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台位于奉天殿东南角,距离不算远。
这里是皇宫最高的建筑,共有两层,高六丈有余。在闲暇时候,朱允熥也会登台纵览京城风光,算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
四名身强力壮的殿前军抬着轿辇,十分稳当的来到第二层。李景隆并着先前的那几位在朝中的重臣也跟了上来,其他朝臣则是留在第一层,在外殿等候。
十二月中旬的天气有些寒冷,阳光并不猛烈,却也是万里无云。
李景隆让人取来华盖,立于步辇后方。
站在这个地方,李景隆没由的感到一阵古怪。
朱允熥抬眼看了一眼头顶,摇摇头道,“拿走吧,朕今日不用这个。”
“是,陛下。”
李景隆没敢忤逆,抬手招呼几个太监近前来,把刚刚取来的华盖再给拿走。
朱允熥面朝北方,有些贪恋这来之不易的胜利,片刻后说道,“李景隆。”
“臣在。”
李景隆赶紧上前一步垂首。
“燕王呢。”
李景隆微微一怔,目光向后一闪,如实回答道,“燕王被押在重华门外,等候陛下您的旨意。”
站在观云台台阶,李景隆望着天子的背影,表情略显凝重。
“嗯?怎么还在宫门外,难道还得朕出去请他不成!他的架子倒是大,不知道的以为,这天下是他的呢!”
李景隆心中一震,面色沉静。
他也是终于知道,刚开始那一抹古怪感觉的由来。
几道人影穿过奉天殿广场。
朱允熥手掌握在石狮上,轻轻一攥,旋即松开,站在观云台最高处的台阶上俯瞰下方,“四叔,几年未见,别来无恙。”
百官见到这等架势,不禁转头望过去,几乎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朱棣面色低沉,一言不发。
四十多岁,却已见苍老,似乎某件事对他的打击是显而易见的。
“曹国公。”
朱棣拱手一礼。
在天子面前,他这个举动略有不妥。
但无论是朱允熥还是李景隆,对此都没有意外的感觉。
“四叔可要去太庙,拜一拜皇爷爷。”
人群之中的兵部尚书茹瑺看着这一幕,嘴唇翕动最终还是不敢出声。
在他侧后方的礼部尚书王晏双眼望着面前的砖地,一动不动,似乎根本不知道朱棣的出现。
太庙正殿,灯烛遍布,帷幔低垂。
朱棣站在牌位丈余之前,怔怔的望着那个画像。
偌大的正殿内,只有掌灯添油的太监们隐于帷幔之后。
朱允熥看着他的背影,也跟着走过去。当着朱棣与一众文武的面,跪在太祖高皇帝朱元璋的灵牌前。
皇帝一跪,文武们全都跪下。
只有朱棣一人,站在原处。
片刻后,朱棣双膝跪地,伏身叩拜。
渐渐的,朱棣脸上浮现难以言表的伤感。无数画面犹如走马灯一般,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颤抖着再度叩首大礼,额头贴在冰凉的地面上。
“爹!”
而那道灵牌仿若无声的看着他。
“侄儿想把叔叔们都叫到宫里,一块儿吃个家宴。四叔,您是诸王之首。有几位叔父,还得您去请。”
朱棣目光扫过画像,语气平淡,“我一个败军之将,你还要如此提防着?”
“您是败军之将,又在京城,侄儿自然不会提防着您。可有另外几位叔父,他们可没在京城。侄儿即位这么久,光顾着与您斗气了。几位被建文废掉王号的叔叔们,侄儿可不得复了他们的王号。”
“这可是大事,他们不亲自来怎么成呢。另外,皇爷爷冥寿,他们也没来拜一拜。至于十二叔,侄儿更是会昭告天下,复其王号。”
“老十二”
朱棣望着朱允熥的目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这目光与太祖高皇帝有几分相似,但是隐隐又有些不同,只是在这片刻之间很难厘定清晰。
“你不怕他们不来?”
“有您这个前车之鉴,他们会来的。”
“天家虽不比寻常府邸,凡事皆有规矩章程。《皇明祖训》中,受封王号时,必须面圣跪迎。未经旨意准许,诸王不得离开封地。旨意一到,那就得照旨而行。您是诸王之首,更得起个好头吧。”
朱棣默然,感慨道。
“那仗,铁铉打的不错,我心服口服。你这皇帝,做的也不错。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为何没人发现过你的野心。”
介怀何事,两人心底都很清楚。
世人喜欢追捧英雄,习惯性的将目光投注在铁铉身上。虽说铁铉的确受的起这份关注,但朝中的大臣知道若是寻根溯源,靖难的胜利功劳最起码有四成在皇帝身上。
在即位初的那几个月,朱允熥让渡了许多权力出去,忍受着浙东门阀的飞扬跋扈还有对朝政的指手画脚。
所求者不过三条。
其一是稳住耿炳文京师大营指挥使的位置。
其二是保证自己对锦衣卫的把控。
其三便是想方设法让郭英掌管江北诸营。
并给予郭英与耿炳文坚定不移的支持与信任。
正是这几个月的隐忍与让步,才让廷在缺兵少将的情况下拥有了与朱棣有一战之力的资本,并在这一次的决战中悉数爆发出来。
而这场威武绚烂胜利的背后,是朱允熥宵衣旰食、殚精竭虑的收获,是他许多次委曲求全退一步进两步的回报。
“四叔谬赞了。”
朱允熥低着头,眼中波澜不惊。
故人渐去,新人填补。
那位曾经主宰大明四年的建文留下的痕迹,将会一点一点,随着时间的流逝彻底消失。
朱棣知道,天子并非是想把他打落尘埃。
只是,要利用他来改变整个藩镇体系。很绝情也很冷血,但朱棣似乎完全可以理解那位皇帝的苦衷。
他朱棣能活着从宫里出来,一定程度上也是拜建文所赐。
天子让所有藩王都看到,造反的燕王都没事,对他们更不会晨兢夕厉。
这手段,确实比建文要高明。
朱棣忽的驻足,回头看一眼阳光下的皇城。
犹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朱允熥看着朱棣在内监的指引下离去的背影,眼神无比深邃。
他静静的站着,许久未曾移步。
淡淡的阳光中,朱允熥望着脚下池中无忧无虑游弋的锦鲤,嘴边浮现一抹自嘲的弧度,轻言轻语道,“人活于世,谁能随心所欲。”
“朕不能,你亦不能。”
“入了这棋局,便是过河卒,怎能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