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管家便从床上爬了起来,先是督促厨房准备好吃食,然后又让丫鬟将解缙的朝服再细致地整理几遍,最好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解缙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没事找事,不禁失笑道:“下午才进宫,你们这一大早瞎忙什么呢?”
管家对此显然极不赞同,但也不好反应太激烈,只能苦口婆心地说道:“大人,今日可是要面圣,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差错。”
解缙无奈地摇摇头道:“行吧,你们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我再眯一会。”
管家连忙道:“大人,我在你朝服的右边袖子里面放了十张面额五十两的银票,等进宫之后,若是遇上那种性子古怪的太监,大人不妨稍微打点一下,以免有人刻意刁难。”
他知道自家大人的性子,若是说得来那便会很圆滑。可若是说不来,就是书生的犟脾气又上来了。
“知道了。”
解缙摆摆手走向内屋。
宫中早朝一般持续到上午巳时二刻左右,然后天子要回后宫歇息,所以昨日来宣旨的太监将觐见的时间定在下午未时二刻。
其他人在这大半天的时间里坐立不安,解缙却没有任何异常,午饭还是像平时一般吃了三大碗。
等到午时三刻,他便施施然地离开家里,在几名亲卫的陪伴下策马前往南边的皇城。
这是他第二次到宫里来,上一次是宫里太监带着,认识铁铉并跟着北上。
御街两旁有很多官衙,随着离皇城越来越近,旁边的官衙也愈发重要。
来到宫前广场驻马之地,解缙跃下坐骑,把缰绳交给一名殿前军,然后抬眼看向前方。
广场那头宫墙高耸,重华门赫然在望,穿过这道门便会进入皇城。
他步伐从容地朝那边走去,宽阔的广场上秋风习习,吹动着他的衣摆。
值守宫门的殿前军查验过他的公文堪合,颇有礼貌地请他稍等,约莫一炷香后便有几名太监来到奉天门,然后带着解缙走进皇城。
太监们尽皆默不作声,沉默前行。
解缙跟在他们身后,平静地打量着皇宫。
一路来到天子日常生活的永安宫,太监的首领驻足转身说道:“还请大人在此稍待,奴婢现在去向陛下复旨。”
解缙微微颔首道:“有劳了。”
又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那名太监首领去而复返,对陆沉说道:“解大人,陛下召见,请随奴婢来。”
两人进入殿中,经由一条回廊来到偏殿,太监首领在一扇大门前停步,转身对陆沉说道:“解大人,请。”
解缙暗暗吸了口气,迈步走进殿中。
其内光线明亮,陈设质朴,空间较为宽阔。
刚刚进来,陆沉便感觉到一道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于是他迈着平稳的步伐上前,稍稍躬身行礼道:“臣解缙,拜见陛下!”
前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平身。”
墙角有女子抚琴。
待解缙走近,琴声悠然奏响。
甫一开始,琴如风,音如韵,清如泉流,悠如云卷。
女子的指尖轻抚于琴弦之上,琴音如深谷幽山之音,清澈明净,触人心弦。
“铮”的一声琴鸣,古琴清商忽转,苍韵松古,温劲而雄,浑厚的余音仿若在众人脑海中勾勒出金戈铁马的雄壮辽阔。
及至末尾余韵,三音叠加交错,似疾风骤雨汹涌而来,继而聚成淙淙潺潺的强流,汇入波涛汹涌的江海之中,最终趋于平静,只余清冽空灵的悠悠泛音。
解缙腰背挺直,目不斜视,心里却听的如痴如醉,静静地望着身前的金砖地面。
朱允熥也在打量着解缙,他当初只是想给铁铉找一个军中文书。却不曾想,捷报之后进京受封领赏的会是这个人。
更让他欣赏的是解缙从容内敛的气度,并无普通年轻人一朝得志的嚣张和狂妄,反而非常沉稳厚重。
于是他抬手按下琴音,淡然说道:“近前来。”
“臣遵旨。”
解缙应下,然后又往前数步,在距离天子约有一丈时停下。
在召见解缙之前,朱允熥想过赏赐他一些有用的宝物,亦或者赏些官职。
他平静地问道:“你如何看待漠北的局势?”
这句话落入耳中,解缙有些意外。
对于今天这次面圣,很久前他就想过,天子必然是要提拔一批年轻文官武将,以此来坚定铁铉与郭英的信心。同时向朝野上下释放一个信号:大明朝是皇帝的,而不是大臣的。
在这个过程中,朝堂必然会出现很多纷争。
解缙等人作为这次事件的核心焦点,想要完全置身事外不太可能,但是只要站稳脚跟,不胡乱做别人手中的刀,便不会有什么危险。
无论是想要整顿朝纲的天子,还是主张士大夫共治天下的世族朝中大臣,他们都不会刻意针对边军,因为二者至少有一个共同的诉求,那便是不能重蹈赵宋覆辙。
唇亡齿寒的道理,这些大人物还不至于漠视。
解缙想过面圣之后,天子会问他关于军中的事。又或者是,与写文章有关。
万万没想到,在见礼过后天子直接抛出这样一个宏大的命题。
这应该算是考校?
总不可能是皇帝真的想要问计于区区一个军中文书吧。
心念电转之间,解缙已经平静下来,回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指的是哪个方面。”
朱允熥不以为意,悠然道:“那么朕就说得更清楚一些,朕想平定漠北,专心于南疆。本朝开国以来,就不能就允许与鞑子共存。”
然而这个问题更加宏大。
正常而言,这不该是你和兵部讨论的事情吗?
再不济,也得是两位边军都督才有资格进言。
解缙抬眼看过去,只见皇帝面带笑意地望着自己,白净的面庞上有一双深邃的眼眸,犹如深不可测的寒潭。
他在其他人面前的表现并非伪装,确实是不太紧张,更多的其实是好奇。
朱允熥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说道:“大胆直言,朕很想听听最真实的想法。”
解缙在沉思之后还是选择坦诚地回答:“禀陛下,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朝廷剿灭鞑子胜算不足三成。”
朱允熥脸上没有半点怒意,他只是细细品味着“从目前的情况来分析”这几个字,然后问道:“当真?”
解缙谨慎地答道:“陛下,这是臣粗浅的想法,肯定比不上几位都督的真知灼见。只是陛下相询,臣不能刻意隐瞒。综敌人的根基来看,如果贸然发动北伐,纵然我军可以取得一时的胜利,最后也必然会以失败告终。”
朱允熥眼中浮现几分欣慰的神色,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般直接且恳切的回答。
这不禁让他想起前几天京城花魁陈婉儿在解缙府外苦等一天的时候,于是没有点评解缙的答复,话锋一转道:“朕听说京城花魁有意嫁你为妾,你却将人拒之门外。”
解缙微微扬眉,坦然道:“陛下,此确有此事。”
朱允熥好奇地问道:“为何?你可知道,这京城花魁可是开国公府送过去的。你拒之门外,岂不是驳了开国公的面子。”
对于这个问题,解缙其实已经仔细地考虑过。
此刻面对皇帝的询问,他十分平静且理直气壮,微微一顿,从容地说道:“臣是陛下的臣子,又非开国公府门子。”
朱允熥望着这张年轻的面庞,忽地轻声笑了起来。
“好好好,几日后开国公府宴请你,朕也会去。到时候,朕替你美言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