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 〉
暗蓝的天际,圆月当空,月色如水。
朱流玥站在莲池边,沐浴着月光,痴痴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莲花开得正浓。
月光下,水波里,满满的都是幽深的蓝,清冷的蓝。
这是一种奇异的莲花。
蓝色的莲花。
寻常的莲,夜晚时会闭合花瓣,仿佛睡去。而这种莲,在白天的时候,看上去和其他各类的莲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到了夜晚,整片水域便成了它独自绽放的舞台,愈到夜深,开得愈艳。
那是一种孤独到极点、妖娆到极点的艳,开起来便不顾一切,仿佛在用一生的时间,去换这一刻的辉煌。它的生命极短暂,从绽苞到凋零,也不过是从午夜到黎明的距离而已——明天花还会开,却已不是昨夜的那一朵。
流玥怜惜地抚着一朵莲的柔嫩花瓣。
他一直觉得,自己和这种难以分清是圣洁还是妖异的花极为有缘。
比如,他和它们同样的寂寞,同样的短暂,同样在夜里盛开,同样一旦绽开便没有退路;
比如,他和它们同样在美丽洁净的外表下,掩藏着——剧、毒。
“海外有一种蓝色的莲花,只在夜里绽放,开起来像满池的星星,取其蕊研粉,与冰岩沫、七梓树、黑晶粉等十九种东西按比例相合,便可制得奇毒天海凝霜……”
这是一个比蓝莲花还要清丽潋滟的女子告诉他的。
当年,那个女子教给了他很多事。于是他在成人后,便费尽心力,搜集那女子所说的一切,包括这一池珍贵无比的蓝色莲花。
“这种蓝色莲花,便是传说中的‘天一莲’吗?”
这个声音,沉静而清冷。
朱流玥眉略扬,幽如夜色的眸子中,有锋芒一闪而过。
他信手将别在腰带上的折扇取下,打开轻轻摇了摇,回过身已是满面含笑:“雪色兄!”
身后七丈,凉亭之上,一人当风而立。雪衣飘飘,足踏月色,如刚自桂宫走来的仙人,一双眼睛在月色水光的辉映下清澈而高远。
枫雪色站在凉亭之上注视着他,曼声道:“我应该称呼你流玥兄、小王爷,还是——”他顿了一顿,声音放缓,“风、间、夜?”
朱流玥微微扬眉,面上笑容凝住:“雪色兄,何出此言?”
枫雪色淡然道:“信王府的流玥小王爷便是扶桑杀手风间夜,扶桑杀手风间夜便是流玥小王爷。这件事,我知道已经很久了。”
“哦?”朱流玥笑了,却也不否认,只道,“却不知我何处露出破绽?”
枫雪色道:“最初怀疑你,是因为萱草的味道。”
朱流玥有些不解,道:“愿闻其详!”
枫雪色道:“人在失去视觉的时候,其他感觉便会非常灵敏。”
朱流玥轻摇折扇:“然后?”
枫雪色淡淡地道:“在玄月水屿的长堤之上,我与一名自称风间夜的扶桑高手过招,湖堤之侧,长满萱草……”
剑气激荡之下,搅落满天的黄花碧叶,他眼睛看不见,但萱草清香鲜嫩的气息,却沁入他的心脾。
后来,大家乘朱流玥的船离开,在流玥回到舟上时,他再一次闻到了这种新鲜的萱草味道。
他没有详细解释,但朱流玥却听得懂,他摇了摇头,道:“这个不足为凭。”
“还有!”
“还有?”朱流玥眉毛蹙起,“难道我有这么多疏忽吗?”
“记不记得,在隐灵岛上,你和灰灰说过的一句话?”
“我和灰灰说过很多的话,你是指哪一句?”
枫雪色微微一笑,模仿着朱流玥的语气,道:“傻孩子!那种凭借心跳和脉搏的频率分辨人的方法,需要极为敏锐的感觉和深厚的内功为基础,暮姑娘不谙武功,如何能会!”
“易容术纵使高明到可以改变气质、容貌、声音、气味、眼睛的颜色,甚至可以控制身形的高矮,却无法改变他的血脉、心跳等方面的特点,所以,下次我一定可以认出你来。”这句话,是那天在玄月水屿的湖堤上,晨暮晚对戴着面具的风间夜说的。
当时在场的人,只有枫雪色、晨暮晚和风间夜三人,此后也无人提及此事。所以当同样的话从朱流玥的口中说出后,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朱流玥脸上的笑容有些发苦:“看来,多嘴真的不是一个好习惯。”
枫雪色道:“当我心里产生怀疑之后,又想起很多事情,恍然发现,原来每一件血腥的事件里,都有流玥兄的影子!”
