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 〉
净水镇的张大婶在镇口开了个包子铺。她蒸的包子个大味美,方圆十里首屈一指。
今天她如往常一样,大清早就便起来剁肉、拌馅、烧水、上屉,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第一锅包子已经蒸熟了。
她揭开笼屉,拿了竹筷,正往外捡包子的时候,听到窗外有动静。回过头一看,窗台上趴着一个少女,青丝反绾,小脸蛋脏兮兮的,双目乌溜溜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包子。
很可爱的小姑娘!张婶笑了,招呼道:“小姑娘,你要买包子吗?”
少女趴在窗台上,使劲儿地点了点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鲜肉馅、山菜馅、菜肉馅,要哪种?”
少女咽了咽口水:“我……我没有钱!”
“哦,这样啊!”张婶看了看她那渴望的眼神,不觉有些心疼,夹起一个包子递过去,“来,给你!”
少女伸手想接,却不知怎的,又缩了回来:“我……我要三个……”
“啊?”张婶有些不悦了。这少女看着纯真可爱,却怎么这样贪得无厌呢!
少女扬起脸蛋:“婶婶,你要不要打水?要不要劈柴?要不要洗菜?我什么都可以做,换你的三个包子,好不好?”
张婶想了一下,道:“那么,你去把门前扫干净吧。扫帚在角落里。”她走到窗前,指给那少女看。却见少女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
那是个俊美飘逸的修长少年,穿着一袭杏色的衫子,宝带轻束,勾勒出好看的猿背蜂腰。他面如冠玉,朱色的薄唇微弯,带着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的笑容,一双眸子若幽夜里的星,似乎深不可测,又似乎清澈得什么都没有。
张婶一呆,这个贵气十足的公子哥是什么人?
那少女早已奔去拾起扫帚,开始打扫起来。一只超肥的大花猪不住在她脚下挤来挤去,她一边打扫,还一边用扫帚去拍猪的屁股。
她东一下西一下乱划拉,地扫没扫干净不说,尘土倒扬得满天。张婶忍不住叹气,这孩子,真不是个干活的人!
“好了好了!可以了!”她急忙制止。
那少女立刻扔下扫帚奔了过来,脏脏的脸笑得像朵花儿一样,对着张婶伸出手。
张婶笑了一下,返回房里,取了三个包子,用荷叶包好,放到那双小脏手上。
少女欢呼一声,一手抓着包子,一手牵了那个黄衫公子的衣袖:“流玥兄,我们吃包子啦!”
那公子温顺地跟在她的身后,被她牵着向树下阴凉处走去,那口大肥猪屁颠屁颠地跟在他们后面。
张婶远远地看着,终于知道那少女为什么要三个包子了。
只见那少女拉着黄衫公子,坐在树下的石头上,将手在衣衫上蹭了蹭,然后打开荷叶包,先拿了一个包子递给那位公子。那个公子接在手中,却没有马上吃,只是面带柔和的微笑,注视着她。
少女拿起第二个包子,大大地咬了一口,嚼了几下,满面笑容:“很好吃!流玥兄,你也吃啊!”
那位公子便将包子送到嘴边,启唇慢慢地咬了下去。
那头大花猪用嘴不住地拱少女的腿,少女故意逗得它团团转,才将剩下的那个包子扔给它,花猪一口就吞了下去。
少女将自己的包子吃完,伸出小小的舌头舔舔嘴唇,摸着肚子,皱起眉:“没吃饱!流玥兄,你呢?”
那位公子抬头望着她,没有说话,依然是浅浅地笑着。
少女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场面,自问自答道:“你当然也没有吃饱了!那么——我们再去找别的吃的!”
眼睛一瞟,在附近散养的六只鸡身上打了个转,说了一声“好热”,将那件油渍麻花的外衣脱了下来,拎在右手上,左手牵了那黄衫公子的袖子,起身离开。
经过那几只鸡的旁边时,右手上的外套不经意地挥了挥,然后便卷成一团,抱在怀里——地面上,六只鸡赫然已变成五只!
