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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江湖天很晴Ⅱ》(18)

    〈 18 〉

    烛影摇红。

    晨暮晚坐在西窗下,痴痴地望着在风中飘摇的烛火,青烟袅袅,焰朵微弱,像一颗受伤的心脏在做生命中最后的一舞。

    这支烛已经燃了很久,只剩下短短的一截,很快便要燃尽,变成灰烬,便如她的心一样。

    尽管已经过去几个时辰,可是白天的事情,仍然如刀一样割着她的心。

    清高孤傲的名门闺秀,被人尊敬的悲空谷大小姐,被父母家人捧如掌珠的女儿,原来都是假的。她只是一个青楼女子和不知哪个男人的孩子!

    现在,枫公子他们都会看不起她了吧?

    人生如此虚幻,从云端到尘埃,那么远的距离,原来只需要短短几句话,便到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可笑、更让人痛不欲生的事情吗?

    那疯女人鱼小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之后,一转身便走了,洒脱得不沾尘埃,却留下这样的恶果,让她和她的父母承受!

    那对侠义仁慈的夫妻,还是她的父母吗?

    傍晚的时候,父母来看望她,她没有开门。

    她真的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些什么。

    现在,她觉得很后悔。自己虽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可是多年来,他们对她精心照料,视如己出,那样深深浓浓的爱护,却不是虚假的!

    晨暮晚想扑到母亲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却已然迟了——东南边陲战事紧张,她的父母来不及处理儿女私事,便带着满腔的忧思,与伤势未愈的燕公子和西野公子连夜赶到前方助战。

    她不会武功,不能去战场,所以,再相见,也许要等到战事结束……

    一颗晶莹的烛泪自烛心滴下。世界上没有不流泪的蜡烛,然而,它流泪却又是为了什么?因为它不知道自己是为谁点亮的吗?

    身后,雕花的窗户上忽然发出“咯”的一声轻响,一只手推开了窗子。

    光影迷离间,晨暮晚发现桌上落下一大片阴影,刚要回过头去,却挨了重重一击。她向前一伏,碰倒了茶盏。

    烛焰倏然爆涨,然后便熄了。

    枫雪色轻轻地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他微微一惊,随即想起,自己在静室运功祛毒,并没有点灯烛。莫非是毒未驱净,眼睛又盲了!

    他镇定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放目看去,然后静室内家具的轮廓一一映入他的眼帘,甚至连壁角案上一本翻开的书页上的簪花小楷,都可以看清写的是什么。

    枫雪色唇角浮起一丝微笑,这么久了,在他几乎都已经绝望的时候,终于又可以看见了,而且视力非但没有减退,反而锐利了许多。

    想到眼睛得以恢复,是因为饮了灰灰的血,他唇上的笑容又消失了。

    那个孩子的身体里,究竟是中了什么样的剧毒?不但可以令人沾唇既毙,还可以中和百毒。这种毒,连晚夫人诊脉之后,都难以道明!

    唉!这孩子跟着疯疯癫癫的鱼小妖长大,受了太多的委屈了!

    只是,那鱼小妖虽然古怪,但却对灰灰甚是纵容,那么她说那孩子活不过二十岁,是危言耸听吗?

    枫雪色想到朱灰灰被迫捐血的时候哭得惊天动地,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以那孩子一贯贪生怕死的性格,肯割肤放血出来,那简直……简直太给面子了!

    唉!说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她了!忽然很想去捏捏那粉团子般的脸颊,顺便检查一下那张脸蛋又有多久偷懒没洗了。

    他叹着气站起来。

    没有想到,自己眼睛复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那个顽劣无比的少女——天很晚了,也许她已经睡了,不过,他只要看一眼就好。

    如果她没睡,他要好好和她谈一谈。这个孩子,一直没有称呼晨先生和晚夫人做爹娘,肯定还有心结解不开吧?

    谁碰到灰灰这样的事情会没有心结呢?突然间多了对亲爹娘也还罢了,偏偏身体又被搞得乱七八糟……唉!幸亏这孩子粗枝大叶,换作心思细腻些的,只怕寻死的心都有了!

