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普通的马车缓缓抵近奉天殿广场,旁边跟着六名手握腰刀的殿前军和六名锦衣卫护卫。
司礼监太监吕端带着几名小太监候在和宁门外,见到这辆马车便迎上前,等那名面容憔悴的年轻人走下马车,微微躬身一礼道:“解大人。”
解缙抬眼望去,只见其人身材高大面容刚毅,与刻板印象中阴柔狡诈的太监宫人截然不同,便还礼道:“见过公公。”
吕端微笑道:“陛下在永安宫等着,解大人请随我来。”
解缙心中微动,如今他对皇宫里的情况较为了解,天子召见大臣一般会选择在奉天殿,此处也是天子日常处理朝政的地方。
永安宫靠近后宫,是天子在日间临时歇息的场所,某种意义上等同于寝宫。天子在这里召见臣子毫无疑问是极其信任的表现,平时只有国公或者各部几位尚书才能享受这等待遇。
解缙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然后随吕端进入皇宫,殿前军和锦衣卫护卫依然留在宫外。
一路无话。
临到永安宫时,吕端低声道:“这段时间因为解大人遇袭的案子,陛下发了好几次火,刑部和大理寺挨了不少训斥。陛下很记挂解大人的伤势,每天都会询问详情,数日前听闻解大人平安醒来,陛下颇为喜悦。若不是考虑到解大人需要静养,陛下肯定会早早召解大人入宫觐见。”
解缙明白这番话的用意,不由得感佩道:“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受。”
吕端见状略显亲切地说道:“陛下对解大人寄予厚望,只盼大人能够体会陛下这份苦心。”
解缙颔首应下,又道:“多谢公公提点。”
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悄无声息地塞进吕端的袖子里。
吕端身为司礼监太监,属于宫中地位较高的几名太监之一,见识颇为广博,当然不至于被一张银票弄得心神摇荡,但他此刻微微一笑,温和地说道:“谢大人赏。”
“不敢。”
解缙微微垂首。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解缙迈步走进仁德殿,转过江山如画屏风,便见天子负手站在一幅巨型地图旁边。
朱允熥转过头来,将解缙从上到下打量一阵,微笑问道:“朕听太医说,你的伤势痊愈得很快,如今看来应是大好了?”
解缙来到近前,一丝不苟地行礼,郑重地说道:“臣很好,谢陛下如斯关切。”
对于眼前这位登基不久的皇帝,解缙心中的印象越来越好。
入京之前,他铁铉和郭英讲述,对朱允熥有一个模糊的判断,大抵介于守成之君和开拓进取之间,进一步或能推动北伐,退一步则是安守一方。抛开这些大框架上的取舍,无论铁铉还是郭英,对天子的品格都颇为认可。
经过这段时间的亲眼见证,解缙逐渐明白天子的不易,尤其是对方顶着大部分重臣的反对,不惜将自己的底牌悉数暴露,只为完成对边军将帅的承诺,难怪铁铉对其忠心耿耿。
至于天子对他本人的器重和嘉赏,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天子对铁铉与郭英的倚重,最终解缙得到极大的实惠却是事实。
而且,某种意义上,天子对解缙有知遇之恩。
基于种种考虑,解缙此刻在天子面前的表态显得很诚恳。
朱允熥成日里和朝堂上的老狐狸们打交道,自然能看出解缙的心思,神色愈发温和,道:“朕今日召你入宫,其一是想看看你恢复得如何,其二便是有些事想当面听听伱的见解。”
这些天住在解宅,陈婉儿不许他过度思考,但解缙对于刺杀案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此刻听到天子的话,他心里便有了成算。
然而朱允熥接下来的话却让陆沉微微惊讶:“你可知道宁州七镇?”
解缙抬头望去,天子目光平静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他视线往旁边移动,注意到这幅巨型地图。
大明和兀良哈以宁河为界,但如今兀良哈在大宁府也有一部分疆域,便是所谓的宁州七镇,而且这些地方通过双峰山脉南线的三条古道连成一片。
天子的问话很简略,但这里面牵扯到太多的恩怨,解缙想了想答道:“陛下,臣之拙见,应该尽快收回宁州七镇。”
朱允熥微微颔首,继而神情复杂地说道:“朕不讳言,靖难时朝廷分身乏术,实在管不到北边。以至于宁州七镇落入兀良哈之手,平白损失一道防线。不过朕今天要同你说的并非往日纠葛,而是要告诉你另外一件事,宁州七镇的地理位置远比你想象得更加重要。”
解缙一怔。
他看着巨型地图上属于宁州七镇的地盘,心里渐渐有了一丝明悟,缓缓道:“陛下是说,宁州七镇掌握着兀良哈南下的另外一条通道?”
朱允熥赞许地道:“没错。兀良哈一直将目光放在大宁府、北平二地,是因为这两处地方控扼南下要道,但这不意味着除此之外便没有可走之路。在宁河上游源头,有一条可供大军通过的古道,兀良哈若从此道南下,可以直达宁州七镇,然后往东进犯我朝庆州。”
解缙没有着急忙慌地询问,因为这件事从未发生过,便可知其中定然存在强大的阻力,宁州七镇也不会在兀良哈与朝廷之间反复易手。
沉默片刻之后,解缙试探性地道:“陛下之意,宁州七镇若是脱离兀良哈,我朝北伐将再多一条路线。”
朱允熥道:“是。古道南端有一座飞鸟关,取飞鸟不可渡之意,这座险关便是宁州七镇其中之一。古道处于崇山峻岭之中,飞鸟关则建于两座千仞高山之间,宽度不到五丈,而且南边坡道平缓,北边却是极为险峻。”
他比了一个手势形容飞鸟关北边的坡度,解缙不由得心生感慨,这个坡度接近六七十度,兀良哈若是想从北边强攻,除非他们个个都能御风飞行。
“朝廷内乱,丢了宁州七镇。如今要夺回来,只会更加不容易。”
朱允熥这番话言辞恳切,又带着几分无奈。
解缙此刻已经渐渐忘记自己入宫的目的,原本以为天子是想与他商议刺杀案的细节,没想到会突然转到这个陌生的话题。
在解缙思考的时候,朱允熥又抛出一个略显尖锐的问题:“倘若你是北平大营指挥使,面对兀良哈驻守宁州七镇,你会选择怎样做?”
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面对天子深邃的目光,解缙缓缓道:“陛下,臣会想办法驱逐兀良哈”
“如何驱逐?”
“臣不知道。”
朱允熥定定地看着他,这个回答稍微出乎他的意料。
换做某些臣子,这个时候恐怕会迫不及待地夸夸其谈,譬如大军出击扫平宁州七镇,将群山之间的飞鸟关纳入疆域,如此便可安稳无忧。
朱允熥听完之后不置可否,忽地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解缙微露不解。
宁州七镇,岂是那么容易就能收回的。就像当年的燕云十六州,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收回。
这次召见进行至此,已经完全偏离解缙的预想,天子甚至压根没有提过刺杀案,反而拉着他聊一些看起来毫不相干的事情。
“朕,就是要收回宁州七镇,然后出兵兀良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