少女抱着衣服,拉着黄衫公子一路疾行出了镇子,为了避开人家,专挑小路行走,一刻钟之后,她看看离那镇子已远,便停下脚步,笑道:“就是这里了!”
解开怀中布包,露出一只脖子被拧断了的小母鸡。
她走到附近的一条浅溪旁,手法利落地拔毛、开膛,将鸡洗剥干净后,从随身常备的口袋里找了些调味抹上,然后找树枝穿起,再找些枯枝黄叶,点了一个火堆,将鸡挂在火上烤了起来。
她忙忙碌碌的时候,那头花猪已经高高兴兴地跳进溪里,将水花扑得哪儿都是。而那黄衫公子则一步不离地跟在她的身边,面上的笑容温柔不变,连唇角都没有多弯一点或少弯一点。
少女似乎已经习惯他这样“游手好闲”,在火堆旁边坐了来了,那位公子紧挨着她坐下。
少女一边翻动着烤鸡,一边侧过头看那位公子,凝视着他那一成不变的笑容和清澈坦白的眸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又摸了摸他的脸,难过地道:“流玥兄,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这个偷鸡高手,当然是朱灰灰。
她怎么都弄不明白,明明那天流玥兄尝了她的血,她又明明摸到他的皮肤都冷了才流着泪离开的,可是,流玥兄为什么又活了呢?
那天晚上,她和花花夜宿在一间破屋,正睡意蒙眬的时候,忽然觉得旁边有人在看着自己,坐起来睁开眼睛一看,差点没被吓死——
流玥兄坐在她的身边,正安安静静地望着她。月光自窗外洒在他俊美的脸上,那笑容潋滟而柔和动人。
当时,她的第一个想法是流玥兄的鬼魂来找她报仇了!可是看到地上的影子,又否决了这一想法;然后,她又升起了第二个念头——流玥兄变成僵尸了!
脑子里立刻想出民间几十种对付僵尸的方法,什么糯米、大蒜、桃木剑、八卦境、黑狗血……可惜身边除了皮粗肉厚的朱花花,她什么东西都没有。
无奈之下,她使用了最简单的一招——听说,僵尸是根据呼吸声判断人的位置的,所以,只要屏住呼吸,它就找不到自己!
朱灰灰立刻闭紧嘴巴,捏住鼻子,先将呼呼大睡的花花踹醒,然后跳起来夺门就逃。
一口气奔出去五六里地,方停下来喘口气,但见身后,流玥像幽灵一样与自己贴身而立。
她立刻又逃,可是不论她怎么跑,流玥飘飘如风,身影总是离她三尺之内。
这一夜朱灰灰没干别的,光逃跑了,可是到最后,别说花花吃不消,她自己也受不了了。一人一猪累得吐血,那流玥却仍然气定神闲地跟在身后,面上带着轻柔的笑容。
朱灰灰也死心了,她往地上一趴,爱咋地咋地,不就害你一条命么,老子给你咬好了!她伸长脖子凑到流玥的嘴边,忽然心里一动——先下嘴为强,后下嘴的遭殃,要不,自己先咬他?
她瞄着流玥颈子,不怀好意地慢慢把嘴凑过去,嘴唇碰到他的皮肤,刚张嘴要咬,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流玥兄的皮肤是温暖的!
她愣了愣,将手按在流玥的口鼻上,感觉到有热热的气息,吹得她掌心痒痒的。她立刻缩回手,顺着向下摸去,在他的胸膛上停住,手掌上传来他清晰沉实的心跳。
有呼吸,有心跳。流玥兄不是僵尸!看把老子吓得!
朱灰灰从心里感到惊喜,同时又甚是鄙视自己:害人都害不死,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饭桶的吗?
“流玥兄,你……你没死……太……太好了……”
流玥却只是安详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流玥兄,你一直跟着我,是想杀我吗?”
