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令,郭英也有察觉。
字数不多,却是朱允熥破釜沉舟的决心。军权完全下放,没有任何掣肘。要的就是让郭英,放心大胆的打。
没有了最后一丝顾虑,郭英决定放手一搏。
在扬州议事厅,徐辉祖与副将对视一眼,神情不由变得凝重。
守住扬州!
即使没有这一纸军令,他们都会竭尽全力的守好扬州。而郭英的这四个字,分明是在告诉徐辉祖,扬州将会是一个诱饵,而且不会有援军。
山东铁铉、平安已到,盛庸也在宝应,郭英自南向北。
夹在中间的朱棣,要么拼死拿下扬州继续南下,要么束手就擒。
而朱允熥的旨意,打消了郭英最后一点顾虑。
徐辉祖微微皱起眉头,他手上只有一万五千人。凭借着扬州城坚固的城防工事,他确实能顶住些日子。可一旦拖的太久,没有足够的生力军与粮草补充,扬州就是一座孤城。
扬州,不只是一座城。
更是整个江淮之地的枢纽,占据扬州,北可至淮安,南可至镇江,西可扼守滁州、来安一线,阻止各路援军北上。
“咱们守不住!”副将段沉直言道。
“守不住也得”徐辉祖正要细论,忽地就止住话头。
段沉也扭头往外去看。
遽然而起的钟鼓之声犹如黄钟大吕,从城墙高处飘来,传进两人耳中。
紧接着,一个军卒慌慌张张的跑进来,还没站稳就喘着粗气说道,“禀将军,哨骑回报,城北二十里处出现燕虏大军。鼓楼钟声长鸣示警,全城进入临战状态。”
钟鼓之声响起的那一刻,整个扬州城,似乎都陷入了停滞。
从元末起,扬州都是战乱不断。
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就又生起战端。
这悠扬深沉的钟鼓之声,唤醒了许多老人尘封的记忆。当年尸横遍野的场景,似乎又在他们面前浮现。
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闭眼听着钟鼓之声,发出一声喟叹。
老人姓谢,世代在江南经商,朱元璋灭张士诚时,一家被徐达屠尽。因此,老人侥幸逃到扬州后,誓与徐家不两立。之后,靠着短暂的太平,又重新挣得一份家业。
老人睁开眼睛,逐一看向堂下站立着的儿辈、孙辈们。
“咱们家里,可还有余粮。”
“父亲,家中余粮不多,还在清点。”
老人点点头,“派人去告诉徐辉祖,若是城中兵士不够了,谢家儿孙也可出城作战。再从账房支取三千两现银,送去官府。若是问起,就说这是替天下百姓给的。”
“再有,盘点家里存粮,咱们留足三天所用,其余全都送去。谢家,与扬州城共存亡。”
长子一一应下,迟疑片刻,不禁又问道,“父亲,都给了,那咱们也”
“闭嘴!”
老人怒从心起,苍老的声音微微颤抖,“国难当头,我谢家虽不是名门望族,却也知天下兴亡的道理。从今日起,你不准再出家门,免得在这时候,给谢家招来祸端。”
一家临街破瓦房里,男人换上一身短打,正要出门被妻子拦下。
“你要做什么去。”
男人面色生恶,一把推开女人,嘴里骂着,“老子干什么去,需得你管。你好好的守着家就是了,莫要问那么事。”
女人眼眶通红,坐在地上,也不撒泼打闹,“外头打仗了,家里也没吃的,你”
男人头也不回的走了,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关门的那一刻,男人这才回头,嘴唇哆嗦一下。看着自家的破的漏风的木门,男人忽的就笑出声来。
走到人群处,挤着进去。
“这位官爷,俺也要参军。这口粮俺就不要了,还请您给送去东头那第三家”
城上城下,恶战已起。
丘福带来的,是蒙古兀良哈部的骑军。他们以精擅骑射的骑兵在战场上来回驰骋,凭借自己手中的强弓压制着对方的弓手。
这些人并不怕死,直愣愣的与守城弓手对射。
站在城楼上往下看去,旌旗猎猎,人潮涌动。宛如一片自上而下流动的铁幕,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徐辉祖看着城下丘福一路绵延,先锋大军如蚁而动。血液之中的某种本能,仿佛正被唤醒。
他身上的黑甲,是父亲徐达穿过的。
黑甲之中,隐隐还透着暗血。
这身黑甲所承载的,不仅仅是他的荣辱,更是大明开国功勋之首的荣辱。
双手撑在城垛上,眼睛一眯。
“果然是丘福的手笔。”
丘福出身行伍,素喜杀俘。纵横漠北时,被鞑靼称为丘阎王。无论军士还是百姓,落入丘福手中,绝计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在来扬州之前,朱棣再三叮嘱丘福:不可擅杀百姓。
而现在,丘福大军正押着粗布衣裳、身材瘦弱的百姓过来。他们中有白发老人,也有垂髫童子。身形佝偻的男子,布衣钗裙的妇人。
妇人们把孩子搂在怀里,捂住孩子的嘴,不让他们发出声音。他们被迫挪动步子,朝前方的扬州府。
徐辉祖望着这一幕,神情漠然,一言不发。
然而,他双手的指甲已经扎进掌心,“不是下令坚壁清野了嘛,怎么还有百姓在外头。”
“将军,有些百姓,他们不肯动啊。”
徐辉祖张弓搭箭,风声紧呼。一支长箭破开空气,凌厉的射穿北军为首骑马的那一人的喉咙,重重的摔在地上。
放下长弓,徐辉祖仍然面无表情,发出第一道命令,“弓手警备!”
仿佛一团火,在徐辉祖胸口燃烧。
他的心里,只有郭英给他的四字军令:守住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