    晨先生和晚夫人临行之时,除了留下治疗宋小贝的药物外,还拜托自己照顾他们的两个女儿。这两个女孩子,一个还好,另一个却绝对不会让他省心。

    而自己明天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见一个重要的人,此行如果证实了自己的推论,那能否活着回来都是未知之数。

    如果侥幸能够活着,自己还要赶到边陲海防去。所以,还是把这刁钻的孩子送到自己父母的身边比较放心……

    思索间,已经走到一处精巧的楼阁。

    这个地方叫小镜轩,是他的母亲来隐灵岛时的住所,现在是朱灰灰住着。

    阁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亮光。

    枫雪色微微笑了一下,走到阁前,站立了片刻,然后决定不去惊扰朱灰灰的好梦。正转身要走开的时候,忽然发现事情似乎不太妙——

    小镜阁内,并没有人!

    他的感觉非常敏锐,虽然站在阁外,却也能够隐隐听到阁内传来憨憨的呼噜声——不用问,这是花花的声音。

    灰灰常年流浪,不论是睡街头还是破庙,已经习惯有花花做伴,即使住上了精美的屋子,也非得一个睡床,一个睡屋角才踏实。所以,一般情况下,这两个家伙是形影不离的。

    可是现在,小镜阁内只有花花的呼噜声,却没有属于人的呼吸声。

    枫雪色心里一紧:灰灰出事了?

    然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若是灰灰出事,那口大猪只怕早就乱叫了,断不会仍然在打呼噜。

    他身形一掠,自楼上窗子穿入,楼上楼下迅速检查一遍。

    果然,除了花花在楼下睡大觉之外,全然没有朱灰灰的影子,甚至连床都没有弄皱!

    枫雪色静默了片刻,足跟一旋,又从窗中穿出,三纵两纵,便来到另一处院落。

    隐灵岛的房屋是依山势修健,仆人本来就不太多,晚上的时候又都在下人住所,离主人和客人的宅子还有一段距离。

    所以,枫雪色马上就判断出,这处院落,仍然是没有人在的!

    然而正中的房屋却门窗大开。

    他翩然入内,眼睛随便一扫,便看到燃尽的烛灰、打翻的茶杯,和地上一块包着厚布的青砖。

    隐灵岛上,即便是仆妇下人都有一身武功,所以,对付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会背后拍砖头的,除了那个不争气的丫头,没有别人!

    站在屋子中,枫雪色想起一句话来,忽然遍体生寒。

    白天,鱼小妖在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清蒸味美,红烧犹佳,炭火烧烤,更是别有一番滋味!”

    其实,她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朱灰灰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了她一个问题:“我的解药,应该是生着吃,还是煮熟了吃?”

    枫雪色不是故意要偷听,而是因为耳力太敏锐了,自然而然便听到了。

    现在他终于知道,贪生怕死的朱灰灰在得知自己可能活不过二十岁的时候,为什么并不着急,自然是因为她娘鱼小妖已经为她准备了解药!

    所以,朱灰灰弄走晨暮晚,一定不、怀、好、意!

    山洞里,燃着一堆篝火。

    火堆边,扔着一个麻袋,袋口扎得紧紧的,里面有个人形的身体安静地躺着。

    那人是晨暮晚。

    碰到打闷棍、拍砖头、套麻袋的好手朱灰灰,晨暮晚连自己是怎么遭了暗算的都不知道!朱灰灰那一砖头拍得甚有技巧,她没有大伤,却仍然昏迷不醒。

    朱灰灰坐在火堆边,打量着麻袋,托着腮仔细思考:

    “解药”是捉来了,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拿人当解药,别说吃了,这事儿想着都瘆得慌!唉!都怪老娘做事太“缺德”了!可是如果不咬暮姑娘,自己就活不过二十岁——话说回来了,也不知道今年咱多少岁了,万一已经十九了,那不马上就要翘了嘛……

    老娘总是说,人活着吃什么不能吃亏——如果自己因为害怕,不吃“解药”死了,那就是吃最大的亏,而且是连本都捞不回来的那种亏。所以比较起来,吃肉还是比吃亏要好一点的!再说了,咱其实也不算吃人,咱是吃“解药”!