“哦?我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雪色兄如此惦念?”
枫雪色静静地道:“灰灰说,走进落梅庵的时候,流玥兄正站在佛案前,将三炷清香缓缓插入香炉之中——”
“那又怎样?”
“那个时候,你刚刚杀完人吧?甚至是正在对我们要找的那个女尼逼供的时候,听到灰灰的声音,于是匆匆将那尼姑的喉骨捏碎,却已来不及掩藏,只好将之塞到佛像后的锦幔下面。至于丢下香囊短簪之物,自然是为了防备万一被人怀疑,可以祸水东引!”
朱流玥叹了口气:“我也知道那件事处理得有点草率,可是时间实在紧迫——唉,灰灰那孩子,命很大!”言下之意,若非枫雪色赶到得及时,朱灰灰只怕也小命难保。
“既然你已经将落梅庵之案嫁祸于魔心雪,她也被你所惑,将此事揽在自己的身上,但她已经没有存在价值,若任她活着反而有机会泄密,于是,你趁追赶她时,杀之灭口!”
朱流玥笑了笑:“我杀魔心雪,主要还是因为她认识的人是我,而不是那个风间夜。”
风间夜本来便是以坏人面目出现的,再多做一次雇凶追杀枫雪色的幕后主使也无所谓,可是这个幕后主使,小王爷朱流玥却做不得。
那么,若魔心雪爱上的人,不是温柔体贴的“皓月流霞”流玥公子,不是小王爷朱流玥,而是神秘莫测的风间夜,还会不会被杀死?
朱流玥自己也没有答案。
“我和灰灰到玄月水屿那天,晚上渐舞兄在湖心水榭宴请我等,你正化身为风间夜在一旁窥视,被叫破行藏后,与西野炎过招,然后从容遁去,换回流玥公子的身份,去赴燕深寒的约。灰灰误入你们比斗现场被震伤。据说,你和深寒因撤内力太急,内力反震,因而受伤——其实,我们猜错了,你并没有受伤,或者说,你的伤至少要比燕深寒轻得多。紧接着,你带走灰灰,恰巧遇到晨先生和晚夫人,便将灰灰交给了他们,自己又重新变回风间夜,先后暗算了燕深寒和西野炎!”
朱流玥脸现出傲然之色:“凭西野炎和燕深寒,我即便不用暗算,也未必会输!”
枫雪色想了想,“嗯”了一声,表示同意,又道:“我却想不明白,接天水屿大四剑中的秦二和宋三两位兄长,却又是如何死的?”
按照推论,秦二和宋三死的时候,灰灰应该还没有受伤,否则看她伤了,定会现身相救——可是灰灰受伤之前,明明见到朱流玥正与燕深寒相拼,分不出身来再去杀人!
朱流玥笑道:“你却猜猜看!”那一天晚上,他都忙坏了,哪有时间去理两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
枫雪色淡声道:“流玥兄手下,能有本事无声无息杀死秦二哥和宋三哥的人,那秦总管应该算一个吧?”
朱流玥摇摇头:“这次你却猜错了!秦二和宋三,还不值得秦总管动手。杀他们两位的,不是朱流玥的属下,而是风间夜的属下。”
枫雪色“哦”了一声,道:“是了!朱流玥和风间夜,是以一黑一白两个身份出现的,行侠仗义、扶弱锄强的是流玥公子,阴险狠毒、杀人灭门的是风间夜,这种二合一的身份,知道的自然极少,属下有互不相识的两套人马,也不稀奇!”
朱流玥没有否认,道:“朱流玥的属下,是王府侍卫,要的是面子,摆的是架子,行的是威仪;那风间夜的手下么,却是精心训练的忍者,精于暗杀、破坏、打探、秘策,二者当然大不同。不过你却可以安心,杀害秦、宋二位的那人,在坟场之时,为了救回灰灰的小命,不得已被我杀了!”
枫雪色叹道:“灰灰那孩子不听话,总是到处乱跑。她也真倒霉,明明怕死怕疼,可是撞来撞去,总是撞到一些危险至极的场合——”
朱流玥微笑道:“不错!见血楼十二生肖使见到俞、戚两位将军家属行踪,风间夜正率人灭口的时候,那孩子却又一头撞进来了,无奈之下,朱流玥只好现身救人了!”
