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雷滚滚,细雨沉沉。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雨中的应天府仿佛是染上了一层黯淡的灰白色,绵延起伏的屋瓦飞檐浮漾着湿润的流光。
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
紫禁城浸润在缠绵轻柔的雨幕里,宫院廊桥若隐若现,氤氲出朦胧的清冷。
从天而落的雨滴顺着屋脊,沿着盖瓦之间的缝隙汩汩流动。在屋檐拉出丝丝线线的珠帘,坠在地上,如点点斑斑的碎金溅射开来。
一辆普通的灰黑色马车缓缓抵近皇城广场,旁边跟着六位手握腰刀的护卫。
与刻板印象中阴翳狡诈的锦衣卫不同,顾统身材高大面容刚毅。
御马监掌事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等候在重华门外,见到这辆马车就迅速向前。等着顾统从马车上跳下,微微躬身一礼,“大人,陛下正等着您呢。”
雨随风动,穿过禁闭的门窗之后,变得愈加温柔,唤醒床榻上沉睡的天子。
庆喜蹑手蹑脚,把掉落在地上的长毯,重新盖在朱允熥身上。
“朕睡了多久。”
“快一个时辰。”
朱允熥翻一个身,看一眼屋外,温和道,“让尚食给朕上一碗燕窝汤、一盘点心。还有,顾统和李景隆到了吧,让他俩进来。”
殿外,李景隆早在这儿等着。
见着雨中的马车,心里头有了计较。
庆喜走过来,微笑道,“两位大人,陛下就在殿中,召二位觐见。”
李景隆表现出了一抹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多谢提点。”
紧接着,一张面额不菲的银票悄无声息的溜进庆喜的宽袖里。顺带着还捏了捏,庆喜的手。
身为朱允熥贴身侍卫,庆喜见识广博,不至于被一张银票弄的心神摇荡。
但别人送了,自个儿也不能摆脸子,“谢曹国公赏。”
“先前兵部来了折子,兵部尚书茹瑺在这儿,挨陛下训了几次。您二位进去,可小心着些说话,莫要再触怒龙颜。”
顾统压低声音,“曹国公好手段。”
两人走进奉天殿,转过龙凤呈祥屏风,便见朱允熥坐在榻子上喝汤吃点心。
灯影翩翩,一片宁静,只剩下朱允熥轻缓的咀嚼声。
清脆的碗勺碰撞声,朱允熥把这些推到一边。接过庆喜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不急不忙,“二位卿,可知道龙须口。”
顾统抬头望去,朱允熥的目光平静又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他的视线往左移动,看到标注在地图上的龙须口。
南起龙须口,北至清江浦。
这一线连接应天府到淮安府,在清江浦并入运河。因此,淮安府的清江浦更有了“舍舟登陆”之说。
而龙须口,就在应天府内。
“臣知道,龙须口汇集几大盐帮。这些盐帮,都与苏州张士诚有几分关联。因此,太祖在时,便十分厌恶他们。几次下旨,称龙须口盐帮跋扈不羁,命应天府严查。”
朱允熥微微颔首,神情复杂的说道,“朕不讳言,太祖也曾做过些错事。抑制商号,管控盐帮。这些,都是于民不利。”
“龙须口的这些盐帮,从应天府到淮安府。这一线府、州、县几十万百姓,有不少用的都是他们的盐。可这些人,南来北往,总会鱼龙混杂。”
顾统一怔。
他看着地图上龙须口显眼的标记,心里顿时有了一丝明悟。
李景隆推了一把顾统,讥笑道,“不是说,锦衣卫尽知天下事嘛,怎么被一个小小的盐帮给算计过去了。”
这话说的,就有些不近人情。
应天府有户十万余,屋宇房舍绵延起伏。锦衣卫的人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对这座城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京城里有燕王的细作。可在对方没有轻举妄动之前,想要从几十万人里找到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
“欸,顾统初掌锦衣卫,不必过于苛责。”朱允熥抬一抬手。
顾统心中微动,天子的性情当然不止是在他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宽仁温厚。否则也不会在各方掣肘之中,登得大宝。
这位看似温和的天子有着一双平静如湖的眼眸,仿佛可以透过云雾看清臣子的心思。
被呛了一口,李景隆于是闭嘴。
他只在平时朝会时远远看过顾统,如今两人相距不过两尺,细微之处皆可分辨。
年过四旬,面容中正,气度沉凝内敛。
朱允熥眉头扬起,目光亦变得锐利,“燕王对京城里的事,知道的比朕还多,这本就是你们锦衣卫的失职。如今他已在江边,不日就会渡江。城防坚固,就怕里头出了问题。”
“陛下,长兴侯殿外求见。”
外间庆喜高声禀报。
“让他进来。”
耿炳文快步走进来,全然没去看李景隆与顾统两人,“陛下,燕王渡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