    解药而已,有什么好害怕内疚的?

    她很快将“吃不吃”的问题解决掉,接下来考虑怎么吃的问题:

    依老娘的意思,解药是生着吃熟着吃,都没太大的关系,可是她却没说应该吃多少分量!那么自己是只啃她一个指头就好呢,还是要吃掉她整只胳膊腿的?

    还有,如果自己咬了暮姑娘,她回去跟大侠和先生夫人他们告状怎么办?别人不说,大侠就不会放过自己!说不定还会切下自己的胳膊腿还给暮姑娘——那咱不等于害人反害己了吗?

    要想避免这种情况,最好的方法当然是不让暮姑娘回去——杀人灭口当然最好,就是怕他们万一找不到暮姑娘,怀疑到自己的头上。可是暮姑娘那么大的人,自己一顿饭又吃不完……

    忽然想起曾经在街头听到的一个什么话本,关于妖怪要吃唐僧肉的故事,不禁叹气:唉!人家妖怪还有很多小妖帮忙吃肉,自己就只有花花。两个加在一起拼着撑死地吃,暮姑娘也够一人一猪吃好多天吧?

    她心心念念,想着如何吃掉“解药”又不留证据,却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好处理,正在发愁的时候,眼前突然一暗,一股森冷之气笼罩过来,似乎连熊熊的火焰都被压了下去。

    朱灰灰猛然抬头,正对上一双明如秋波、冷若寒冰的眼睛,一句“大侠”几乎脱口而出。她按住嘴巴,跳起来便向洞外跑去!

    枫雪色手臂一伸,搭在她的肩上。

    朱灰灰猛然前蹿,却根本动弹不得。她鼓起勇气,去勾枫雪色的脚,妄图将他勾倒在地自己逃跑。

    枫雪色见她如此废物,居然还敢不怕死地跟自己动手动脚,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顺手拎起她,掠出洞去。直走出十数丈,方才将她重重地扔在地上。

    朱灰灰被摔得甚是疼痛,很没骨气地趴在地上不起来。心里纳闷,大侠是怎么找到她的?

    枫雪色居高临下,冷冷地道:“深更半夜,你跑到这里做什么?”

    “我……逛逛!”朱灰灰嬉皮笑脸地道。她忽然跳起来,伸出手在枫雪色的眼前摇了摇,枫雪色“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拍了下去。

    朱灰灰挨了打,反觉得开心:“大侠,你的眼睛好啦?”

    枫雪色没有被她的情绪打动,目光如冰。

    这孩子真是太不像话了!偷袭暗算暮姑娘不说,还扛着人跑了这么远的路。如果自己来晚一步,只怕暮姑娘便被她害了!

    “朱灰灰!”

    枫雪色的声音压得很低,朱灰灰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摸摸自己的脖子:“小……小的在!”

    “那边山洞里的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解药……”没错!就是解药!

    “什么解药?”枫雪色的声音越发的温和。

    是什么你自己不会去看啊!朱灰灰心里骂道。

    “就是……就是治我身上毒的解药!”

    他绕圈子,她也装糊涂,反正打死她也不说那是暮姑娘!

    觉得有东西触碰自己的腿,扭头一看,是花花扇着耳朵、甩着尾巴,正在用嘴拱她。

    朱灰灰不禁心里大怒,难怪自己躲得这样隐秘,大侠都会找到她,原来是花花这叛徒带的路!

    一生气,抬腿踹了花花屁股一脚,将它赶了开去。

    枫雪色坐到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和颜悦色地道:“灰灰,我知道你身上毒伤严重,不过,也不能急于一时,你的亲生母亲是江湖第一的神医,想来她自有方法救你……”

    “那……那可不一定……”

    枫雪色目光一寒:“什么?”

