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震震,细雨沉沉。
重雾深锁,万木葱葱。
雨中的应天城仿若染上一层黯淡的灰白色,延绵起伏的屋瓦飞檐浮漾着湿湿的流光,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
雨滴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远近交错,轻重相叠,犹如美人素手拂过清脆的琴弦,交织出一曲空灵的协奏。
解宅浸润在缠绵轻柔的雨幕里,亭台楼阁若隐若现,氤氲出朦胧的清冷。
千万滴雨顺着屋脊汇聚,沿着盖瓦之间的缝隙汨汨流动,从屋檐处拉出丝丝线线的珠帘,坠落在青石地面上,如点点斑斑的碎金溅射开来,发出绵密且舒缓的乐声。
这雨声随风而起,穿过紧闭的门窗,唤醒床榻上昏迷几天的解缙。
解缙缓缓睁开双眼,回忆涌入脑海。
长时间的昏迷让解缙的意识仍然有些模糊,仿佛做了一个极其漫长的梦,整个人如同飘在云端。
“你醒了!”
陈婉儿语调微颤,上身不由自主地稍稍前倾。
“陈姑娘……我昏迷了多久?”
解缙的声音略显艰涩。
陈婉儿道:“今天是第三天。太医说你伤的有些重,所幸宫里各种珍贵药材可以随意取用,因此没有性命之忧。如今伤势已经稳定,接下来你只需要安心休养,一两个月就能恢复如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快,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道:“太医说你今天午后应该能醒来,我便在这里守着,他果然没有料错。”
解缙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这是一个陈设清雅的房间,一应布置赏心悦目,但绝对不是他的住处,于是好奇地问道:“这是哪里?”
“陛下担心你再遇到危险,便派了殿前军做护卫。你这府里,也没个可心的人,陛下便准许我搬来照顾你。”
解缙默然。
“多谢。”
沉默片刻后,解缙坦诚地说着,这一次并未刻意加上称谓。
陈婉儿心有所感,脸上浮现恬淡的笑容:“不客气。”
她起身取来茶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解缙接过润了润喉咙,又问道:“我有几件事想问你。”
陈婉儿将杯盏放回原处,坐在床边颔首道:“你问,是不是想知道朝中这几天的动静?”
解缙摇摇头,缓缓道:“过几天我想去一趟锦衣卫。”
陈婉儿明白他的想法,却摇摇头说道:“最近恐怕不合适。”
解缙问道:“为何?”
“你昏迷之后,朝中发生了很多事情。”
陈婉儿简略地向他讲述这几天的情况。
解缙遇刺当天的朝会上,天子命刑部和大理寺彻查此案,那个活着的壮汉刺客被关入刑部大牢。然而无论刑部的老官如何动刑,刺客始终都是守口如瓶。
只是刺客除此之外便咬紧牙关,目前尚未取得有效的进展。
朝中有大臣分析,刺客如此闭口不言,很大程度是为了保护幕后真凶。
从这个角度分析,内奸确实有可能藏在锦衣卫内部。
另外一件大事便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许佐率领十六位监察御史,进驻锦衣卫衙门开始审查。
这是大明立国以来的首次。
锦衣卫当然不是朱允熥首创,在建国之后,锦衣卫就在皇帝的手中逐步壮大,成为天子的耳目。
但在过往的一段时间里,锦衣卫也有一定特殊的地位,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天子亲军,自然不可能让朝廷部衙的人轻易插手。
从指挥使顾统、两位提点到京畿检校,乃至于下面无数名密探,最近都在等待御史台的审查,账目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因此陈婉儿才说解缙最近不宜去锦衣卫登门拜访。
临到最后,陈婉儿略显不解地说道:“其实我不太明白,那位顾大人为何要退让至此。以陛下对他的信重,又有开国公的支持,朝堂上那些文官未必能拿锦衣卫如何,不至于非要让都察院横插一手。”
她对朝中的事情并不了解,但是显然看不透似顾统那般大人物深沉的心思。
“都察院查锦衣卫不一定是坏事。”
解缙轻声定论,迎着陈婉儿好奇的目光,继续解释道:“锦衣卫本就不干净,但顾统想要完全从蒋瓛手上接过锦衣卫,就不可避免的要让第三者介入。况且,这可是陛下的意思。”
陈婉儿眸光微亮,颔首道:“原来如此,而且可以借此堵住朝臣的嘴,避免锦衣卫在你遇刺这件事上引来更多的攻讦。”
“大抵如此。”
解缙神色沉稳,继而道:“倘若我没有猜错,顾大人这样做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其实他们都知道,我是死是活无伤大雅。但只要借此机会,锦衣卫能置身事外,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
“所以锦衣卫是在和朝臣斗智?”
“是这个道理。文官只是想利用我遇刺这件事,给开国公上点眼药,敲打一下锦衣卫和武勋,稍稍削弱天子手中的力量。这便是我入京之后见到的景象,文官和武勋在斗争中共存,时常有倾轧之举,但又不可能完全脱离对方而存在。”
“那么顾大人为何要表现得如此谦卑弱势?”
听到陈婉儿这个问题,望着她满是求知欲的神情,解缙笑着地说道:“顾大人此举是向朝野上下证明一件事,如果关系到国朝安危的大事,锦衣卫这种衙门可以一查到底。将来若是别的衙门发生类似的事情,比如朝堂六部,天子也可以让人去查。”
陈婉儿恍然,不禁莞尔道:“原来如此,朝堂上这些重臣的心眼真多,一退一进之间都有着各自的算盘,难为他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想得那么深。”
她垂首望着解缙,微微挑眉道:“当然,你也不比他们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