枫雪色道:“这糊涂孩子,一心一意要将十二生肖使临终委托之事转达于我,却又怕死得很,便缠着你相送,于是,你只好护送她来玄月水屿。两位将军的家人么,自然早已转移,而且你们将有可能被追踪的人全部毒死,一点痕迹不留,又让我们断了线索。”
朱流玥笑道:“这孩子有趣得紧,护送她是我心甘情愿的。”
枫雪色神色不变,接着道:“在洞庭湖上,你事先安排,假装有人行刺,并借机追敌,躲开灰灰的视线,又变身为风间夜,带人去玄月水屿屠杀。嗯,说不定为了替你赢得多一些作案时间,秦总管还特意用船载着灰灰在湖上兜了个大圈子,反正她也不认识路。直到秦总管认为你的事情进行得差不多了,才将她送到岸上!”
朱流玥轻轻点头:“没错!你连这都猜得中,佩服!”又笑了笑,道,“这样的安排虽然麻烦,却有一个好处——尽管我的身份掩饰得很好,可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需要有人见证的。灰灰那孩子,自然便是现成的证人!”
枫雪色道:“见血楼只是一个普通的江湖组织,与你所谋之事并没有什么相关。十二生肖虽然窥破两位将军家人的秘密,但你也已经将他们除了——那么,你灭掉见血楼,却又是为何?”
朱流玥笑笑,道:“只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而已。”
见血楼在得知十二生肖使被杀之后,必不会干休,与其等人家来找自己,不如先下手为强,趁其不备,直接除掉以免后患。
枫雪色“嗯”了一声,道:“当时,朱流玥与灰灰同行,但风间夜的手下,却早已提前一步赶去了见血楼下毒行凶,于是,见血楼便与玄月水屿一样,惨遭灭门。至于‘狼狈为奸’夫妇么,我想,应该是恰逢其时,被殃及池鱼而已!”
他抬眼看看流玥,道:“再然后,你又陪灰灰送宋小贝来隐灵岛,交给晚夫人治伤,却又在中途匆匆离去,那是因为得知扶桑发兵的消息,赶去帮忙了吗??”
朱流玥笑了笑,道:“我的消息,自然要比你们快得多。”
两人一个站在池塘边,一个站在凉亭上,对答之间,枫雪色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
“你,究竟是朱流玥,还是风间夜?”
朱流玥淡笑:“我是谁,有区别吗?”
枫雪色以手按在腰间长剑上,道:“你如果是扶桑人风间夜,则两国相争,各为其国,所作所为,虽然不择手段,却也非不可谅解;若你是朱流玥,却为一己私利,屠杀百姓,卖国投敌,理应诛之!”
朱流玥默然,片刻之后,才道:“我自然是朱流玥。”
枫雪色紧紧握住剑柄,神色严峻,道:“你身为王孙世子,却通敌叛国,所为何故?”
朱流玥面上的笑容有些苦涩,道:“我不是王孙世子,我只是一把刀、一枚棋子而已。”
“那么,握刀执棋的人又是谁?”
朱流玥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天。
月色凄迷。
夜色深沉。
便像他的名字,不论是月,还是夜,都是在黑暗里出现的,然后在光明来临的时候,悄悄死去!
朱流玥温柔的笑容里,隐现一抹悲伤。
枫雪色也在看天。
天?天子?天下?
君为天?父为天?还是命为天?
这澄澈的夜空、温柔的月色,背后隐藏着的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问道:“信王殿下,可安好?”
朱流玥收回目光,客客气气回了一句:“家父安好,劳雪色兄惦念。”再笑了一笑,“雪色兄的猜测,是没有意义的。”
“哦?”枫雪色扬眉,道:“这件事情,不论是伸在台前的刀,还是隐在幕后的手,小王爷都认了?”
朱流玥颔首,道:“就算在我头上吧!也不差这一桩了!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给你一个交代!”停了一停,又道,“雪色兄也知道,当今天子,对我的父王诸多猜忌,数度欲谋害于他。我成年之后,自然不肯干休。为绝后患,便欲轼帝报复。经过多年谋划,与扶桑达成借兵协议。为了令昏君失去倚重,便先扳倒俞、戚两位将军,二人含冤下狱,家人流放千里。我又派人秘密挟持了两位将军的家属,将百十余人混入货物之中,运往海外,但人多不便,便于隐秘处,将余人处死,只留将军血亲。谁料人算不如天算,却被灰灰他们一船人撞见,因事关重大,不得不杀人灭口。此后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枫雪色道:“凭小王爷一己之力,便可以左右天子、陷两位重臣下狱?”