    “我是说……那……那可太好了……”

    枫雪色的声音又温和下来:“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去……去打暮姑娘的主意!”他没有在山洞之中处罚她,便是因为不想被暮姑娘知道灰灰的所作所为,以后对她心生嫌隙。

    “我……我也没想怎么样她……就是……先啃几口而已……”

    枫雪色十分无奈,这孩子让那鱼小妖都教成什么了?一点人伦教化都不懂!

    “我们是人,人若吃人,那和禽兽有什么区别!这个道理,你懂吗?”

    “懂!”

    枫雪色微微笑了一下,看来这孩子只要用心点拨,还是能明白事理的。

    朱灰灰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侠,我……我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不太懂。”

    “什么事?”

    “那个……你先前也喝我的血来着……”

    枫雪色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勉强道:“那个……情况不太一样。幸亏你没有伤害暮姑娘,不然将来会后悔终身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是人,你也是人,你喝了我的血,我也没觉得你像禽兽!”朱灰灰理所当然地说。后悔吗?才不会呢!有解药不吃,等着毒发身死,才会后悔终身呢——不过这“终身”似乎也没有几年啊!

    炎炎夏夜,枫雪色却觉得自己手足冰冷——这一刻,他深深地相信,这丫头有气爆他静脉的本领!

    朱灰灰睁大眼睛,很无辜地看着他。天地良心,她真不是存心气人的,只是讲道理也气成这样,大侠真没风度!

    枫雪色深深呼吸,一字一顿地道:“所以,我现在已经很后悔!”

    朱灰灰问道:“你后悔什么?后悔喝了我的血吗?”

    我后悔饮了你的血,结果被你抓住小辫子,以致此时无从反驳!

    朱灰灰“哼”了一声,大声道:“我却没有后悔!我娘说,这叫……叫舍己救人,很高尚的,所以不用后悔!”

    枫雪色皱起眉,这丫头,嗓门那样大,不怕被暮姑娘听见吗?

    “这话是晚夫人说的吗?”谅那鱼小妖也没有这个境界。

    朱灰灰刚要开口,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唤道:“可是……朱姑娘吗?”

    正是晨暮晚的声音。

    朱灰灰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清醒的?这下事情可不好办啦!晨暮晚这样聪明的人,想必猜到自己打算做什么了!哎呀!本来还想只偷偷地啃她几口解毒就好,然后再放掉的,现在看来都不可能了——她会恨死自己的!

    枫雪色叹了口气,道:“你去放了暮姑娘,要好好向她道歉!”

    朱灰灰噘起嘴:“我不要!”

    “你为什么不要?”

    朱灰灰眼泪汪汪:“大侠,我娘说的是真的!”

    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鱼小妖的性格,娘说的话,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的,她一听便知道。

    鱼小妖说她如果不吃解药,会活不过二十岁,那就意味着,她最多可以活到二十岁,她活着的每一天、每一刻,随时都有可能会毒发死掉!

    想到自己的凄惨命运,朱灰灰眼泪一串串地落下来:“我不想死!”

    她这似真似假的哭泣,曾令鱼小妖无奈投降,对付枫雪色,同样令他无从招架。

    他心里沉甸甸的,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不要哭。晚夫人医术如神,这次她肯放心离去,必是已有应对之策。退一步说,即使晚夫人不能医治,天下间奇人甚多,等此间事了,我带你走遍天下,总有法子!”

    “那不是……”朱灰灰想了一会儿,琢磨出一个很贴切的词,“……舍近求远吗?”

    这孩子简直不可理喻!枫雪色不再理睬她,在没有被气死之前,走向山洞,片刻之后,搀扶着晨暮晚走了出来。

    晨暮晚身体孱弱,又被朱灰灰打得不轻,半依在枫雪色的臂上,一手按着头,似弱柳扶风,观之楚楚可怜。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朱姑娘!”声音甚是微弱。

    朱灰灰大为尴尬。她素来以脸皮厚自傲,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毕竟比鱼小妖还差得远呢,没有她那做坏事比做好事还理直气壮的道行!

    枫雪色沉声道:“朱灰灰!”

    朱灰灰垂头丧气地看了看枫雪色:“那个、暮姑娘,你,咳,你被人绑架了,是大侠救你的!”这可不算说谎,事情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她只是没有说绑架者是谁而已——反正自己也没“得口”,就不承认,她又能怎么样?

