迟早都会坏了自己的事儿。
他说：“何阿炳，张九说他们交班的时候，林良生还好好的。晚上，你先接的班。石广清说，他来接班的时候，也去巡查了一遍。那个时候，林良生也还是好好的，怎么到了凌晨，就会在他的身上，突发了这种事情。”
何阿炳眨巴着他的小眼睛，做出一副很认真思考的样子。
但他的心里，“嘭嘭”地乱跳了已经很久了。
从行动大队二分队二组组长张久，被带进这间审讯室开始，他的心里，就已经开始“嘭嘭”地跳个不停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他跟石广清聊天。
他们坐在审讯室外，这层楼的楼厅里的长木椅上，他就跟石广清东扯西拉地聊家常。
他说：“石广清，实话说，你那个女人挺顺眼的，不像我老婆，长得那怪样儿，还不消停地喜欢摆弄她的那张脸，桂花油，胭脂粉，还有那个什么玉蓉膏，就我那几个薪水，都不够她一个人折腾的。你都不知道，一天到晚的，她反倒总爱抱怨我，说我不够体贴。”
石广清风轻云淡地听着何阿炳有事没事儿，就拿他老婆说事儿。
他说：“他们这样审来审去的，也不怕把人心都给审涣散掉了。”
何阿炳用肩膀怼了石广清一下，心想，你小子，就不能把这话题绕远点儿呀。
你就不知道，扯上这个话题，老子就会心惊肉跳嘛。
他看了一眼审讯室，竖着耳朵，想听听里面的动静。
都这个时间点儿了，眼看就要下班了。
轮到他和石广清，也不知道要有多长的时间。
按照现在他们把张久叫进去的这个时间算，轮到他们怎么说，也要到午时了。
老婆小莲，又要叽叽歪歪了。
说他没拿几个洋钱回来，天天挑灯戴月的。
小莲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说他没本事，弄不到几个洋钱，还一天忙到晚。
可他心里清楚，这年头，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
他何阿炳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特工，但至少还能按时领到薪水，不像那些在前线打仗的士兵，生死未卜。
他有时候也想，要是自己能多挣点钱，兴许，小莲也就不会这么抱怨了。
何阿炳终于，把心里窝着的这口气，叹了出来。
他说：“石广清，实话告诉你吧。咱这差事，不说钱多钱少，哪天，搭上一条性命，都没个准数。”
石广清把头歪过来，看着何阿炳，说：“有些时候，我都跟自己说，扛着脑袋出去，能扛着脑袋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何阿炳小声说：“石广清，这世道，谁不是在刀尖上跳舞呢？咱们这行，更是如此。你看看，张久进去这么久了，还没个动静，谁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咱们得时刻准备着，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咱可得把住了嘴。”
石广清说：“咱俩，老老实实的。你说咱这二组里，就说咱们分队里，那些活，哪样不是咱俩干的最多。干的多又咋样。见的多，就看见的多，就事儿多。就麻烦多。”
何阿炳说：“所以啊，石广清，你得想明白了，这种差事儿，从来都不是闹着玩的。”
石广清说：“今天，李队长一大早开的全体人员的会，一个不让走。他们说，就是值班的人，都要换回来，一个一个的审。”
在石广清说这句话的时候，何阿炳的思绪，已经飞到了大半年前了。
他其实，也想过文诛仙这丫头，为啥要给一个关在76号特工总部大牢里的林良生送饭，为啥对他这么好。
虽然，是偶尔悄悄地送饭，但哪怕是一次，被李江南和申蟠龙他们知道了，都会要了这丫头的小命儿。
何况，那天，林良生确实是吃了这丫头送来的饭，就发现了这种急性的传染病。
后来，文诛仙也惊慌失措地悄悄跟他说，她若知道，这牢里，有这种病，她断然是不敢再到这种地方去了。
但何阿炳知道，她自己好像从来也没有去见过林良生，只是在何阿炳值班时，她悄悄地让何阿炳去送过两次饭。
次数不多，但她给了何阿炳的大洋算起来，就有十几块。
后来，文诛仙好像有意无意地还提过一次，说是，这个林良生是他家的一个什么恩人。
何阿炳想，这样的恩人，在受到危难的时候，确实去温暖一下，也说的过去。这也说明文诛仙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
他想到文诛仙如果被抓，她这样一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哪儿经得起，这十八般的刑具的折磨。
这样想着，他好像都看见了文诛仙在刑具上痛苦的哀嚎，看见了文诛仙痛苦哀嚎后的妥协和求饶。
那样，他就会被牵扯出来。
想到这些，他就拧了一下，自己的脖颈。
他想，老子不就为两个小钱吗。
他又反过来想，千万不能让他们知道文诛仙给林良生送饭这事儿。
