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洪武三十五年,五月十六。
天光阴沉,乌云密布,却迟迟不闻风声,不见雨落。整片天,犹如一张用力拉满引而不发的长弓,充斥着压抑静穆的气氛。
殿外广场,茹瑺是走在最前面的。
得势之后,茹瑺就极少的再与文官们同伍。他十分清楚,皇帝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身后几人,都在闲谈。
茹瑺快几人一个身位,埋头走路,耳朵竖起,去听那几人说了些什么。
趁着这个空当,茹瑺向后头招招手。
便有一个身穿五品官服的人快步跟上来,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师。”
此人只比茹瑺小七岁,却因家境贫寒,一直未能读书。直到本朝建国,广修书院。而他初入书院时的老师,正是年长他七岁的茹瑺。
入朝为官后,茹瑺对自己的学生,又多有提携。
茹瑺把学生拉到自己身边,“天彰啊,此番陛下召见你一块儿过去商议国事,这是极大的恩宠。你过去之后,切记多听少言。”
“学生知道了。”
茹瑺第一眼望向朝着这边偷瞧的同僚们,随即转头看向方天彰,目光微冷,“昨晚,你去宝盛楼做什么。”
方天彰垂首低眉,略显惶恐,“学生昨晚应礼部李大人相邀,到宝盛楼赴宴去了。学生只是与陈大人喝了几盏酒,闲谈了几句便回去了。”
茹瑺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他生性冷漠,实在是各人各有各的前途。倘若真的转投他人,茹瑺也不会阻拦。
“下不为例。”
方天彰躬身,“谢老师提点。”
“学生不敢忘记老师的教诲,那日在草庐中,老师说为贤者,敢为天下先,学生铭记于心。”
茹瑺也不去计较这些话的真伪,而是转头,对着礼部侍郎李贯轻轻笑着,“李大人请老夫这个学生去吃酒,却不请老夫,这是要和老夫抢学生啊。”
李贯哈哈大笑,“尚书大人说笑了,您的学生,谁能抢走啊。”
“老师”方天彰还想说几句。
“先进去吧。”茹瑺低声说一句,还是走在前头。
方天彰意识到茹瑺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从最开始的温和到后来的审视,现在又多了几分疏远与提防。连带着平日里与方天彰交好的兵部同僚,都走远了几步。
从刚见面时的亲切态度,到方才那般和颜悦色的好言敲打。这分明是在告诉方天彰:好自为之。
虽然茹瑺的语气十分平淡,但细品之下,却能听出几分哀戚。
闷雷声从天角滚滚而来,刺破众人头顶阴沉的天幕,就仿佛是传来了连绵不断的丧音。
按下心中的思绪,茹瑺先众人一步进了奉天殿。
殿中御案前,皇帝正阅着战报,江北两军在扬州僵持不下。源源不断的士兵,从各处涌向扬州战场,却不进扬州城。
整个扬州,宛如一座孤岛。
进来的时候,朱允熥已经注意到众人,随手一指,“坐吧。”
殿中气氛肃然,又夹着几分压抑。
短暂的沉默之后,朱允熥开口说道,“把你们叫来,还是为了江北战事。”
扬起一道折本,朱允熥继续说着,“这里头,武定侯让朝廷不要增兵扬州。朕看了,觉得并无不妥。可兵部,为何给驳了。”
短短一句话蕴含着太多的锋芒。
朱允熥记得,郭英在阐述战略部署时,茹瑺也是在的。江北大营与兵部,可谓是一拍即合。
因此,在朱允熥看来,兵部是不该驳了这道折本的。
这是个不复杂却关乎人心的的逻辑。
坊间有传闻,说他得位不正。
只是由于锦衣卫的权力大大增强,坊间传闻也就真的只是传闻罢了。
世人提起锦衣卫时,脑海里所浮现的第一印象,便是“皇权特许、天子耳目”,或再是“谈之色变、畏之如虎”。
仿佛这锦衣卫里的人,就像是没有情感的杀人戮器。杀戮是他们的底色,死亡是他们的归宿。
“昨儿的兵部值守是谁。”
方天彰神色一黯,慢慢起身,“陛下,昨儿是臣在兵部值守。”
“那这道折本,也是你驳的了?”
事已至此,方天彰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欲望。尤其是他的老师,此时还默默而不言。
方天彰嘴唇动了动,艰难的说道,“是臣驳了的,臣只是”
“不必说了。”
朱允熥打断方天彰的话头,“朕已经批了的折本,到了兵部这儿,反倒给驳了。你们真是蛮大的胆子,党争争到朕这儿来了!”
茹瑺听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复杂,“臣有罪。”
朱允熥把折本摔在地上,语调十分平静,“兵部再发,不得擅改。尚书茹瑺连降三级,罚俸半年,戴罪留任。”
这位往日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双手拢在袖中,脸上的笑容不复往日的平易近人,反而显出几分苦涩之意。
“臣谢恩。”
连日的心中淤塞,朱允熥有些失了兴致。坐在御案之后,朱允熥将毛笔放回笔架,淡淡说道,“今儿就散了吧,江北有战报过来,兵部立刻给朕送来,不得耽误片刻。”
众人起身相送,望着朱允熥在殿前军的簇拥之下离去,面色各异,所思皆不同。
“茹大人,陛下这是何意啊。”
茹瑺哑然失笑,望着那人打趣儿道,“陛下亲定的旨意,兵部给篡改了。反到头来,你还问陛下怎么了。”
那人闻言从袖中抽出双手,没好气的说道,“陛下已阅旨意,当由各部再议,这是祖制。”
茹瑺讥笑,“这是建文的祖制,与本朝天子何干。莫不是,您想做黄子澄。”
是啊,这是祖制。
可当朝天子不认,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