    晨暮晚冰雪聪明,焉能不知,默然片刻,却终于没有点破,只道:“是……是这样啊……”

    朱灰灰使劲儿点头:“嗯嗯!就是这样!”

    枫雪色叹了口气,道:“灰灰,来搀扶一下暮姑娘!”这泼皮嘴硬也就罢了,还没“眼力见儿”,没看他一个男子扶着个姑娘很不方便吗?还不过来接手!

    “哦!”朱灰灰两腮鼓起,嘟着嘴走了过去,抓住晨暮晚的手臂,顺手捏了捏。

    晨暮晚身体一颤,有种她在试试自己肥瘦的感觉!

    枫雪色道:“灰灰,你背着暮姑娘,我们回去吧。”

    “什……什么?”我背?我呸还差不多!暮姑娘那样大的人,自己扛到这里来已经累得吐血,再把她背回去,那自己直接去死好了!

    枫雪色只“嗯”了一声。她欲做那样离经叛道的事,实在罪无可恕,只是令背暮姑娘回去,这个惩罚已经很轻了!

    朱灰灰心中生气,大力扯过晨暮晚,动作很是粗鲁。

    晨暮晚几乎被她扯倒在地,急忙道:“不必麻烦朱姑娘,我自己可以走。”

    朱灰灰立刻道:“大侠,暮姑娘说可以自己走。”

    枫雪色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朱灰灰心虚地转过头,一眼瞥见身强力壮的花花,立刻有了主意:“咳,那个……要不,让暮姑娘骑着花花好了!”

    闻听此言,晨暮晚几乎昏过去。她这样温婉的淑女,如果骑着一头猪招摇过市,那还有脸见人吗?

    “不不不!我真的可以自己走,也不必麻烦花花了!”晨暮晚极力推辞。

    朱灰灰对着枫雪色摊开手,意思是你看吧,暮姑娘自己不愿意的!

    枫雪色沉着脸,道:“我只问你一句,你背是不背?”

    “不是我不背,是暮姑娘不肯让我背——”朱灰灰正在不服顶嘴,接触到枫雪色森然的目光,立刻转了口风,悻悻地道,“不过,就算她不肯,我也要背,一定要背的!”

    这个怕死鬼,倒会见风使舵!

    枫雪色的眸中笑意一闪而逝——不能给这泼皮一点好脸色,不然又会啰唆个没完!

    晨暮晚捕捉到枫雪色的笑容,心里微微一酸。她早就感觉到,枫雪色对自己虽然尊重有礼,却颇为生疏;而对朱灰灰却极为亲密,看似严厉,实则宽容疼爱得很。

    如果是从前,她还觉得,自己出身名门,父母都是武林中备受尊敬的人物,她虽然没有自觉高高在上,但在心里却并不在意、甚至是不屑于去和市井无赖一样的朱灰灰去比较。

    然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那个成天混迹在尘埃里的泼皮少女才是出身高贵的天之骄子,而自己这看上去拥有一切的,其实却什么都没有。

    一股极度的自卑袭上她的心头:自己这样低微的人,就算死了,只怕也无所谓吧?就算不死,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她忽然想到,朱灰灰从小被鱼小妖折磨,其实比自己还要可怜。自己不如被她吃掉,如果能救得她的命,也算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枫公子心里想必也很喜欢……

    她心中凄楚,勉强笑道:“枫公子,不要难为朱姑娘了,她……她也很不易……”

    枫雪色叹了口气,道:“她、她……唉!暮姑娘,灰灰自幼没有人教导,性子有些乖戾,有得罪之处,望你莫要怪她……”

    晨暮晚轻轻摇头,道:“我没有怪过她!”她望着枫雪色,道,“鱼……鱼前辈说,朱姑娘身上的毒,需要我的血肉才能解得,是真的吗?”

    枫雪色苦笑了一下,道:“鱼前辈行事实在匪夷所思,很难判断是真是假。”

    晨暮晚道:“那么,我……我便取些血肉下来好了!”

