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晨曦洒遍人间,一辆外表看起来很普通的马车缓缓行来,停在大门一侧,墨儿还是像前两天一般执着地敲响大门。
昨天这间大门始终没有任何动静,虽然已经有不少人得到消息前来围观,里面的人却仿佛压根没有感觉,任由外面沸反盈天。
墨儿这次也没有心怀期望,然而还没等她转身走回马车,便见大门忽地缓缓拉开。
她娇俏的脸上登时浮现一抹惊喜,望着跨过门槛走出来的人说道:“请问管家,解大人他同意了么?”
管家看了一眼不远处那辆安静等待的马车,轻咳一声道:“请转告你家姑娘,对于她的来意,我家大人心知肚明,但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家姑娘及时抽身而出,莫要卷进这片漩涡之中,对她自己有百害而无一利。”
墨儿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将话挑明到这种程度。
她回过神来,连忙说道:“还请稍等。”
马车之中,陈婉儿听完墨儿急切的述说,不由自主地抬头望过去,目光似乎能穿透重重屋宇阻隔。
她自嘲一笑,缓缓道:“转告那位管家,就说小女子十分感谢解大人的好意,只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还请解大人多加小心。”
墨儿便将这番话告诉管家,随即望着再度紧紧闭上的大门,心中不由得泛起伤感的情绪。
如果这间大门始终不对陈婉儿敞开,恐怕陈婉儿也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花魁虽然是青楼女子,却也要矜持身份,像陈婉儿这般自己赎身然后甘愿为奴为婢的举动,要是解缙欣然接受还能成为一桩美谈。
可是她连大门都进不去,无疑会显得自轻自贱,花魁之名自然变成一种讽刺。
管家大抵知道外面主仆的想法,但是他也爱莫能助,只能将那番话如实转告解缙。
明媚的晨光中,解缙不慌不忙地收拾起书卷,随后看着管家略显沉重的表情,淡然道:“一场闹剧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管家恳切地说道:“小人只是担心这件事会越闹越大,对大人的名声有影响。”
解缙笑了笑,转身朝后宅行去。
他可瞧不上开国公府,他要的是绕开所有人成为天子的近臣。
管家的担心很快成为现实。
经过两天的发酵和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接连不断有人赶来。等到午后时分,屋子外面已经是人头攒动,渐渐甚嚣尘上。
有一些年轻文人来到马车附近,舌绽莲花一般劝说车厢里的陈婉儿,让她不要如此痴心,终究会让自己陷入尴尬的境地。
其实现在已经非常尴尬。
另外一批人则对着宅内的解缙冷嘲热讽,左右不过是讥讽这位并非出身京城的军中文官蛮横无理,这般慢待佳人实非君子所为。
还有一些性急的人直接上前拍打大门,要解缙站出来给陈姑娘一个说法。
更多的人聚在外围看热闹,其中不乏一些衣着华贵的权贵子弟,这等人最喜热闹,怎会错过这个难得一见的稀奇场景。
一边是少年夺魁饱读诗书的才子,另一边则是色艺双绝京城花魁,分明是世人艳羡的风流韵事,如今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偏偏这陈婉儿仿佛着魔一般,自己靡费千金赎身,然后一门心思进解缙家中为奴为婢,简直是亘古未闻的奇事。
如果解缙打开大门让她进去,京中只会传扬这段佳话,偏偏他极其不解风情,不禁让人心生愤恨。
加上一些人四下鼓动,只说解缙瞧不上京城花魁,等于是将很多人的脸面踩在脚底,舆论很快便朝着对解缙不利的方向发展。
毕竟这京城里很多人想见陈花魁一面得掏出大笔的银子,解缙却视而不见,两相比较之下,京中老少爷们心里的想法不言而喻。
街尾角落之中,时云悠哉悠哉地观察着那边的局势,心情极为舒爽。
摆在解缙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让陈婉儿进门,要么扮做瞎子聋子继续死扛到底,反正他不敢对陈婉儿如何,哪怕他只是扯掉这位花魁一根头发,京城百姓的唾沫能直接将他淹没。
这种无形又恐怖的压力面前,他又能坚持多久?