朱流玥笑了笑,道:“有些事情,是不能掀开来看的。如果非要追根究底的话,便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
他看看枫雪色,笑道:“扶桑小国,短期之内成不了气候。两位将军也已于昨日被释出天牢,重披战甲,俞家军和戚家军到前线之日,便是扶桑倭贼灰飞烟灭之时。这种情况下,即使在我的身后仍有势力,也难有作为。所以,这件事情,到我这里,便做个了结吧。雪色兄,你看怎样?”
枫雪色沉默。良久,方道:“两位将军的家人可好?”
“他们很好,连根头发都没少。只是戚将军的母亲年事已高,身体弱些,但有良医照料,精神仍然健旺得很。不久之后,他们便会在某处被人发现,然后送还到两位大将军的宅第。于是,所有的事情,便都结束了!”
枫雪色冷声道:“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吗?那些被杀的人怎么办?”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皆如是!”朱流玥叹道,“有些事情,做的时候明知道是错的、明知道将来会后悔,却也不得不做。”
枫雪色思考了片刻,道:“好!天子家的事情,我们江湖人管不着,不过,那些因此无辜惨死的人,却不能令他们死不瞑目!”
朱流玥笑得苍凉:“这是自然!这些人,不管是否是死在我的手下,都与我脱不了干系,自然要算在我的头上。”
戏已将落幕,谜底也已揭开,最后的一幕,便由他一个人唱完吧!
枫雪色凝视着他,慢慢地抽出了宝剑。
月下,剑锋如雪寒凉。
朱流玥轻轻地展开折扇。黄玉的扇骨,秋叶色的扇面,桃花横斜。
枫雪色眉峰微挑:“你用扇?”秋叶蝉翼扇,“皓月流霞”流玥公子成名的武器。
朱流玥淡淡地道:“如果你想见风间夜,那我用穿云锁月笛也成,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枫雪色笑笑。不错,笛和扇,都属于奇门短兵器,确实也差不太多。
他忽然又道:“我之前一直很奇怪,灰灰的命怎么会那么大,每次出现在凶险的地方,却又总是能逢凶化吉,那自是你有意放水了?”
朱流玥道:“这个孩子,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牵挂!”
枫雪色静了一下,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她也是我的牵挂!”那天,他送暮姑娘回去,然后回去找她,可是这个不省心的孩子却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
朱流玥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眸子清冷如月,飞身而起,单足点在蓝色的莲花之上,黄衫翩飞,莲瓣却只微微一沉。
“雪色兄,你的眼睛已然复明,能光明正大地与你一战,不论是输是赢,于愿足矣!”
枫雪色横剑当胸:“好!出手吧。”
夏夜,忽然飘雪。
漫天的雪意,炫起一天的恻恻轻寒,晶莹的,清冷的,仿佛带着禅意。
飞舞的雪中,突然绽开一枝诡异的桃花。
桃花怒放,如血,温柔的、忧郁的、深沉的血。
桃花飘雪,这一战,谁会活下来?
金庭玉壁,锦帐低垂。
这是一个精致而豪华的房间,可惜朱灰灰看不见。
她从醒来便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软软的床上,睁开眼睛,只看得到头顶上锦幔重重。
杏色的幔帐,繁丽的纹饰,只是她已经看得太久,眼睛都看花了。
其实,她也不想像现在这样,盯着一个地方看个没完。可是供她选择的只是:看,或者闭上眼睛不看。她曾经很努力地想要转头去看看旁边是什么,然而现在的她,别说颈子,便连张张嘴巴、动动嗓子喊几声都不可能!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只记得自己被一个黑衣人抓住,初时以为已经被扼死了,还在纳闷,怎么阴曹地府待遇这么好,居然还给张床?
如果不是颈子被人扼住的感觉犹存,她简直以为是做梦一样。
想到那个黑衣人,想到被自己抓下蒙面巾后的那张脸,朱灰灰便有种被雷劈翻的感觉——她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那个要掐死自己的黑衣人,竟然是秦总管!
信王府的大管家,那个死太监秦牧秦总管!