    枫雪色一怔:“你——你要割肉给灰灰?”

    朱灰灰大喜:“暮姑娘,你答应让我吃了吗?”

    晨暮晚微微笑了一下,柔声道:“只是一些血肉而已,如果能够驱得你的毒,以血肉换生命,我们不是很赚了吗?”说完,她把手臂伸过去。

    人家这样“大方”,朱灰灰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捧着晨暮晚的胳膊,忸怩地道:“我……我会轻轻咬的,不咬疼你……”

    听了朱灰灰的话,枫雪色心中产生强烈的无力感。天哪!这究竟是什么孩子啊,居然把如此残忍的事情,说得如此理所当然!

    他一把将朱灰灰拎到一边,道:“灰灰,别胡闹了!”

    朱灰灰叫道:“这怎么是胡闹!这是正事!”事关自己的小命,大侠居然认为是胡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鱼前辈要吃你的肉,你高不高兴?”枫雪色尽量用朱灰灰听得懂的话说。

    朱灰灰道:“不高兴是不高兴,可是没法子,我娘要是真的想吃,我也跑不了!”

    这丫头是个糊涂虫,要慢慢跟她讲道理才行!枫雪色告诫着自己,很有耐心地道:“中医里,确有以人的血肉入药治病的说法,但也不是像你这样,拿过来就咬的!灰灰,暮姑娘已然答应捐出血肉治你的病,我们便等见了晚夫人,请她悉心诊治,仔细配伍,看看应该如何诊疗,才可以达到最大疗效。你莫心急,好吗?”

    朱灰灰神色黯然,道:“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枫雪色听出她声音里的悲伤,想到她这样小的年纪,却要无端承受那么多的痛苦,身世巨变,体中奇毒,命不久长……这样的事情,真难为她……

    他痛惜地摸摸她的头发,柔声道:“灰灰,暮姑娘身体很弱,如果没有晚夫人在一旁照料,便贸然取她的血肉,只怕会……”唉,救一人害一人,实非上策!

    大侠居然这样偏心暮姑娘,却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朱灰灰心里酸酸的,低头不语。

    枫雪色见她没有出声反驳,甚觉奇怪,道:“灰灰,怎么了?”

    “没什么!”朱灰灰抬袖子在脸上擦了一擦,“我答应你,不咬暮姑娘了!”

    枫雪色目光犀利,早看到她满脸的泪痕,不禁心里一疼,拉着她的手,将她牵到一边,低声道:“灰灰,不要担心,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是担心——”眼泪却再次涌了出来,

    枫雪色拈起袖角,替她擦擦脸上的泪:“那为什么哭?”

    “我……我想我娘!”

    枫雪色知道,她每次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和冷落的时候,便会拿“想我娘”做借口。

    “你娘……”枫雪色怜惜地将她的两只小手捧在掌中,“不会有事的!也许过不了多久,她会来看你。”

    朱灰灰凄然摇头:“她不会来了!我娘心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枫雪色柔声道:“那么,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了!”

    朱灰灰抬起头,一双眼睛被泪水洗得明净如星:“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吗?”

    “只要你喜欢,便一直和我在一起!”

    朱灰灰凝视着他,低声道:“你不讨厌我吗?”

    枫雪色微微笑了笑:“我平时虽然对你严厉一些,可并不是讨厌你。”

    “责之切”的前一句是“爱之深”,可是这句话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对这孩子说——她会更无法无天的!

    朱灰灰怔怔地想了片刻,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事情,你也不讨厌我吗?”

    “当然不……嗯,那要看你做错了什么事……”

    朱灰灰吞吞吐吐地道:“假如……假如……我梦游的时候……咬了……咬了……暮姑娘……”

    枫雪色脸微微一沉:“这件事情,咱们刚才不是说清楚了吗?而且你也答应了!”原来这坏蛋丫头口是心非,嘴上答应了,心却未死,仍在打暮姑娘的主意。

    朱灰灰侧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道:“大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觉得很安心?”

    枫雪色一怔:“什么?”