流玥微笑,无语。
“那个……我虽然用毒害你,可是你并没有死,又吓了我一晚上,咱们便扯平了,怎么样?”
流玥,微笑,无语。
“对了,我娘说,我体内的毒超级厉害的,你怎么没事呢?”
流玥,微笑,无语。
“……”
流玥,微笑,无语。
“……”
流玥,微笑,无语。
朱灰灰终于察觉事情不对了!她都啰唆到快要将自己烦死的地步了,可是流玥兄一直都是,微笑,无语。
而且从自己被他吓醒,一路逃走,到刚才起意咬他,还摸他的脸和胸,他这“微笑,无语”的表情,一直都没有变过。
那样安静柔和的笑容,和过去一样,但是,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同了。朱灰灰瞪着他看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是眼睛!
流玥兄的眼睛很好看,只是,过去他的眼神水雾迷离,像三月里的烟雨江南,轻软、迷蒙、似近还远,只是不论他的笑容有多温柔潋滟,眼睛里传达的感情却是淡淡的疏离;而现在,他的眼睛依然漂亮,依然仿佛有无数桃花开在黑眸中,但是眼神却不再朦胧,而是变得清澈、透明,甚至还有几分茫然,像天和海,纯净至极。
出什么事情了?
“流玥兄,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跟着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朱灰灰期待地看着他,然而等了半天,他却仍然是那宛如万年不变的“微笑,无语”!
她颓然长叹,终于得出结论:流玥兄确实没有被她毒死,可是,被她毒成傻子啦!
让她纳闷的是,流玥兄傻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还有,一个傻了的人,会有这样的记性和毅力吗?每次不论她做什么,他都绝对在她身边三步之内!
上天啊!她不就是毒他一下么,他就跟定她了?
因愤愤不平而逃跑数次未遂之后,朱灰灰终于认命了。算了,他愿意跟就跟吧!就当、就当自己再养一只花花好了——而且流玥兄吃的东西很少,比花花可好养多啦!
朱灰灰、朱流玥、朱花花,三“朱”有包子同吃,有鸡同偷,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朱灰灰一边翻动着树枝上的鸡,一边看着流玥兄叹气。
流玥微笑着跟她大眼对小眼——也不知那清澈见底的眼神后面还有没有人类的思维。
鸡的表皮渐渐变成深褐色,一股香浓的味道散发出来,诱得人垂涎欲滴。
朱灰灰立刻将关于流玥的问题丢到一边,将鸡拿到近前,将鸡分成三份,刚要吃,突然听到一声大喝:“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唰唰唰唰唰”,五条大汉从路边树林里跳了出来,个头一个比一个高,嗓门一个赛一个大,齐声吼道:“抢劫!”
朱灰灰乐得差点把烤鸡扔了,还有这么不开眼的强盗!这世界上,还有比她更穷的吗?
定睛一看,这几位居然是齐云五义那五个傻大个子!
上次在清风桠,因为想救他们,自己被“狼狈为奸”等人围殴,后又被先生和夫人驱逐,自己一生气便走了,都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想不到却在这里碰到他们。
她站起身来招招手,很热情地道:“五位傻……咳,大哥,好久不见,一向可好?”
齐云五义看看她:“你谁啊?”
朱灰灰郁闷,敢情这五个傻人记性不好,眼神也不好!
“你们不认得我了吗?”
五颗大脑袋齐摇。
朱灰灰捏捏脸蛋,觉得自己最近也没长变形啊,他们怎么就认不出来呢?
“你们不记得了?你们被‘狼狈为奸’和一个道士一个黑鬼一个色狼捉住,扔在外面晒太阳的时候,有人去救你们!”
十只大牛眼瞪了她半天,终于其中之一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你啊!”
“嗯嗯!是她是她!”另一个道。
“不对不对,我记得那天是个男的,这回怎么换了个丫头?”又一人道。
“我猜是……女扮男装的!”