朱灰灰知道是被点中穴道了,她觉得自己很像僵尸,全身上下,除了眼珠能转,就只有心眼能活动了,于是在心里用自己所知全部难听的话,问候秦总管一千遍一万遍。
发现黑衣人是秦总管的感觉很微妙,当然有些吃惊,但不知怎么的,她竟然一点都没有觉得意外,反而有种舒了一口气、一直压在心里的某样猜测得以证实、确定“终于是你”的轻松感,似乎秦总管是黑衣人之一,她早就应该知道,只是一直没有想到而已。
自己是什么时候觉得秦总管就应该是黑衣人的呢?
是因为他看自己不顺眼,对自己不好吗?
当然不是!
她认为他是坏人,只是因为流玥兄而已。
从秦总管想到朱流玥,朱灰灰霍然一惊,久藏心底的某种恐惧,突然释放出来——原来,她早已在怀疑流玥兄了!只是他一直对她温柔爱护,所以才强自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
那么,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对流玥兄存了怀疑念头的呢?
嗯!应该是见到娘之后。
从娘的口里,印证了流玥兄所说的故事中,当年他碰到的那带婴儿的女子,就是老娘。
然后呢?
娘也承认,在一系列事件中“大展神威”的什么血缕衣、天海凝霜、紫菁冰阳,都是娘制的毒。
而流玥兄,是认识娘的!
娘会不会把她的毒传给流玥兄?
将毒技传给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这种事情听着匪夷所思,但老娘鱼小妖一向疯疯癫癫的,本身也不是什么正常的人类,这种事情,她还真做得出来!
只是,自己后来也跟娘提到过流玥兄,她为什么不承认认识他呢?
死太监秦总管是黑衣人,而流玥兄又会用娘的毒,那么……他、他、他、他是风间夜!
朱灰灰想起那个拧自己脸蛋的扶桑乌龟,突然便得出这个结论,额头上顿时渗出冷汗。
她终于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了!
原来,她虽然不承认,但是内心深处,早已经怀疑流玥兄就是风间夜了,而在见到秦总管的刹那,一切都得到证实!
风间夜!流玥兄居然是风间夜!
朱灰灰仿佛整个人被扔进冰窖里,冻了七八天之后,又被捞出来,扔进火炉里烧,烧完之后,再碾成细细碎碎的粉,细粉又被撒得满天飞扬。
她只觉口干舌燥,眼冒金星,脑袋轰隆隆直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是风、中、化、灰!
流玥兄怎么会是风间夜,那个手段残忍、杀人无数的扶桑乌龟!
记忆一点点回溯,与流玥相识以来,所有的情景,一点一滴地浮上心头:
在落梅庵初见时那个惊艳的背影,欺负她时的自命风流,带着她飞跃在树间去找大侠时的仗义,洞庭湖畔送她疗伤的仁义,坟场小屋相救时的侠骨柔肠,送她去玄月水屿时一路的温柔,陪她一同去见血楼时满路的笑语……
他是除了大侠外,对自己最好的人——不!自从大侠开始偏心暮姑娘之后,流玥兄是对自己第一好的人!
可是这个总是温柔得像春水一样的流玥兄,却是那个杀人如麻、心狠手辣的风间夜!
为什么会这样?
朱灰灰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她只知道,流玥兄虽然杀了很多很多人,也有无数无数的机会杀掉她,可是他却从来都没有伤害过她,只有一次拧得她的脸蛋很疼……
不知不觉间,朱灰灰已泪流满面,可是她连动手擦擦眼泪都不能——这又让她恨起朱流玥来。
心中想道,流玥兄为什么要派秦总管杀自己?自己为什么没有死?是被人救了吗?
不对!如果是被人所救,自己就不会被点了穴道扔在床上!
那么就是流玥兄没杀她——是没来得及杀?还是不杀了?
不知怎的,她虽然心中怀恨,但却是恨秦总管多些,对朱流玥的恨却只有那么的一点。
她总是不相信,流玥会杀自己——如果他想杀她,她只怕都已经死过一万次了,而且会令她做鬼都不知道是死在谁手里的!他用得着派秦总管来杀她吗?
也许流玥兄根本不知情,是秦总管那死太监看她不顺眼,所以偷偷来杀她。嗯,说不定还是流玥兄从秦总管手下救了自己呢!
可是,自己这样一个没学问、没本事的人,哪儿招人喜欢了?他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是因为他和娘认识,所以就爱……爱……爱什么及屋了吗?
