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时间倒退到一年以前,也就是洪武三十四年(建文三年)的那个夏天。此刻针锋相对的兄弟俩,正在济南城下商议着如何合力攻城。
在此之前,朱权几次收到建文帝的亲笔信。
许以好处、许以重权。
朱权断然拒绝了朱允炆的提议,声称绝不与背弃祖宗章法的人沆瀣一气。但他心里,还是存在着一丝丝的希冀。那便是他们侥幸靖难成功,他与朱棣该如何平分天下。
从一开始,朱权都觉得几率不大。
哪怕,朱棣已经打到了距离应天府不足一百里的地方。
基于这个考虑,朱权下意识的端起茶盏,一口气喝下大半杯温热的茶水。
他的神态大抵还能保持冷静,但心里已经泛起浓浓的挫败感。
当朱权说出对朱棣的控诉时,朱棣脸上的讥讽丝毫不加掩饰。在他眼中,朱权不过是只会冲锋陷阵的莽夫。
他表现得十分平静,“济南如何了。”
朱权这时抬头,看向坐在右首沉默不语的王晏,又把目光拉回来,摇头道,“铁铉走后,我便拿了济南城。铁铉带着济南几万百姓,撤去了兰陵。”
朱棣神情一窒,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为何不拦着!”
“他带着百姓走,我如何拦。”
朱权立刻反驳,“我追上去,若是百姓踩踏,得死多少人。”
朱棣满面冷笑,直视着朱权的双眼,“那你可知道,铁铉现在追在老子屁股后头。就算去打应天,老子都得分出几万人来防着他。可原本应该防着他的,是你!”
“反正也打不赢”
他原本不想提及此事,铁铉的追击已经让朱棣身心俱疲。
作为一个经历过许多风风雨雨的聪明人,朱棣十分明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道理。一味地隐忍与克制,结果只会是任人宰割。
他与朱权,实际上算不得真正的盟友。当初只是双方都有联手的意愿,可在一些问题上分歧仍然很大。
而且朱权嘴里说出的那些似有些不着边际的话,让他沉稳的心境不受控制的激荡起来,心里那股邪火再也无法压制。
本来觉得靖难已经胜券在握,可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如今,就连头脑简单的宁王朱权都知道,现在的成功希望已经大不如之前,难道朱棣会不知道?
朱棣渐渐平复心情,只是莫测一笑,“朝廷知道这事嘛。”
朱棣盯着王晏的面庞,将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尽收眼底,“铁铉从济南撤军,是郭英的意思,还是朝廷的意思。”
“朝廷的意思。”
王晏脸色巨变,眼中第一次出现几分真切的慌乱,“扬州大捷后,朝廷便是收缩兵力。滁州的郭英、扬州的徐辉祖、泗州的铁铉、宝应的盛庸,您早该发现您现在就如同是困兽一般。”
朱棣微微偏头,“难不成,陛下还指望我卸甲去降?”
陛下两个字,明显带着几分讽意。
“不愧是将门之后,打起仗来真他娘的狠。”
朱棣临窗而坐,这位大明朝的燕王殿下望着窗外的衰草连天,缓缓端起茶盏,品味着茶茗隽永芬芳。
他并不想过早的与朱权闹僵,脸上浮现出一抹疑惑。
“王晏,我问你,庆阳公主究竟来此为何。”
不知为何,朱棣怎么也看不透自己的这个侄子。在过去很长的漫长岁月里,朱允熥几乎极少出手。以至于在想到皇位传承时,朱棣从不会记起这位侄子。
似乎朱允熥从始至终都隐藏在水面之下,即使出手也会小心谨慎的绕过好几个弯。
大抵而言,朱棣对朱允熥缺乏了解。
王晏摇头,他初任礼部尚书,哪里知道这么多。况且,这种皇家的事,作为外臣,自然知道的越少越好。
房门虚掩着,光线折射进来。
朱权突然神态板正,“阿姐估摸着,和我一样。”
朱棣猛的回头,“你来此做甚。”
“呃?”
朱权不由得感到吃惊,“四哥,过几日可是老爷子的冥寿了。宫里那位,自然要去祭奠老爷子。应天他去了,盱眙也得有人去吧。叔父中最长的燕王,又指望不上”
朱棣几次欲言又止,看起来他确实无话可说。
一阵令人不安的沉默。
良久过后,朱棣忽的起身,“祖陵你去就是了,我遥遥祭拜一下便可。”
祭拜祖陵,该是宗室男子,哪有女眷出面的。
“为何?”
朱棣自言自语起来,开始探究朱允熥这么做的深意所在。渐渐的,他有了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再度看向王晏,后者目光几次躲闪。
后堂临窗的大案旁,朱棣静静的站着,“王晏你果真不是一个安分的人。我也不怪你,只能说你确实有能足够为人所用的能力和手腕。”
一直闭目养神的王晏猛的睁开眼睛,表情微微一变。
他有些心绪翻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面色沉郁,陷入到了长久的沉默。
这一阵沉默,朱棣眉头微拧。
他本就是进退两难,可偏偏这个时候,宁王朱权、庆阳公主、王晏一并来了。就连朱棣自己,都不知宁王会到这儿来。
他不知,铁铉却知。
这王晏、庆阳公主两人,似乎是追着朱权一并过来的。
朱棣突然顿悟。
“宁王、庆阳公主、王晏,他这是要一箭三雕啊。但是这还不够,你需要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刀。”
“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了。”
“这天下纷纷乱乱,向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不知道,最后会是谁为旁人做了嫁衣。”
摸清楚了这些,朱棣放下茶盏,唇角微微勾起,悠然一笑。
“陛下,这把刀您可得握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