所以，他在被李江南叫进审讯室之前，就把文诛仙给林良生送饭的这件事儿，在自己心里抹掉。
对，抹掉。
审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张久出来时，何阿炳看着他脸涨得通红，他手里捏着军帽，眼睛瞪得鼓鼓的。
出门就大声说：“这还不相信的话，那这里的所有兄弟，都有问题，我看这大牢的房间都不够住啦。”
何阿炳上前安慰张久，说：“哎呀，兄弟。对事不对人。队长他们这不是也是关心咱们嘛。怕咱们思想放松了，再出个什么事儿。都难堪。是不是。”
“何阿炳——”
申蟠龙的声音，让何阿炳一个激灵，随即，他就眨巴了一下眼睛，想：过堂，就早点儿过吧。省得一颗心，总是悬吊吊的。
但李江南出来了，他看了看现在等候在这个76号特工总部大楼里的，这个楼厅里的，就剩下何阿炳和石广清两个人了。
他出来点了一根烟，然后，用夹着烟的两根手指，点了一下何阿炳，又点了一下石广清。
说：“申队长，我看你们分队的这帮人里，就数这个何阿炳还算有点儿觉悟。那个张久，差点儿，都要跟你动手了。那架势，像谁冤屈了他似的。”
何阿炳把头上的帽子，早就捏在手里了。
他朝着李江南嘿嘿地笑着，说：“大队长，要不，您就先审我吧。我有一说一。我不会觉得冤屈。”
此刻的李江南，被张久怼的，窝在心里的那口恶气，还没吐完，他在何阿炳面前，用他夹着烟的手，在何阿炳的面前，画了个半圆。
他说：“张久，这小子。我都看到他好几回了。可没冤枉了。耍滑头，不到岗。这是其一。还有一次，我是无意的，申队长啊，我并不是故意去找你们分队的茬，他喝了酒，在岗位上睡大觉，身上一大串的钥匙，就那样被他敞在裤腰上。你说，这让我遇上了，是不是该批评他。说了他两句，还耍脾气。这种人，不要摊上事儿，摊上事儿了，看我怎么收拾他。”
申蟠龙人没有出来，但他的声音却从审讯室里传出来了。
他说：“何阿炳，这不叫审。这叫……”
申蟠龙没说出来，这到底叫什么。
何阿炳想，这总不能叫一个像昨天那样的“茶宴”吧。
可这“茶宴”说啥，也不应该在这审讯室里开呀。
李江南点了一下一直不吭声的石广清，说：“好了，好了。还剩他们两个了。进来一个吧。”
何阿炳看着石广清进去的时候，还看了他一眼。
他心里，其实，那一刻，也还是“咯噔”了一下。
他担心石广清一个不留神，就把自己给“卖”了。
要不，别人咋都喜欢叫石广清“古灵精怪”呢。
果然，石广清，也在里面待了很久。
等的何阿炳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站起来，望着大门外陆陆续续下班的人，都在心里笑自己，哪有等着别人审自己，都等的不耐烦了的人啊。
他甚至想到李江南先叫石广清先进去，是在耍什么计谋。
石广清终于出来了，他古灵精怪地跟何阿炳说了一句。“不要怕。”
现在，看着李江南，何阿炳出奇的镇定。
李江南把夹着香烟的手举过头顶，用左右手的食指，按揉着他闭着眼睛的脑袋。
他说：“申队长，要不，还是你说说吧。你就说说，何阿炳打这个电话时，你的第一感觉，是一个什么样的感觉。”
李江南说这话时，申蟠龙在捻一个爬到椅子上的蚂蚁。
这个审讯室里的血腥气，招来了这样肥硕的蚂蚁。
他把这个身体透明，却泛着红色的蚂蚁举起来，对着灯光说：“何阿炳，那个医生，是哪个医院的？”
何阿炳愣了一下，他肯定没有预料到，申蟠龙看似不动声色的表情下，藏着这样一个悬疑。
他说：“当时，我打电话，给了门岗值班的，值班的人说联系医生。这个医生是他们联系的，我也不知道是哪家医院的医生。”
申蟠龙说：“夜班出现异常，确实第一时间，找值班门岗，但你更可以有时间，打给我，或者大队长。你甚至可以打给特派员，或他的助理。但你只打给了门岗。”
何阿炳慌了。
他说：“医生很快就来了。医生来了。我想，我想这个问题，就应该会处理好了。何况，马上就天亮了。你们就会来了。”
申蟠龙突然一拍桌子，说：“就在昨天晚上，秦枳被人刺杀了。你说军统是不是无孔不入。你说，医生很快就到了，我们可不可以认为，那个医生就是军统的人装扮的。”
何阿炳吓坏了。
他说：“这个，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昨天一直跟你们在一起。我还喝了大队长的威士忌。”
李江南很平静地过来，拍了一下何阿炳的肩头，然后，给申蟠龙做了一个“好了”的手势。
他说：“如果，你把这条线，就在这里掐断了。你知不知道，后续的事情，串联起来，同样会把一些事情，抖露出来。那样的结果，与现在的结果，肯定是大相径庭的了。何组长，你说呢。”
何阿炳不知道，是不是石广清古灵精怪的跟他们说了什么，或者，他有意无意地说到了文诛仙。
因为，他确实，有一次，看见文诛仙来找过他，还在他们的办公室里，给他送了两个大苹果和一盒玉容膏，她说是送给小莲的。
石广清若是说了这样一件事儿，他们会不会想到文诛仙。
何阿炳担心他们找到文诛仙，自己已经花掉的那十几块大洋，可拿什么交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