就算是爱什么及屋了,他救了自己,然后又会怎样呢?
也许自己没有看破秦总管和黑衣人是一伙的时候,还可以装糊涂混过去。可是现在,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看破了他们的秘密,便说什么都不会放过自己了!
几乎可以肯定,流玥兄即使不杀她,但说不定会关她一辈子!
或者像现在这样,点了穴道让她自生自灭;或者每天给口吃的,拿她当猪养——呜呜呜,她养花花,可没让它像僵尸那样躺着不动……
想到这个结局,朱灰灰恨不得想砍了自己的爪子!她为什么手这样欠,要去抓秦总管的面巾?不然……不然……
还没想到不然怎样,心思又跳到另外的问题上。
流玥兄是风间夜,风间夜是替扶桑卖命的——扶桑人最不要脸了,总是看着我们的好东西眼馋,然后便想方设法来偷来抢。大侠说,我们炎黄子孙虽然中庸平和、温和敦厚,可是碰到不要脸的强盗,是说什么都不能让的!他们杀我们的人、抢我们的东西,我们便杀回去,打得他们满地找牙,以后看到我们便躲着走,子子孙孙都不敢打我们的主意……
啊哟!那流玥兄,岂不是……扶桑间谍?他,他捉了俞、戚两位大将军的家人,那自然……自然是欲不利我方!
想到西野炎送来的消息,东南边陲,倭寇入侵,接天水屿与敌人海上火拼,伤亡惨重。倭寇已攻下数城,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想到先生和夫人、西野大秃头和燕英雄,还有很多很多的人,都已经赶过去支援……
想到那个曾经帮过自己和大侠、脸上有一道伤痕,却是天下最美丽的杀手羽毛;想到十五年前拼死与倭寇相搏,身负重伤,受尽病痛折磨的老娘鱼小妖;甚至想起那对普通的农家夫妇、无辜惨死的郑虎、孙青和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朱灰灰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没错!流玥兄对自己确实很好、很温柔,但是,他是风间夜,替扶桑人做事的风间夜!
耳中忽然听到一阵悦耳的声音,那是被风拂动的贝铃的声音。
有人来了!
朱灰灰的眼睛黯了一黯,然后复又亮如夜星,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容,心中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这一刻的她,眼神美丽而又悲壮,像极了她手臂上的那只仿如全身燃烧着烈焰、滴血而歌的鸟!
重重帘幕被轻轻地揭开了。
朱灰灰身子不能动,只得转着眼珠看过去,入目是流玥温柔如月、却略显苍白的脸!
流玥立在床榻边,俯头看着她,面上带着柔和笑容:“灰灰!”
朱灰灰想要说话,却苦于被点了穴道,张不开口,于是只好大眼睛眨呀眨,算是回答了他。
流玥轻笑:“我倒忘了!”伸出手去,在她的腰部穴位上轻轻捏了捏,手法很轻,似是唯恐弄疼了她。
朱灰灰只觉像是有羽毛拂过自己的身体,麻麻痒痒的,她忍不住伸手去抓。抓了两下,忽然察觉自己居然能动了,不禁跳了起来,大声道:“流玥兄!你回来了!”一句话没说完,因为躺得太久,身子僵硬,“扑通”一声,又跌回床上。
流玥微微一笑,温柔地按了按她的手臂:“莫急!不会再点你穴道了。”
朱灰灰睁大眼睛:“流玥兄,是你点了我的穴道?”
流玥点头。
“为……为什么?”
“因为——我怕你走掉!”
“走掉?”朱灰灰奇怪地问道,“走去哪里?”
流玥回答得很坦率:“我担心你会去找雪色兄。”
听他提起枫雪色的名字,朱灰灰很沮丧,叹了口气,道:“大侠已经不理我了!”
流玥有些诧然,道:“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欺负暮姑娘。”
朱灰灰也不怕丢脸,将娘来寻仇不果,自己又欲咬晨暮晚未遂,反将枫雪色气跑的事情说了。
朱流玥忍不住好笑:“原来是这样!”语声一顿,问,“你娘果真是鱼小妖?”
朱灰灰点点头:“流玥兄,原来我们早就认识了,而且你竟然是我娘的弟子。”
流玥叹了口气:“那个时候,你才一点点大,记不得事情呢!”停了一停,又道,“我不是你娘的弟子。我碰到她的时候,她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她是谁。”
“啊?”朱灰灰诧然。再一想,这应该是真的。自己提到流玥兄的时候,娘一副没听说过的表情……
流玥望着她的脸,突然道:“那么,你都已经知道了,对吗?”