“呵呵,还是五弟聪明……”
五个人凑到一起,议论纷纷。
朱灰灰笑眯眯地道:“五位大……大英雄,怎么沦落到拦路打劫了?”而且居然没眼光到打劫自己这样的穷鬼!
巴老大瓮声瓮气道:“我们要去黄龙岛,想从你那里抢……那个借点路费!”
“黄龙岛?”朱灰灰问,“那是什么地方?很好玩吗?”
“你居然不知道黄龙岛?”虽然是救命恩人,可是齐云五义也摆出一副大大瞧不起的模样。
被五个傻大个鄙视,朱灰灰心里很不痛快:“谁不知道啦?老子连黑龙岛、白龙岛、红龙岛、五色龙岛、七彩龙岛……都知道,区区一个黄龙岛,我是……是考考你们!”
五人中最精明的老五不受她骗,大笑道:“你吹牛!”
“什么吹牛啊!我那是策略!对,是策略!”说这句话的时候,朱灰灰心里酸了一下,“吹牛”等于“策略”,这个词还是大侠偏心暮姑娘时发明的。
巴老三道:“老五别和她废话了,让她快点把钱拿出来,咱们还要赶路呢!”
巴老大道:“可是……她救过咱们一次……”
巴老二道:“大哥,事情紧急,我们耽误不得!先抢了再说!最多以后咱们有了钱,再让她抢一次就是了!”
巴老四道:“二哥说得对!喂!丫头,把钱拿出来,别啰唆!”
朱灰灰被他们气得直翻白眼。救命恩人也抢!这五个傻大个之无耻,跟自己绝对有一拼!她怒道:“要钱老子没有,要命倒有一……有三条!”
巴老五扮好人,劝道:“小姑娘,我看你还是破财免灾的好,不然我的哥哥们怒将起来,一杵把你脑袋拍碎,那个时候你掏钱都晚了。我看你这小脑袋还挺好看的,拍成了烂西瓜,神医晚夫人都缝不起来……”
朱灰灰被他们气乐了,直接把口袋扔给他们:“你们自己找,这里面有一个钱,我从此管你们叫爷爷!”
巴老大将那口袋翻了个底朝天,袋子里除了一堆不值钱的杂物,便是几个破洞,他晦气地将口袋扔到一边:“娘的!比咱还穷!”
巴老五不肯罢休,一指流玥:“他的口袋也给咱瞧瞧!”
朱灰灰急忙将流玥藏在身后:“他……他的脑子有些问题,你们不能欺负他!”
五个傻大个一听此人“脑子有问题”,立刻起了同病相怜之心,交头接耳了一番,巴老五道:“既然这样,我们也不便欺负你了,你只要让他交出钱来,算我们借的好了!”
朱灰灰苦笑:“五位英雄,你们别看他穿得干净,其实他的口袋比我的还干净呢!”顿了一顿,又道,“五位是没有盘缠去那黄龙岛吗?我倒有一计……”
五傻齐声道:“什么计?”
朱灰灰道:“这个么,我得先知道,你们去那黄龙岛做什么,然后才可以……那个,可以将计就计!”她用成语鲜少有用对的时候,好在齐云五义跟她的水平半斤八两,所以谁也不能笑话谁。
齐云五义道:“八月十五,咱中华武林和倭寇小矮子在黄龙岛摆阵,大家都赶去黄龙岛了,我们哥五个也要去帮忙!”
听到倭寇两个字,朱灰灰一惊,敏感地回头去看流玥,发现他仍然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连根发丝都没动,于是稍稍放下心来,问道:“什么与倭寇摆阵?”
齐云五傻说话颠三倒四,极没有条理,朱灰灰跟他们扯了半天,总算将情况问清楚了。
原来俞、戚两位将军被放出天牢之后,立刻整军上阵。他二人多年来威震海内外,倭寇早已闻名丧胆,得知两位将军重回战场,立刻灭了七分锐气。两位大将亲披战甲,凭借多年积累的对敌倭寇的经验,指挥军队分头作战,配合默契,遥相呼应,几乎百战百胜。大军所向披靡,没有几日,便夺回失去的城池,将倭寇赶回海上。两位大将军早就在海上布下重兵,内外夹攻之下,号称十万的倭寇几乎全军覆没!
