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华深处的青灰色建筑。
那座简朴的青砖小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东间一处厢房,被临时充当牢监。那个刺王杀驾的太监,被关押在此。身边随时都是,六名锦衣卫日夜看守。
自从在皇陵祭坛砸出那个托盘,太监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只是,被关进来整整两天,却没有任何人来提审询问。这不免,让太监感到疑惑。
正在胡思乱想时,门外传来整齐的声音。
“参见大人。”
下一刻,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几缕阳光洒了进来,依稀可见空气中的微尘。
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太监立刻紧张起来,下意识的吞咽口水。
蒋瓛缓步而入,手里握着一本卷宗,身后跟着几个锦衣卫。
身为锦衣卫颇为资历的太监,他当然知道面前这位是查过胡惟庸、李善长、蓝玉等大案的魔头。
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蒋瓛只是坐在那里,太监头上的冷汗就一滴一滴的冒出来。
太监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虽然当时侥幸活了下来。但他也知道,死亡对于他,不过是时间问题。
虽然被迫跪着,太监仍然恶狠狠的盯着坐在不远处的蒋瓛,仿佛受伤了的猛兽。
蒋瓛似乎压根没察觉到太监阴毒的目光,他平静的翻着手中的卷宗,“许聪,现年二十二岁,原籍京畿苏州府吴江人。自幼家贫如洗,来京城投奔亲戚却落空,于是你主动净身入宫。”
出乎太监的预料,蒋瓛并没有直接提审,而是打开那一本卷宗,不紧不慢的讲述着他的生平。
蒋瓛的视线落在纸上,继续说道,“你在司礼监做了三年的扫洒小太监。后来被夸赞机灵,调到了东宫服侍建文。建文元年时,被升为八品的典事。”
太监抬头阴冷一笑,“是我!”
蒋瓛放下手中笔,轻轻一笑,“你很急?”
许聪冷笑不语。
蒋瓛合上卷宗,交给站在旁边的副手,身子微微前倾,“说吧,到底是谁指使你们的。”
迎着蒋瓛的目光,许聪轻蔑的一笑,“我若是说出这人来,怕是能吓死你。”
蒋瓛半眯着眼睛,转身拂袖,“让他清醒点。”
另一边的副手立刻上前,从腰畔拔出一把锋利的金丝匕首。二话不说,直接扎进许聪的大腿,然后轻轻的逆时针转动。
惨嚎声遽然充满整个厢房。
许聪拼命的挣扎,然后他被几个健壮的锦衣卫牢牢的按住身体,让他根本无法动弹。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豆子般大的汗珠瞬间爬满整张极度扭曲的脸,极其痛苦的哀嚎着。
“好了。”
蒋瓛摆一摆手,似乎这一切与他无关。
副手不紧不慢的拔出金丝匕首,接着就有人过来帮着许聪包扎伤口。
看着这些人熟练的动作、漠然的表情,许聪心底涌起一股彻骨的寒意。
这些人身上带着明显的杀气,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面对死亡时从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料理起他来更不会心慈手软。
许聪怒视着蒋瓛,咬牙道,“你想知道是谁指使我的是吧。那我告诉你,是衡王殿下让我出手行刺的狗皇帝!满意了么!”
房间内所有人,神情尽皆一变,下意识的看向蒋瓛。
在他们的想法中,这种敢于刺王杀驾的必然十分死硬。想要撬开他们的嘴,十分困难。然而,锦衣卫才刚刚出手,太监就扛不住了。
更棘手的是,他竟然把衡王朱允熞也给牵扯进来了。
明明知道这里面古怪不小,可问题在于,如果他一口咬定就是衡王所为,这件事又该如何收场呢。
衡王本人自然无足轻重,可衡王的背后可是太后吕氏。
“大人,这人信口雌黄 ”
蒋瓛忽然的冷笑,打断副官的话头。在刺客疑惑的注视中,蒋瓛极其干脆的迈步离去。
来到屋外,他这才吩咐,“把他关押起来,任何人不得探视。”
锦衣卫,前厅。
一位中年文官行礼如仪,颇为恭谦,“下官刑部方焕,见过蒋大人。”
两人分主宾坐好,寒暄之后,方焕神态板正,行一个抱拳,“天子遇刺,乃是头等大事,下官不敢有丝毫的拖沓。如今此案由锦衣卫掌总查办,刑部上下一干人等,随时听候锦衣卫的调遣。”
“方侍郎有心了。”蒋瓛端起茶盏,拨动着盖碗,不紧不慢的说道,“这事,恐怕不需要刑部的同僚们费心了。”
“嗯?”
方焕心中一震,带着几分惊喜问道,“莫非锦衣卫已经查出了幕后指使。”
“嗯。”
然后便没有了下文。
方焕不由得感到尴尬。
身为朝廷命官,这桩大案原本的主审官应该是他。只是天子搬出了蒋瓛,方焕连反对的底气都没有。
此刻,他当然想知道案情的内幕。
与蒋瓛所想相同,刺王杀驾的受益者无非就是燕王与吕太后。
能从二甲进士到现在的刑部侍郎,他的心思要比旁人活泛许多。这就是放在手边的功劳,却被锦衣卫抢先了去。
他出身不显官运却很好,在没有家世背景的情况下,每次磨勘都能向上一步。
洪武三十一年,被提拔为应天府尹。
这历来是一个十分难做的官职,虽然明面上管着京城地界,但实际上却是功勋子弟横行,不知道要受多少夹板气。
在方焕赴任前,应天府尹是大明朝变动最频繁的官职。
短短六年,就出了九位应天府尹。
京中官员自然是看不好根基尚浅的方焕,没想到此人一待就是三年。而且因为建文四年初,妥善处置流民问题,受到朱允炆的青睐。连升两级,一跃成了刑部侍郎。
而这其中,方焕最大的倚仗就是吕太后。
他生怕吕太后真的涉及其中,身为太后曾经的旧部,只怕自己也会难逃一死。
“方侍郎?”
蒋瓛平淡的声音传来,方焕从沉思中惊醒。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蒋瓛面前失了神,连忙补救,“大人见谅,下官至今仍然想不明白,究竟是何人胆大包天,竟然敢在皇陵刺王杀驾,因而一时难以自持。”
“无妨。”
蒋瓛语调平淡,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位方侍郎,“方侍郎想不想知道那个刺客所招供出来的幕后指使是谁。”
方焕并非没见过世面的普通人,虽说刑部无法与礼部、吏部、兵部相比。
但他也从应天府尹到这个位置将近五年,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自然也能听出蒋瓛这句话的话外之音。
他定了定神,故作镇静,“若是大人觉得其中有蹊跷,或许下官真的能帮您参详一二。”
方焕将姿态放的很低,回答也很有技巧,并没有急着表达自己的观点。
蒋瓛说的很直白,“他们是受衡王指使。”
由于提前有了心理准备,方焕满面震惊,“衡王?”
“是,没错。”
“这这”
方焕几度欲言又止,看起来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这个结论。
蒋瓛悠悠然喝一口茶,“方侍郎不信?”
方焕皱眉道,“兹事体大,下官仓促之间,一时难辨真伪。”
直到此时,方焕都觉得自己的对答,应该没有太大问题。面对着锦衣卫,而且还是蒋瓛,真得字字珠玑,不能有半点的差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