朱灰灰迟疑了一下:“你是说……风间夜的事情吗?”她知道凭自己这两下子,斗心眼是绝对斗不过他的,索性便老实交代,全部说实话,先争取个好态度。
朱流玥神色微微一黯,轻轻地点点头。
朱灰灰道:“我是看到秦总管的时候,猜到的。”
“你……恨不恨我?”
朱灰灰摇摇头。
流玥表情非常奇异:“所有的坏事,都是我做的,你也亲眼看到了,我杀了很多人,这样,你不恨我?”
朱灰灰仍然摇头,道:“那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流玥的眼睛,很诚恳地道:“我只是一个流浪街头的混混,从小到大也没有几个人关心疼爱。我只知道,流玥兄是真心对我好,这就够了!”
流玥凝视着她的眼睛,苍白的颊上泛起一抹红润的血色,幽黑的眸子焕发出迷人的神采。他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灰灰,我知道你……你一直偏心雪色兄多些……”
朱灰灰垂头道:“大侠只偏心暮姑娘……”
流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灰灰,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去哪里?”
“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流玥的眼睛里有一丝向往,“也许,是一个海岛。”
“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朱灰灰心里嘀咕,听说扶桑国就是个小破岛,他……他不是要将自己捉去扶桑吧?
“嗯!”流玥道。也许……将来还会有一些孩子,只要他和她都能够活着……
“秦……秦总管不会再来杀我了吗?”
流玥淡然道:“他再也不会杀你了!”
秦总管做信王府的总管几十年,一向忠心耿耿,可是……可是谁让他奉了那人的命令,要杀灰灰来着?难道他不知道,从十五年前的那一天起,那个救了自己的清丽女子和那个小小的女婴,便是自己心中仅余的两个亲人了吗?
朱灰灰听懂了流玥的意思,摸了摸自己的颈子,觉得秦总管死得很活该。
流玥站起身,看看天色:“灰灰,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准备一下,该出发了!”
“去那个海岛吗?”
“嗯!”
“我家花花呢?它也可以去吗?”自从清醒过来,朱灰灰的大脑就不停地转来转区,几乎都忘了花花了。
流玥笑了,来拉她的手:“花花当然也一起去。”
“可是我……我还有些事情没做完呢!”
朱灰灰尽力地拖时间,说什么也不能被他带到扶桑去。
“还有什么事情需做吗?”
“有啊!比如——”
朱灰灰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她凑上前去,用力地亲住了流玥的嘴巴。
流玥只觉自己的唇上,突然多了一对小小的嘴唇,微凉的,柔软的,清新的,如随晚风而来的淡淡花香。他只觉自己轻飘飘的,一颗心飞到了九重天外,初时愕然无措,继而甜蜜轻扬,然后便觉无比的心酸……
他慢慢合上眼,直到那对芬芳的唇儿离开他的唇,好久,才重新睁开眼睛,对上那双怔怔望着自己的星眸。
他停了片刻,淡然一笑,用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抹去她唇上的一抹猩红,将沾着血的手指,放在舌尖上尝了尝,慢慢地说道:“好、甜!”
朱灰灰身体一颤,“啪”的一声,打掉了他的手。
流玥深深地凝视着她:“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朱灰灰颤声道:“可……可以了……”
流玥目光落在那对淡粉色的唇上,忽又一笑:“你不用害怕,那个海岛,你小的时候曾住过。”
朱灰灰好生纳闷:“我住过?”
“还记得我曾经讲给你听的故事吗?”
“那个你小时候为人绑架,被我娘所救的故事?”
“嗯。”流玥轻道,“其实,那个雨天,只是所有故事的开始。”
“所有故事?”