    “没什么!”朱灰灰垂头道,“你现在眼睛的伤好了,我……我要走了!”

    枫雪色眉头微微蹙起,道:“你要去哪里?”

    “我去哪里都好!反正……反正不会死在你的面前!”

    枫雪色深深地叹了口气,温柔地道:“灰灰,你是个好孩子,不要闹脾气了!天已经很晚了,我们先回去,明天……明天我们再说好不好?”

    朱灰灰摇摇头:“我不跟你回去了!”

    “为什么?”

    “我……我不想让你伤心难过!”

    枫雪色有点听不明白,问道:“我伤心难过?”

    “我怕我答应你的事情做不到,而且——”朱灰灰转身望了晨暮晚一眼,道,“暮姑娘看了我会怕的!”

    “……”枫雪色无语。这孩子也算有自知之明啊!

    心中却想:灰灰虽然肚子里在打小算盘,但只要有我看着,便不会生事。只是,明天,自己还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此去甚是凶险,能不能安全回来,都未可知。暮姑娘单独和她在一起,确实危险……如今之计,只有暂时将两个人分开——

    嗯,灰灰这孩子性子喜动不喜静,如果给她找些事情做,便暂时顾不上去找暮姑娘的麻烦了。而且,万一自己不能回来,也要找一个实力强大的人照顾灰灰,那样自己才安心……

    他思索片刻,道:“灰灰,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心里很想念我的爹娘,你替我回去看看他们,好吗?”

    朱灰灰虽然粗枝大叶,却不傻,闻听此言,心里顿时觉得酸楚。

    还说不讨厌她,还说要一直和她在一起,话都没说过一刻钟,便反悔了——原来大侠对她好,只是怕她伤害暮姑娘……

    她勉强笑道:“大侠,你别担心,我……我的病不治了……”话没说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次却是真的伤心了。

    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这样失败的人!

    有两个娘一个爹,可是他们却没有一个要她的。

    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大侠,也偏心暮姑娘去了。

    身中剧毒,年纪轻轻便要翘辫子,而且不知道会死在哪里。也许是荒山,也许是破庙,也许是什么墙根屋檐,死的时候身边只有一个花花,尸体都没有人埋……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抽抽搭搭,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枫雪色心知她必是又误会什么了,温言安慰,可是越安慰她的眼泪越多。晨暮晚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劝了几句,朱灰灰却哭得更加厉害。

    唉!人家的女孩子会“撒娇”,他家的这个却只会“撒蛮”!此时此刻,枫雪色真是无比怀念过去那个怕死鬼,只要他把剑一提起来,那怕死鬼立刻便乖得不得了……

    他实在束手无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灰灰,你在这里等我,我先送暮姑娘回去,再来接你。”

    朱灰灰一呆,见枫雪色非但不劝自己,反而要带着晨暮晚走,顿时哭得死去活来。

    枫雪色微微迟疑,却实在没有办法。他的性格端严内敛,暮姑娘在眼前,有很多的话都说不出口,当下也不多言,托着晨暮晚的手肘,加快了离开的步子。他准备先送晨暮晚离开,然后再回来耐心安抚朱灰灰。

    冷月如钩,晚风渐凉,树叶簌簌,朱灰灰透过朦胧的泪眼,看着枫雪色和晨暮晚远去的背影,心中倍觉凄凉。

    大侠太偏心了!暮姑娘对他那么重要吗?宁肯让自己毒死,也不肯让她咬暮姑娘一口!早知道他这样没良心,自己的血便拿去喂狗也不给他喝……

    越想越觉得难过,由难过又转为生气,气到极处,眼泪倒收了回去,忍不住心里发狠:“你不是偏心暮姑娘吗?有本事你天天和她在一起,一步都不离开,不然我非要咬她不可,看你护不护得住!”

    心里百味杂陈,一时愤愤不平,一时又自怜自伤。只觉得身边之人,一个一个地抛弃了她——既然大家都讨厌我,那么我便走好了!走得远远的,随便死到哪个没人烟的地方去,让你们后悔一辈子!

