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
拂晓之前,万籁俱寂。
街头巷尾,间或有野狗犬吠。
兵部偏厅,灯火通明,气氛肃穆。
茹瑺安静的坐在首座,先前进来的时候与一众同僚互相问好。凝望着挂在西南墙上的江北地图,眼中有着很明显的血丝。
下首还坐着一位本不该出现在此的文官。茹瑺与方孝孺之间,并无特别热切的交流。有些事情,都只流于表面。
方孝孺白面长须,神态儒雅。
轻闭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一阵沉默之中,茹瑺保持着足够的耐心,静静的等待。
日升月落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天将亮时,外面响起等候多时的脚步声,随即便见兵部主事、江北大营的行军司马王齐峰提着一个棕黑色的匣子快步而入,行色匆匆又难掩兴奋。
见礼之后,王齐峰对众人说道,“江北大营武定侯来报,燕虏困于汊河水网,不能再进。现在已经,退回来安。”
短暂的沉寂之后,茹瑺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能够放下。
起身走到地图旁,望着上面数十处大大小小的特殊标记,眼中仿佛有着铁骑争鸣。
汊河没丢,扬州也在守。
那么短时间内,京城就是安全的。
王齐峰也看到这个本不该出现在兵部的方孝孺,“这位大人是?”
“这位是翰林院来的史录官。”
说来可笑,建文朝几大重臣之一的方孝孺,如今却沦落到只能撰录史料。
方孝孺不以为意,反而起身问道,“尚书大人,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报进宫里。还有,兵部接下来作何打算。”
茹瑺抱手作揖,“天已大亮,这就送去。至于兵部打算,兹事体大,谨听圣裁。大明祖制,凡军国事,当有兵部定策,转由圣上裁定。”
抓住茹瑺的手腕,方孝孺冷声问道,“太祖皇帝遗立建文,可是祖制?”
虽然心里骂骂咧咧,茹瑺还是甩开方孝孺的手,平静的说道,“希直兄怎么喝醉了。”
(方孝孺,字希直,又字希古)
方孝孺眉头紧皱,出口驳斥,“弑君篡位、藏匿兄嫂。见太后而不尊,遇圣人而不拜。这可就是大明祖制?”
茹瑺吃了一惊,这等深宫秘事,他并不知。
到底是皇帝家事,吃多了容易噎着。
他目光深邃,“陛下即位有孝慈高皇后懿旨,又是孝康皇帝嫡子,何为篡位。”
“圣旨与懿旨,何出其右。”
茹瑺曾与方孝孺同出翰林,又同受朱元璋嘉赏。
两人坐而论道,共述天下大事。
当徐达、蓝玉一众老将踏破贺兰山缺时,两人也曾开怀畅饮诗词唱和,只恨在沙场上冲锋陷阵的不是自己。
如今,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想来也是,故人皆被雨打风吹去,又有几人能再把酒言欢,再叙当年呢。
茹瑺眼中浮现出一抹愤懑,想到此人是史官,也不敢再多说。只能是含糊其辞,勉强糊弄过去。
开国公府,别院。
庭院里,常升双手握着斩马刀,双眼平视向前,神情从容淡然。
他猛然抬起右膝,脚尖一蹬,长约数尺的刀鞘便飞着出去。只听得“锵啷”,余音绵而不绝。
人随刀动,好似狂风骤雨。
最后一刀挥出,常升凌空跃起一人多高,腰腹齐收力扭身向前。长刀向着角落处挥动开来,仿佛一阵巨浪汹涌奔袭而来,带着隐隐的风雷之声。
又似是狂风席卷而过。
常升稳稳落地,收刀肃然而立。
朱允熥坐在一旁,拍手叫好,“舅舅这一身的能耐,又是见长了。”
耍了几个把式之后,常升提着一个酒壶并上两个小杯子。依次摆在石桌上,分别倒满之后推过去一杯。
“陛下,这是扬州的满堂春,口感绵柔酒性浅淡,跟果子酒差不多。一口下去,臣喝着不够意思,哪怕喝一壶也没有几分酒色。这样的酒,恰适合陛下您这样不爱酒的人。”
朱允熥握着杯盏浅浅尝了一口,仰头看天,“年幼时,朕头一回喝酒就是被四叔灌的。那时候,朕说一定要与他决个高低。如今,竟然真的一语成谶。”
“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
带着些试探,常升没有刻意的云山雾绕,他知道朱允熥不喜这样,直来直去最好。
“战后,臣想回趟定远,把舅舅的棺木给迁过去。舅舅一生守旧念情,若是能葬在家乡,也是极好的。”
常升的舅舅,已废凉国公蓝玉。
洪武二十六年的蓝玉党案,不说无罪,却也是罪不至死。
或许,蓝玉最大的错就在于,他刚刚好处在皇权紧紧绷住的那道弦上。
开国皇帝定下的罪名,后世之君也不敢轻易去改。
“迁过去吧,深夜去,朕装作不知。”
正要称谢时,庆喜快步走进来,在朱允熥耳边说了几句。
朱允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结,摩挲着手上的酒杯,双眼之中浮现一抹厉色,“然后呢,还说了些什么。”
“有人劝方孝孺,这是要诛九族的。”
“方孝孺似是动了怒,扬言说,诛我十族又如何。”
“呵,他哪来的十族。”
朱允熥手上的动作停住,神色淡淡,品一口酒,缓缓说着话,“有言道,攘外安内。这两件事,不必强分先后,凡事看个轻重缓急。若是有人把城门开了投敌去,那这诛外贼与诛内贼就得一块儿了。”
眉宇之间,朱允熥透着浓浓的戾气,“十族就免了,朕不是嗜杀之人。去告诉蒋瓛,他当时是如何给蓝玉安的罪名,就给方孝孺也来一个。”
常升听的真切,微微一窒,“陛下,文官们多有集会,恐怕与吕氏也密不可分。”
朱允熥神色沉稳,笑着应下,“这些,朕都给他们记着呢。上面的名字,朕要一个一个划去。逼的皇家人同室操戈,却只死了一个齐泰。无论是朕还是燕王,都饶不得这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