流玥移开目光,望着帐顶的流苏:“碰到你和你娘的那一天,我并不是被人绑架,而是被……被我的父王送去扶桑做人质。”
“做人质?”朱灰灰不懂,“为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便知道当今天子非常忌恨我的父王,屡屡找借口欲除之而后快。只是我的父王为人谨慎,向来不授人以柄,所以天子每每不能如愿。尽管如此,我的父王也不得安宁,时常长吁短叹,为天子多疑而伤神。有一天,几个陌生的扶桑人来到王府。我的父王拉着我的手说,为了躲避天子派来的刺客,不得已要将我送到扶桑避难,命我在异国他乡要‘谦谨自持,切莫放逸,好自为之’。那个时候,我虽然才七岁,却也知道父王是在说谎!他……他是将我送到扶桑为质,换取某些利益。
“那些扶桑忍者化装成寻常行旅,带着我躲开天子耳目,一路南行,准备到了口岸之后,便出海回国。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他们因为躲雨,碰到了带着你逃避追杀的鱼小妖。那天的一场恶战,鱼小妖不但杀了追兵,连那几个扶桑忍者也一并被毒杀。我是被父王舍弃的人质,自然已经无家可归,于是,便被鱼小妖带在身边。
“追杀鱼小妖的人实在太多,纵然她一身毒功天下无双,可是带着两个孩子,也渐渐不敌。有一次,她带着我们躲进一家客栈里,却被晨先生和晚夫人带人包围了。她只来得及把你塞到我的怀里,藏到隔壁的一间废屋,自己引了敌人逃走。我抱着你,在那间房子里躲了两天,她才回来接我们,却受了很重的伤。
“她顾不得治伤,带着我们继续逃跑。她不敢再在陆地上待,便买舟出海,躲到了一个荒岛之上。我们在岛上搭了一间草屋住下。鱼小妖每隔一段时间,便驾船偷偷去岸上采购所需物品。可是有一次,她去了很久很久都没有回来。岛上只有我和你,食物吃光了,我便背着你,想办法捉鱼捉鸟来吃。你那时候才有三颗牙齿,还不能自己吃东西,我只好煮了肉汤,一口一口地喂你。你也很乖,喝着那些没滋没味的汤,一声都不哭……”
朱灰灰静静地听着,眼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过了大约一个月,鱼小妖终于回来了,却已身负重伤,养了半年多,病却越来越重。那段时间,我们三人在岛上相依为命,闲来无事的时候,她便将一生所学,尽皆传授于我。后来有一天,我睡着了,再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岛上的草屋,而是睡在闹市之中,鱼小妖和你却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于是我便像你之前一样,到处流浪,去找你们,可是没过多久,却被父王的侍卫找到,重新回到了王府。”
朱灰灰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着问道:“那……那你怎么又变成风间夜了?”
流玥伸出手,温柔地替她擦去眼泪。
“我回到王府之后,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段经历——而且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她是什么人,追杀她的人口口声声骂她‘妖女’‘魔头’‘毒妇’,我长大成人之后,经过多方打听才得知她很可能就是号称近三百年来江湖第一制毒用毒的大师鱼小妖。”
那段流落荒岛的日子,虽然很苦却平安喜乐,是他灰暗的生命中唯一的美好存在,除了灰灰,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我的父王见我平安回来,心中也很高兴,虽然东海巨鲸岛之战因鱼小妖的突然出现,扶桑损失惨重,高手凋零,无暇再关心人质之事,但父王出于某种考虑,明着聘无数中华武术名家教我习武,暗地又请扶桑天照魔王派来高手,训练我修习扶桑功夫——你曾看到的那些黑衣人,也是他们训练出来的……”
说着说着,他感觉到唇边有些腥咸的味道,举手在唇角轻轻一擦,手背上是一抹炫目的红色。
朱灰灰望着他唇边的血迹,热泪盈眶:“流玥兄,我对不起你!”
流玥挑挑眉毛:“怎么?”
“我……我的血有毒!”她刚才亲他的时候,故意咬破了舌头,令他尝到了自己的血。
“我知道。”朱流玥凝视着她,眼神温柔而悲伤,“以前,我问你关于色煞之死的情况时,便已经知道了。”
朱灰灰哭道:“我……我不是故意要毒死你!可你为什么是……风间夜啊!”
流玥俊美的脸上浮起一丝苦笑:“人的命运,有时并不是由自己掌握的。”
他唇边血色愈浓:“灰灰,你离开这里之后,向左转,花花在第二间屋子,然后你……你便去找雪色兄吧……他昨夜来过……”声音越来越微弱,到得后来,已经几不可闻,眸子中的光辉也黯淡下去。
朱灰灰泪流满面,抚摸着他的面颊:“流玥兄,对不起!我和你一样命苦,咱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为同圈猪……”她认为这句词的意思是同甘共苦、很讲义气的意思,也不管对不对便拿来用了。
反正大侠不给我吃暮姑娘,我也活不长,很快就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