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没有人支持,李存义也显得十分镇定。
“陛下,武定侯知兵擅谋,麾下将士又勇猛善战。只要不是仓促北上,守住扬州没有任何问题。靖难至今已有四年,边军损失亟需补充,朝廷也需要休养生息。”
“军械、粮草、饷银,于国库而言也有很大压力。这种情况下,臣以为不宜再图进取,遣使修好划江共治方为上策。”
虽然李存义始终目不斜视,但朱允熥却心中一动,悄然转头望向了文官的队列中那位老态龙钟的尚书。
这两位在朝廷身居高位,又都是浙东门阀士族的代表性人物。
虽然,两人平日里也是明争暗斗。但在一些关键问题上,总能形成统一的立场。
似有察觉,户部尚书李端缓缓抬头,与朱允熥目光撞在一起。
“陛下,老臣以为李大人所言老成持重,堪为谋国之策。武定侯此番大胜,功不可没。陛下您说要赏,老臣觉得要重重的赏。如此,方能彰显朝廷赏罚分明之公允”
他微微一顿,老眼看着龙椅上的天子,语重心长,“只是,这些年河南、山西天灾不断,国库本就空虚。如今靖难,更是耗费甚巨。老臣身为户部尚书,没能为陛下分忧,委实愧疚难言,还请陛下降罪。”
说完,李端颤颤巍巍的躬身跪下。
站在旁边的侍郎一步上前,扶住李端的胳膊,“大人何出此言,是下官没有尽心国事,以至于国库空虚诸事难为。”
站在武官队列中的梅殷,神情漠然,满面冷冽之色。
为何建文落得个身死的下场,原因就在于此,在于此刻发生在他面前的人心鬼蜮。
梅殷双手攥紧成拳,指节微微发白。
他抬头看向前方,天子的面容略显模糊,但是大抵能看出没有任何的失态。
梅殷轻轻呼出一口浊气,目光渐渐锐利起来。向左迈出一步,“陛下,臣不赞同两位大人的建言。”
如果从宏观的角度来看朝堂格局,大抵分别是天家宗室、武将勋贵、浙东士族、新晋文官。
而除了浙东士族外,另外三种都站在天子这一边。
闻声,李端轻描淡写的看一眼上方的天子,心情并不沉重,反而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他看来,梅殷应该就是天子布下的暗手。
李端脑子里迅速浮现出梅殷的过往,他只关心梅殷是不是得了什么好处,被许了什么样的官职。
自朱允熥即位,李端便不再轻视朱允熥。相反的,他很清楚朱允熥的城府与隐忍。从洪武年间起,潜龙在渊积蓄力量,总不会到现在还是孤家寡人。
与其一直在暗中猜测朱允熥的手段,现在这般摆明车马自然最好。
他没有立刻反驳梅殷,而是平静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李端能想明白的事,李存义自然也是心知肚明。他不动声色的扭头看一眼梅殷,淡淡道,“愿闻驸马高见。”
梅殷微微垂首,说出的话带着几分锋利之意,“两位大人方才所言确有几分道理,朝廷困难也确有其事。然而下官仔细斟酌,燕王不会放弃南下的企图,划江而治谋求和平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想。”
对于他这番直白的陈述,许多人都不以为意。
既然划江而治可以维持承平岁月,又何必再大动干戈呢。
若是朝廷真的有摧枯拉朽的气势,那他们不介意摇旗呐喊争取成为盛世名臣,说不准还能留名青史。然而朝廷实力不济,那他们又怎么能舍弃家业,参与到这场皇家人自己的斗争中呢。
李端冷笑道,“驸马可知朝廷的难处,朝廷各项用度皆有规制,如今每个衙门都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总不能为了打仗,朝廷自己不过日子了吧。”
国库的银子自然不能随意调配,扬州大捷固然鼓舞人心,但后续的支出也是让人头疼。
又近年底,各个衙门都在想着能不能从国库争取一些用度来。梅殷却想着火中取栗,这必然要引起众怒来。
一时间,这位驸马都尉成了众矢之的,反驳和攻讦他的言论甚嚣尘上。
面对群臣直接凌厉的围攻,梅殷唾面自干,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反驳的言辞。
而此时,一位四旬文官容貌刚毅,面向龙椅,“陛下,臣有奏。”
这人出声后,奉天殿内立刻安静下来。原先蠢蠢欲动的几个,也悄然退了回去,显然是不想沾惹到一丁点的麻烦。
此人名叫陈着,都察院御史。
论实权,他绝比不上朝中任何一人。
但此人直言敢当,素有清名。在大明朝文人清流中,有着相当大的影响力。
看到是陈着,李存义心中猛然泛起一阵寒意。
“陛下,臣弹劾光禄寺卿李存义贪墨舞弊,勾结地方商贾,大肆收受贿赂。从建文二年起,李存义的族人是入股多家商号,与民争利。为官几年,李家拥有的田地、宅邸、庄园、余财、商号不计其数。”
奉天殿内一片死寂。
李存义不停吞咽着唾沫,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李端微微皱眉,脸上泛起幽冷的神色。
而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顾统被人踢了一脚,于是也跟着站出来,“陛下,臣有本奏。”
朱允熥仿佛忘记了满面惶恐等待判决的李存义,扭头望向自己新任命的锦衣卫指挥使,微微颔首,“说吧。”
顾统稍稍抬高语调, 轻咳一声,“靖难之初,燕王曾在京城各家上号皆有探子。而臣已查实,这些探子所进出商号,都是李存义府上的商号。”
“污蔑!”
李存义惶然大叫,满眼惊恐之色。
如果贪腐还有回转的余地,那私通燕王,那便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朱允熥漠然,“顾统,他说你是污蔑。”
顾统回道,“陛下,锦衣卫办事恪守朝廷法度,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此案卷宗详尽齐备,锦衣卫彻查数月,确定李存义在自家商号出卖朝廷隐秘。”
李存义带着哭腔,“陛下,臣不敢 ”
“住口!”
一道苍老的声音将他的后半截话,堵在了嗓子眼里。
户部尚书李端转过头来,那双眼睛中满是愤怒与失望,“你位居高位,却不思报国,反而做起了这种勾当。陛下,臣以为,当由刑部、大理寺同审,昭告天下公之于众,满朝文武引以为戒。”
“拖下去吧。”
当即就有几名殿前军,将面色惨白全身颤抖的李存义拖了下去。
沉默之后,梅殷再度上奏,“陛下,臣奏请增兵扬州,由武定侯统领,以图北上复国。”
朱允熥平静的环视群臣,从容的问道,“诸位可还有反对的意见?”
无人作声。
李景隆抬头看向天子,君臣目光相汇,“陛下,臣附议。”
一直反对的李端,此刻也不做声。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也出面表态支持,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朱允熥满意的点点头,淡淡一笑。
增了兵,拔了钉,镇了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