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北面的御街两旁大多是官衙,再往西则是大片宗室居住的宅邸,其中便有一座相对而言颇为宽敞的周王府。
太祖皇帝子嗣并不艰难,而且多平安长大成人,长子朱标为皇后所生,十分受宠。后薨,谥为懿文。
五子朱橚同样是皇后所出,封为周王。
(按史料来)
太祖皇帝对除太子之外的皇子一视同仁,并无明显的差别对待,倒是皇后对年纪小些的皇子会更疼爱一些,不过也在可以理解的范围之内,没有达到溺爱的程度。
王府花厅,一身华服的朱橚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对面一个劲喝闷酒的朱楧,缓缓道:“听说你前段时间被人气着了?”
朱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摇头道:“别提了。”
“真有这回事?”朱橚顿时来了兴致。
做皇子时,两人都没有插手朝政的权力,太祖皇帝为他们每人都请来大儒教学,朱楧看见那些经义文章就头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常态,大部分时间都武勋子弟这等地位相差不大的纨绔厮混。
他性子较为骄纵,远不及太子沉稳,因为这个没少被皇后召去后宫训斥,但也是雷声大雨点小,皇后终究不忍对这个非己出的皇子太过严厉。
朱楧放下酒盏,长吁短叹。
朱橚皱眉道:“婆婆妈妈作甚,你我之间何事不能直言?”
“倒不是信不过五哥,实在是说出来有些丢人。”
朱楧一声喟叹,将这些天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最后感叹道:“五哥,你说我这好不容易看中个姑娘,正要带进府里。半路杀出个常家来,硬是把这姑娘送给叫什么解缙的。他娘的,那人还不要。”
“砰!”
朱橚拍着桌面,微怒道:“好家伙,这常家竟然欺负到你头上了。”
“五哥息怒,一桩小事而已。”朱楧连忙劝道。
朱橚摇头道:“这怎会是小事?解缙我知道,不过是个抄书的。当初老爷子在的时候,就是因为说了藩王的事,不被老爷子待见。如今老爷子没了,这陛下竟然就敢用这样的人。还真是,没把我们这些叔叔放在眼里了。”
朱楧知道自己的五哥并不笨,相反还有一些小聪明,便苦笑道:“五哥,他是奉旨入京觐见的功臣,我如何能奈何得了他?就在此时此刻,这解缙已经进宫面见陛下。到时候,陛下怪罪下来,我可就是下一个四哥了。?”
“这倒也是,他毕竟是皇帝,咱们多少得给些面子。”
朱橚有些牙疼,忽然明白这个弟弟长吁短叹的原因,明明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小军中文书,偏偏可以影响到朝廷中枢和边军的关系,真如刺猬一般浑身是刺无法下口。
他想了想,沉声道:“不行,总得帮你出口恶气。”
朱楧连忙推辞道:“五哥虽是一片好意,但真的不适合出面,再者这件事也怪我自己考虑不够周全。”
“行了,咱们不说这些虚的。”朱橚摆摆手,缓缓道:“等陛下处理完这些事情,我找个机会将那个解缙喊来,让他当着众人的面给你斟茶致歉,如何?毕竟有锦衣卫盯着,咱们不好做得太过,但是让他低头认错总不算过火,就算你自己不想计较,也得考虑一下天家的体面。”
“那多谢五哥了。”
朱楧脸上浮现笑容,悠然道:“过几日我让苏小小给咱们弹琴,咱们哥俩小酌几杯,如何?”
“少来。”朱橚也笑了起来,没好气地说道:“三十一年时听她弹奏一曲,也不知是谁往宫里透露风声,害得我被老爷子训了半个时辰。再者你也不必装模作样,我又不是不知道苏小小是你的摇钱树,清倌人这三个字值很多银子,更是她成为花魁的底气。你自己都不舍得碰她们一下,又何必在我面前故作大方。”
“虽然清倌人确实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可若是五哥中意,那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朱楧诚恳地说道。
朱橚悠然道:“我这座王府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何必去招惹什么花魁,平白招惹麻烦。你要是真想报答我,不如找点有趣的乐子,上次那件事就办得不错。”
朱楧心领神会地说道:“我明白了,五哥放心便是。”
朱橚脸上的笑容愈发浓厚,又有些好奇地问道:“陈婉儿那件事,你真打算就此罢手?”
