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字尚礼,原籍应天府溧水人。
若是放在建国前,那里隶属镇江,又与苏州挨着。
按着本朝太祖皇帝所说,便是恶民。
此人原本只是溧水的一名小吏,为人机敏心思活络。只是苦于出身寒微无人提携,若无意外那就只能是平庸此生。
洪武十六年时,得贵人提点,于第二年参加乡试,拔得头筹。
这位贵人便是彼时的朝廷勋贵顾成。
顾统虽在朱允熥面前表态,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把握。如果真的能在三天内有所收获,那便是相当惊喜的进展了。
夜色降临时,齐文宗是万万顾统会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
“大人救救家父。”
顾统拂袖,面露不自然,“我如何去救,但凡他离黄子澄之流远些,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满朝文武可都盯着我呢,你说我怎么去救。”
这府上,庭院深深,烟笼寒水。
入目之处,尽是富贵之气。
左角防风亭,一个鬓发花白的教书先生坐在铺着褥子的长椅上。双手拢在腹前,身子微微前倾,去看腿边的少年。
这位十一二岁的少年,身着质地华贵的单衣,坐在小圆凳子上。手里捧着诗经,认真的默读。
顾统眼睛动了动,手指少年,“这是你家的?”
“回大人,这正是犬子。”
只在月光下看,确实与齐泰有几分相似之处。尤其是看书的神态,可谓一模一样。
“公叙,你过来。”
少年把书合上,将手中的诗经交给身边的仆人,转身回道,“是,父亲。”
“快来见过公爷。”
两家本是亲戚,顾统的儿子迎娶了齐泰的长女。
虽然早逝,但两家的关系撇不开。
齐公叙恭恭敬敬的弯腰行礼,“小子见过公爷。公爷与我家,本是连襟。如今,虽姑姑早逝,姑父另娶。两家仍互有来往,不曾断绝。公爷高升,还请公爷略施良计,救爷爷出来。”
说的不错,可后面那句话终究露出几分稚气。
你姑姑连个子嗣都没留,我凭啥救。
顾统笑了笑,“齐文宗,论起嘴皮子来,你还不如你儿子呢。”
齐文宗干笑几声,抬头看向天地连接处,“公叙自打出生,家父便视若珍宝。家中学业,都是家父亲自来教。这几日,家父不在,这才另请了教书先生。”
还请了教书先生。
顾统心底暗笑,这是拿准了他齐泰还能出的来。
顾统咂咂嘴,反身坐在长榻上,故作深沉,“我记得,你家在绍兴还有几块地。”
“尽皆奉送。”
顾统笑了笑,“说远了不是,自家人何谈送不送。这上下打点,也是要银子的。既然要银子,这地你们就保不住了。不是我要,而是上头要。这样吧,你把地契拿来,我帮着去碰碰运气。”
历朝历代的朝堂之上,都几乎不存在绝对独立的个体。
就算偶尔有这么一个两个的另类,他也只会一直在中下层打转。或者,被树立成典范,却远离政治中心。这样的人,永远无法走进帝国的核心决策层,也永远无法成为参与决断军国大事的核心一员。
从表面上来看,齐泰是应天府人氏,而且并非出自门阀世家,看似与浙东人为首的浙东世族没有什么关联。
但是顾统知道,这位应天出身的齐泰却在绍兴置办了良田百亩。
里头是七绕八绕的复杂门路,看似让人眼花缭乱,其实真相却并不复杂。洪武十七年时,为了拉拢新进翰林的学子们,李佑备了些良田送出去。
其中,就有齐泰在绍兴收了百亩。
众所周知,李佑是浙东一派,又是韩国公李善长的侄子。
齐文宗取来叠好的地契,当着顾统的面打开。地契上,明明白白写着李佑与齐泰两个名字。
“您收好。”
顾统低一低头,“古人云,盛极必衰。他日你齐家声势煊赫,迟早也有中落的时候。给旁人,留一线生机。救别人,也是救自己。”
刑部大牢。
转角顾统开了牢门拎着食盒进来,齐泰也始终伏在案前,似乎不曾察觉有人进来。
“齐大人。”
说着,顾统从食盒里拿出碗碟。
一碗粳米,一碟青菜,一盘冬笋烩糟鸭,一盅野鸽汤。
两人相识多年,彼此非常熟稔,也就都没恪守繁缛礼节。面对面坐着,齐泰先吃。
齐泰吃饭的仪态很细致,格外讲究细嚼慢咽。
“你如何来了。”
顾统没动筷子,淡淡的应了一声,“陛下把蒋瓛撤了,如今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这头一件事,便是奉旨来查你。”
齐泰咽下嘴里的米饭,淡淡道,“查出什么来了没。”
说话间,齐泰拿起帕子,擦了擦嘴。
顾统向桌面看去,米饭吃了小半,冬笋烩糟鸭基本没有动筷,青菜倒是吃了不少。
“查出了这个。”
当看到地契时,齐泰眼中的慌乱显露无疑,“你怎么知道的。”
为了瞒过那时的老皇帝,齐泰可谓是用尽了心思。直到李善长被李佑拖累倒台,齐泰都只敢雇了几个老农帮着料理那几块地。
顾统微微一笑,“你忘了,这地契还是我带你去取的呢。”
“你想怎样。”
顾统屏退左右,幽幽道,“李善长,太祖皇帝定了罪,李佑又是浙东党人。收受贿田再加上营党,可是诛九族的罪。我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要让你自己了断。你自己动手,我保你家人无恙。”
齐泰一双狭长的眼眸中,尽显疲惫。
稍稍平复心情后,齐泰放缓语气,“为何帮我。”
“我在你九族之列。”
顾统这才起身,头也不回,“你自个儿想,陛下要的无非就是一个名头而已。你是建文佞臣。你不死,燕王是靖难。你死了,他便是造反。所以啊,用你一条命,换一家子,值不值。”
出大牢重见天日时,顾统又恢复阴翳的脸,招手唤来下属。
“他若不动手,你就送他一程。他若自己了断了,你就把尸首料理了。不管怎么死,天下人问起,建文朝重臣齐泰都是畏罪自尽。”
“是。那他的家人呢,留着?”
“留着做甚,给老子翻供?都杀了,一个不留。再把这地契,公之于众。”
顾统唇边泛起一抹笑意,略带几分惋惜,“他哪怕只是尸位素餐,这死也轮不到他。齐泰已死,我要进宫复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