    又想,有没有人喜欢,有什么了不起?老子以前也没有人喜欢,和花花两个也过得很好,无忧无虑,又何必赖在你们跟前,看人的脸色。再说了,死又怎么样?谁不会死呢?大侠这么护着暮姑娘,难道她便能活一千岁一万岁?那不是乌龟么!就算她真的是暮乌龟,也不过是比自己多活几年、晚死几年罢了,她病成那个样子,活着便快活吗?

    想到“暮乌龟”这个词,脸上泪痕犹未干,却忍不住笑了一声。

    对了!咱死之前,说什么也得再见见咱那死老娘,问问她还有没有别的法子治自己的毒——朱灰灰嘴上撂狠话,却也知道,如果枫雪色一力维护晨暮晚,自己连她一根头发都捞不到,何况咬她的肉了——解铃还须系铃人,所以还是再去找找老娘比较靠谱。

    从老娘又想到晨先生和晚夫人,心里更觉伤心。先生和夫人是好人,可那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们虽然生了自己,却没有养过,他们其实只是暮姑娘的爹娘而已!

    正在沮丧伤心的时候,忽觉后颈上一凉,似乎有人在自己的颈子后吹了一口气,她猛然回过头去。

    然而身后只见怪石嶙峋,此外什么都没有。

    朱灰灰摸摸颈子,手放下来的时候,指间夹着一片白色的夕颜花瓣,她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在周围发现夕颜花,不禁感觉有点怪怪的,于是伸足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叛徒,走啦!”

    既然已经决定不回隐灵岛讨人嫌,于是一人一猪,一前一后,向着与枫雪色相反的方向走去。

    可是她还没走出多远,颈后又是一凉。

    这段日子以来,朱灰灰出生入死,早已锻炼得极为机警,心中已知不对,足下用力,“嗖”的一声向前蹿去,花花撒了欢似的跟着她跑。

    一连奔出去二里多地,听不到有什么动静,才慢慢地停了下来。朱灰灰回头望了一眼,但见松岗冷月,寂静无人。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胆子太小。抓了抓头发,回过身来方要续行,突然呆住——

    前方一块巨岩上,一人如鹰般踞立,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月光之下,一双眼睛寒光流转,杀机森然。

    朱灰灰心里一沉,第一个反应是撒腿逃跑,第二个反应是大喊救命,第三个反应是趴在地上装死,第四个反应是没骨气地求饶……

    一瞬间,她的心里千回百转,想了无数的点子,却没有一个来得及实施,纤细的脖子已然落入那黑衣人的掌握之中。

    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朱灰灰惊恐地望着那人的眼睛,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粗糙的手指在她喉咙上轻轻按着,冷酷的眼中寒光暴涨,手指往回一收。

    朱灰灰只觉喉间一紧,血液上涌,大脑嗡嗡直响,她大力挣扎,一句话脱口而出:“我……我认得你……”

    捏着她喉咙的手突然停住。

    朱灰灰两只手握住对方的手臂,用力扳开,感觉对方的手松了一些,急忙大力地呼吸。

    那人本来是等她说话的,却见她只顾得喘气,便觉不耐烦起来,手指紧了一紧。

    朱灰灰忙道:“别……别……”她一到着急的时候,心思便转得特别快,想道:他会停手,是因为自己说认得他,可是自己只是看着他熟悉而已,却认不得他究竟是谁……

    她一只手用力抓着对方的手臂,勉强在脸上堆出笑容,道:“您、您别冲动啊!咱们……好歹也是熟人了……”说话间,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地探出去。

    那人武功虽然很高,但两人距离实在太近,又没有想到这家伙死到临头居然还敢动手脚,出其不意之下,竟然被她抓下蒙面巾。

    朱灰灰看着蒙面巾下那张熟悉的脸,心中无比惊骇:“你……是你……果然是你……”

    那人目露凶光,捏着她颈子的五指突然用力收紧。

    朱灰灰只觉喉间剧痛,仿佛听到自己颈骨发出“咯咯”的声音,然而,她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这里,只是模糊地想道:我为什么会说,“果然是你”,而非“竟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