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开国公府的门子。”
如果这句话出自朝堂老官之口,朱允熥只会觉得令人作呕,但是眼前的解缙没有给他这种感觉,反而格外符合他的身份与展现出来的耿直性情。
他微笑提醒道:“在朕面前说说无妨,出了宫还是要谨慎一些。”
解缙心中稍稍觉着意外。
他这句话不止是拍马屁,其实还有一层试探的用意。
在回京之前,已经有人与解缙聊过几句,关于天子。
铁铉只同他聊过两次,但也算得上交浅言深,对于天子的信任和期许溢于言表。坚信登基之后的朱允熥,可以再现当年的洪武盛世。
郭英则持保留的态度,他认为天子值得信任,但是后方的掣肘太多,会陷于永无休止的扯皮和内耗之中。简而言之,他相信天子的人品,但是天子暂时不具备独断专行的魄力。
临行前,铁铉特地叮嘱过解缙,不要过深地涉足朝堂的纷争,更不能成为别人手里的刀。
而对于解缙来说,如果握刀的人是天子,那他宁可试一试。
解缙当然不会有逆反心理,他也是想低调害怕麻烦找上门来,通过这几天的来往人情,再加上他自己掌握的消息,已经能够大抵判断出京城的势力格局。
以开国公常家为首的武勋是皇族维持统治的根基,而以礼部尚书王晏为首的文官却又在处处掣肘武勋,两边处于合作又有斗争的复杂状态中。
如今天子想要推动朝政,必然要借助武勋体系的力量来对抗保守派的主张。
因此,解缙抛出那句话,来表明自己的态度与立场。他深知天子需要一个孤臣,处于武勋与文官之间。
不成想会是这样的回答。
“臣谢过陛下的教导,不过——”
解缙稍稍迟疑,见朱允熥仍然是面带微笑,便鼓起勇气问道:“陛下,臣确实不太懂京中的规矩和礼仪。他日,若是开国公再有相邀请,臣能不能拒绝。”
先前朱允熥询问的时候,解缙的回答斩钉截铁,此刻却又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朱允熥立刻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是在向自己讨要一份免除后顾之忧的旨意。
他并无恼怒之意,反而觉得很有趣也很新奇。
其实这样才对,一味喊打喊杀的傻瓜是没有太远大的前途,懂得利用一切可以借势的条件才配得上他对解缙的看重。
故此,朱允熥悠悠道:“其一要占理,其二不能做得太过火。”
解缙登时笑了起来,心领神会地说道:“就像洪武年间那一次,曹国公与淮安侯世子争斗,让他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朱允熥忍俊不禁道:“你们真与这朝中的臣子不太一样。朕并非是偏帮常家,他到底是朕的母族,又有从龙之功。若非无法忍受的地步,你最好还是忍一忍,免得吃了大亏,又让朕难做。朕忽然想起,你如今尚未定亲?”
这句话让解缙心里心中一震,他没听说大明天子有做月老的爱好。一旦开口就有些麻烦了,毕竟天子金口玉言,于是连忙说道:“陛下,臣还年轻,暂时不想成家娶亲之事。”
朱允熥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微微一笑,没有继续说下去。
闲话片刻之后,朱允熥终于转入正题,温和地说道:“漠北一战。鼓舞人心,朝廷必然要封赏有功之臣。你这次为边军出谋划策,朕必然要重重嘉赏。”
解缙此前已经想过这个问题,沉稳地应道:“臣谢过陛下厚爱。”
朱允熥凝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想留在京城还是回北平?”
解缙毫不犹豫地说道:“臣听凭陛下旨意。”
这个回答在朱允熥的意料之中。
在今天的召见前,他也持有类似的想法。
无论是朝堂还是京军,内部的关系错综复杂犹如一潭浑水,把几个年轻文武丢进去很难掀起波澜。除非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而且朱允熥一直给予关注和提拔,才有可能让他们逐步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
但是这个时间必然很长。
朱允熥认为让这些年轻文武进入朝廷中枢,或者是京营,可以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只不过今日见到解缙之后,朱允熥的想法有所变化。
他想了想,又问道:“方才你说在如今的条件下,北伐胜算不大,那么你认为最大的掣肘在于何处?”
不同于先前的试探,这次他的问话带着非常明显的考校之意。
解缙对此心知肚明,不疾不徐地说道:“陛下,臣姑妄言之,北伐的最大掣肘并非是朝廷内反对之人,而是朝廷对于这件事没有一个清晰的规划。”
朱允熥目光微凝:“规划?”
“是的,太祖高皇帝时,朝廷也有过不少次北伐。但是臣一直都不明白,朝廷究竟想做到哪一步,又会分成几步来施行。相信不止是臣,大明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明白。这些年来,北伐二字逐渐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好像是我们应该做这件事,但是又不知道具体该如何做,纵然想支持也无处着力,逐渐造成现在的局面。”
他知道这些话有些越界,甚至是在当面质疑朝廷,但是想到铁铉、郭英,他觉得自己应该借着这个宝贵的机会,尽量抒发胸中块垒。
朱允熥的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说下去。”
“臣不敢妄议朝堂,但是从这些天的见闻来看,陛下面对的阻力有些多,很多人只是将体恤圣上挂在嘴边,心里仍旧打着小算盘。可是这江南广阔大地,真的是所有人都这样想?”
解缙的腰杆挺得笔直,忠耿地说道:“陛下,臣不相信。”
这六个字掷地有声。
朱允熥微微颔首。
解缙继续说道:“北伐是一个庞大又笼统的目标,如果将这个目标分割成几步计划,是否能取得更多人的支持?或许在大部分人看来,跟蒙古厮杀到底是一个非常艰巨且困难的任务,远不如维持现状享受着承平岁月,反正边疆打的再苦也影响不到京中的风花雪月。”
朱允熥沉肃地问道:“在你看来,朝廷第一步该如何做?”
解缙缓缓道:“此次漠北大捷不是结束,兀良哈不会就此罢手,这一点想必朝中的大人们都能看得明白。对于大明而言,唯一的办法就是前推防线,让战场停留在漠北之地。”
朱允熥站起身来,对旁边的太监说道:“将江北地图取来。”
“奴婢遵旨。”太监立刻领命而去。
片刻过后,朱允熥站在木架旁边,凝望着地图上的江北地形,对于解缙的提议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你说的没错,光提北伐二字会极大加重一些人的压力,因为他们担心战事开启之后便无法停止,早晚会将所有人活活拖死。”
朱允熥面露赞许,继而转头望着解缙说道:“朕当初没有看错人,你虽然还很年轻,看待问题的高度却不弱于朝中一部分大臣。”
解缙的想法并非战术层面上的细节,而是战略层面的判断。
铁铉在这件事上提得不多,反倒是郭英在奏章中详细禀告过解缙有很好的军事见解。
解缙垂首自谦道:“陛下谬赞。”
朱允熥望着这张脸,心中的念头再度摇摆起来。
“解缙,如果朕让你统领翰林院、入国子监,常伴朕左右以备咨询,你可愿意?”
沉吟片刻之后,这位胸怀大志的皇帝终究还是给出一个常人难以拒绝的恩封。
伴君如伴虎自然不假,但是直入中枢随君左右可谓极大的恩宠,只要解缙能像今天这般保持敏锐的目光和澄澈的心境,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并非幻想。
哪怕天子只是要天下文人学子树立一个表率,解缙的前程也必然一片光明。
他微微低着头,平静地思考着。
“臣,领旨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