朱楧脑海中浮现一张朱允熥的面孔,轻叹道:“不罢手又能如何?我去找解缙的麻烦,除非我不想做这个肃王了。”
朱橚轻哼道:“这些人,一个个目中无人,早晚要收拾他们。”
朱楧举起酒盏,道:“五哥息怒,将来总有机会。”
“好。”
朱橚眼中浮现一抹厉色,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文德殿中,朱允熥静静地望着的解缙。
“陛下,臣的确想留在京城。”
解缙最终还是给出一个略显固执的回答。
其实这种场面在君臣奏对中十分常见,绝大多数臣子都没有权利拒绝天子的任命,更何况是解缙这样年轻位卑的文臣。
然而朱允熥不是几年前一意孤行葬送江山的建文,这一年里里他面对纷繁复杂的朝堂格局,颇为艰难地披荆斩棘步步为营,早已养成倾听臣子意见的习惯。解缙也非宦海沉浮圆融自如的老官,朝气蓬勃和直言敢当是他给朱允熥最深刻的印象。
朱允熥微笑道:“朕盼着你能在京城施展拳脚。”
解缙很清楚耿直和狂妄的区别,垂首回道:“陛下,臣虽然立了一些微薄功劳,但那只是灵光一闪,而且要归功于铁、郭两位大都督的教导和提点。臣触怒太祖高皇帝,理应领罚。臣不想加功于自己,还请陛下明鉴。”
朱允熥想起解缙这几日的表现,不禁点头道:“你很诚实。”
解缙恳切地说道:“另外一点,臣于军国事上还有太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臣还要不断提升自己。”
“很好,如果朝中大臣都如你这般想法,朕何愁大业不成。”
朱允熥心绪微微激荡,目光再度转向木架上悬挂的地图,沉吟道:“方才你说漠北两地,以你这次全程参与战事亲眼旁观的体会来看,哪边更适合作为突破口?”
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臣认为宣府更加适合。”
“为何?”
朱允熥略显不解。
他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但对于边境的局势并不陌生。
北平北面与兀良哈接壤的地方,被开平和天城这两处险要隔开,大军很难从容北上。两者之间的宣府则完全不同,这里地域广袤道路发达,形成一大片实占区域,从这个方向北上应该是更好的选择。
解缙应道:“陛下,兀良哈丢了开平。看似我朝占据优势,但是兀良哈在吃了这个大亏之后已经在北线布置重兵。表面上我军如果北上可以有很多选择,实则不然,盖因攻守并非定势,随时都有可能转换,眼下我军的主要任务还是稳固防线。”
“你是说,大宁府需要非常多的兵力?”
“是的,陛下。”
“宣府有何不同?”
“宣府的门户是开平与天城,攻击目标很少,似乎对我军不利,但是只要啃下这两块硬骨头,后面便可以稳扎稳打逐步推进。这一点与大宁府截然不同,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大宁府我军攻下一座城,就要防备四面八方可能出现的敌军,必然需要大量的兵力维持战线。”
朱允熥终于明白过来,他虽然时常看兵部的奏本,但是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实在太慢,他又不能动不动就启用八百里快马,这样的沟通效率委实低下,很多问题也难以得到详尽的解答。
不像此刻解缙在他面前,三言两语就能捋清问题。
他缓缓道:“所以你是想说,宣府这边打下一座关隘或者城池,我军可以精准预判敌人的反扑路线,并且做出正确的应对。”
“陛下圣明。”
解缙轻轻拍了一记马屁,然后抛出自己的第二个理由:“兀良哈北面,存在着很多辽东女真组成的草莽,他们生活在山野之间?这些人可为兀良哈所用,也可为咱们所用。就看哪边,能喂饱他们。”
朱允熥双眼一亮,赞许地道:“好法子,先让兀良哈自己乱起来。”
解缙点到为止,没有在这件事上说得太过深入。
朱允熥对今日这场召见十分满意,不仅是解缙让他感受到颇为难得的清新自然之意,与朝堂上的浑浊沉闷截然不同,这个年轻文人的眼光和表现更让他有意外之喜。
如此人才留在京中确实不错。
他凝望着地图上的漠北地形,颔首道:“确如你所言,就这么着接下来这段时间朕还会召见你,除此之外你也不必窝在宅子里,去城内各处散散心。”
所谓听话听音,解缙心中一松。
他不急不躁地说道:“臣遵旨。”
朱允熥微微一笑,摇头道:“往后在朕面前不必拘礼。回去歇息吧,等到月底召开大朝,朕会送你一份礼物。”
“谢陛下恩典,臣告退。”
解缙躬身一礼,旋即向殿外退去。
朱允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