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入了夜,朱棣微闭双眼,靠在马厩的木柱上,整个人都犹如沉浸在神游的世界之中。
无数的臆想,在他的眼前交缠重叠。
这就仿佛,是一幅正在朱棣眼前展开的无比杂乱宛如混沌未开的画卷。
胎死腹中的靖难大计。
去而复返的南军细作。
焦灼成潭的双边战事。
还有太祖皇帝、皇兄、皇嫂,十九年前孝慈高皇后崩殂那天的雨夜
十九年前
朱棣睁开双眼,目光锐利如刀。
他想起,十九年前孝慈高皇后临崩前,朱棣在宫门外见到匆忙进宫的蓝玉与李文忠。
想起踟蹰宫前而不进的李文忠,想起北伐未果留京城的蓝玉,想起欲言又止死狱中的王弼,想起以死相谏不得已的唐铎。
渐渐,朱棣眼里陡然泛起一丝寒意。
使劲摇一摇头,摒弃脑子里那些胡思乱想。
“爹!”
朱高煦偶尔也会同朱棣笑谈几句,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躲着朱棣走。
父子二人,同坐在皓月之下。
“那些老卒,您审问的如何了。”
朱棣略显的惆怅,缓缓道,“你那个堂兄弟,做皇帝了。”
“哪个?他不一直是嘛。”
朱高煦微微一怔,又很快反应过来,“您是说的吴王?他如何做的皇帝,凭啥是他做皇帝。他做了皇帝,那建文呢。”
在朱高煦脑中,第一个蹦出的念头就是,建文已经死了。
“建文死了?”
“八成。”
朱高煦倒吸一口凉气,他忽然有一种,唾手可得的仙桃儿,被猴子抢了去的感觉。
晚风中的月光,朱棣直坐在马厩的场景,久久定格在朱高煦眼中。
“那咋办。”
皇帝换了人,京城守将也换了人。
原本,建文是不管北边如何,甚至有着与朱棣划江而治的念头。
可新君即位,一道旨意,就能让德州的平安、济南的铁铉,弃城南下。与朝廷大军、各路勤王,对朱棣进行合围。
这倒不是朱允熥有多么毒辣的战略眼光,而是朱允熥愿意听武将的话。
这可与原先,让不会打仗的人去打仗的建文不同。
“京城守将也换了,耿炳文。你爷爷把他留下来,就是防着有人造反啊。建文是不会用,倒也罢了。可他生在武将窝里的,不会不用。”朱棣叹气。
“要不,咱们先退回去?”
朱棣眼中浮现出一抹厉色,“开弓没有回头箭,大军已经到了这儿,岂有回头的道理。你爹我,要么是自己骑马进应天,要么是坐着囚车进应天。”
这时候,朱棣有些失望。
他的这个儿子,无论是心性还是稳重,都远远不及长子朱高炽。
而那一句“世子多病”,也只是笑言。
被朱棣狠厉的目光一剜,朱高煦只觉心头一颤,后背已然冷汗涔涔,下意识的点点头,“孩儿晓得了,打过去便是。”
朱棣静静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转回先前的话题,“不行,就把你大哥从北平叫过来。押送钱粮、整军备战,这些还都得让他来做。”
朱高煦只觉得朱棣在说气话,可是又想到刚刚朱棣的语气,故而讷讷不敢言。
朱棣见状,便放缓语气,“平安和铁铉,都在咱们屁股后头。不知道哪天,这两人就得插过来。咱们得在他们之前,让你大哥,给咱们守住屁股。”
“至于你还有老三,攻城的时候,用得到你们。论起打仗,老大可不如你们。”
一句话,说的朱高煦喜笑颜开。
现在朱棣最担心的就是,他手底下的那群军士。
他靖难时,打的旗号是清君侧。
军士大多以为,自己是跟着朱棣到京城诛杀奸臣,解救被奸臣所禁的皇帝。
而如今,新帝即位,奸臣已死。
那这些人就会知道,自己干的是造反的勾当。若真的能改旗易帜,那还好。可若是不成,这就是诛九族的买卖。
周围变的静谧,朱棣望着挂在栏杆上随风而动的灯笼,脸上渐渐浮现起决然的笑意。
“爹,你又笑啥。”
朱棣打一个哈欠,让自己看起来漫不经心,“你爹我想定了,要打就打到底。新君登基,我也当全然不知。待进了应天府,那位置是谁的,还说不准呢。”
“到时候,索性逼他退位。打他与打建文,一样的打。打输了,都是掉脑袋。打赢了,就是做皇帝。”
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朱棣自己就不能有半点的动摇。他带人造反,若只能做到与别人同福,而做不到共难。那他有何脸面,苟活于世。
“鹿死谁手,不到最后,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