到时候自己再出面,用陈婉儿自行离去的条件逼迫他低头应允,想来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想到这儿,时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舒爽。
下一刻,那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时云猛地起身,便见始终紧闭的解宅大门缓缓打开。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身着常服的解缙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
站在马车旁边的墨儿忽地眼前一亮,这位解大人端的一表人才,既有翩翩公子的俊逸,又带着经历沙场磨砺之后的英气卓然。
这副极佳的卖相让外面鼓噪的人群稍稍一静,紧接着便有很多人皱起眉头,因为他们注意到解宅管家的右手握着一把刀。
解缙站在台阶之上,环视场间,直到没人再发出声音,便平静地问道:“诸位为何要围在这里行扰民之举?”
无人应答。
解缙似有预料,继而说道:“还请诸位尽快散去,否则我会报官。”
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弱气,与他提刀出门的架势毫不相符,外面的人群登时反应过来,不禁心中一松,原来这个来自军中的蛮人也知道礼数规矩,明白这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他肆意妄为?
当即便有人壮着胆子吼道:“解大人,陈花魁对你一片真心,为何伱要将她拒之门外?莫非校尉自恃功劳在身,便不将京城花魁放在眼里?”
解缙抬眼望去,从容不迫地说道:“此乃我和陈姑娘之间的事情,与阁下何干?”
那人立刻反驳道:“世情凉薄,人心不古,我等怎能袖手不理?解大人分明是瞧不起陈花魁,只为自己清名着想,却要硬生生将她逼死!”
这番话瞬间赢得一片呼应。
解缙哂笑道:“好一个义薄云天。”
“解某才来京城数日,就已经被诸位扣上这么大的罪名。不过解某心中有一个疑问,既然诸位都知道青楼之地非女子良属,为何不肯早些拯救陈姑娘于水火之中?这位仁兄,据闻京城有青楼上百家,依我看不如就由你主持大局,咱们每人凑出一笔银子,为成百上千的青楼女子赎身如何?”
场间一片死寂。
那人感觉到自己忽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登时面色微微发白。
其他人仿佛突然间失去反驳解缙的勇气。
主要是这顶帽子实在有些重,没有人敢于将它戴在自己的脑袋上。
一些人神情古怪地悄悄打量着站在台阶上的解缙,暗道这人好犀利的口齿。
解缙神情依旧平静,再度看向那辆马车说道:“陈姑娘决意从良自然是件好事,相信诸位都非常认同,只是解某福德浅薄,委实无福消受,还望顾姑娘理解。”
墨儿捻着衣角,忽然觉得这位解大人果真是光风霁月。
车厢内静默无声。
一群权贵子弟神色怔怔,难道这件事就此了结?
解缙淡然道:“解某知道陈姑娘这份心意极其深重,因此今天公开说明此事,并非陆某瞧不上陈姑娘或者别的缘故,只是人活于世终究要看缘法二字。”
“姑娘请回吧,至于你身后那位,解某自会帮姑娘圆说,想必也不会为难姑娘。”
皇城,奉天殿东暖阁。
日落时宫门便已落钥内外戒严,一般大臣肯定无法接近皇宫,但是锦衣卫顾统不在此列。
除了各部尚书外,顾统是唯一一位在任何时间都可能出现在宫中的大臣。
“这陈婉儿在解缙府前一天一夜,愣是没进得家门。时云办事不利,被常三爷打了个半死。臣倒是觉得,这陈婉儿虽是风尘女子,却也守身如玉。解缙给娶了回家,倒也是一桩美谈。”
顾统不急不缓地说着。
御案之后,朱允熥放下一本奏折,抬手揉了揉眉心,淡淡地道:“这件事,开国公知道嘛。用这个法子拉拢人心,实在不是什么高招。”
秦正颔首道:“开国公也是一知半解,都是常三爷擅作主张。”
他又将今日解宅外面发生的事情简略复述一遍。
朱允熥听到那辆马车在解宅外苦等一日,大门始终紧闭的消息,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悠然道:“这个解缙倒沉得住气。你说,过几日他要去常府赴宴?”
顾统答道:“是的,陛下。”
朱允熥微笑道:“传下去,开宴那天朕也要去。看来当初把他推给铁铉,倒也没错。”
顾统登时了然,面前这位天子御宇一载,看似一直在与下面的臣子虚与委蛇,其实他只是在暗中积蓄力量。
朱允熥稍稍停顿,缓缓道:“还有,这些年轻文武为国效命,万万不能寒了他们的心。你亲自在旁边看着,如果事有不谐便及时出手,不能让他们在京城平白受了委屈。”
顾统拱手行礼道:“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