一寸江山一寸血,江湖之中的战斗,却也不遑多让!扶桑的天照魔王派出了本国精锐的忍者高手,对我朝中重员展开一波又一波的暗杀突袭,却被武林四大世家全挡了下来。
扶桑武林人士不服,因此便下了战书,约中华武林人于八月十五浙东黄龙岛一战。若输了便甘心臣服,终身不再踏入中华一步……
听闻此事,朱灰灰再没心思去和五个傻大个子瞎搅和,随口告诉他们去跟镇上某有钱的大户“借”银子,将他们哄骗走了。望着那五个兴高采烈的背影,她一时心乱如麻。
她这阵子与朱流玥和花花到处流浪,因为怕流玥兄被人认出来,所以走的多半都是穷乡僻壤,根本就没有渠道了解国人与倭寇的战事。想不到短短的时间,令无数人牵肠挂肚的战事,竟然将以这样的方式了结。
本以为那些江湖事与他们这一个聪明丫头、一口超级肥猪、一个傻瓜小子已经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生平最大的愿望,也只剩下“将来逮个机会,趁大侠不留心,摸到晨暮晚的门上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咬她几口再说”。可是这一刻,听到与倭寇有关的消息,她仍然觉得心情振奋,血不由得燃烧起来。
站在路边,她考虑了半天,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黄龙岛!
因为,老娘“说不定”会去,先生和夫人“八成”会去,那个偏心眼儿又爱管闲事的讨厌大侠“一定”会去!
她在这个世界上,所有认识的人,都可能出在现黄龙岛,所以,她也一定要去!
不管以前怎么样,在这种以血拼血、以命换命的时候,她要和大家站在一起!
“流玥兄,我们这便赶去黄龙岛,你……你……唉,你可千万别在关键时候又不傻了啊!”如果你变回风间夜,那……那我宁肯你死掉……
黄龙岛位于距离江浙不远的海域上。
该岛面积不大,岛上全是黄色的礁岩,上岛之后,走不多远便入峡中,两侧山势险峻,壁立如刀,几乎寸草不生。
八月十五这天,朱灰灰、朱流玥、朱花花三“朱”上岛时候,天已近晌午。如果中华和倭寇是从一早便开战的话,现在岛上已经打了小半天了!
朱灰灰不是故意要迟到的,她很早就到了海边,可是对着大海干瞪眼——口袋里没钱,没有船肯载他们出海。
终于知道为什么五傻会为了钱去抢劫了!早知道没钱就出不了海,她就和他们一起去抢了!
不过,老天偶尔也会对她发一次善心的。她正在对着大海骂骂咧咧,海上飞来一艘轻舟,船上之人抱拳行礼后,问她是不是要去黄龙岛。
她答“是”之后,船家二话不说,立刻躬身请他们上船,摇桨相送。
初时朱灰灰还以为是自己人品好,到了船上才得知,原来船家是接天水屿下属的一个堂的副堂主,之前曾经见过“皓月流霞”流玥公子,所以见他们站在海边发愁,立马过来接人。
朱灰灰听了,大感没趣——闹了半天,原来人家是看流玥兄的面子,跟自己的人品好坏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
她觉得很伤自尊,于是假装毫不介意地告诉这船家,自己与方渐舞相识,还认识枫雪色、西野炎和燕深寒,四大世家的少主全是她的哥们儿!
那船家果然大大惊奇。他虽然不大相信这个脏得没有人模样的小毛丫头,却也不敢瞧不起她——要知道,在她身边站着的,的的确确是名头不在四大世家少主之下的流玥公子!
朱灰灰瞧见船夫的眼神,心中大大得意,这年头,你要是不吹牛,人家就不知道你有多厉害!
那船夫一边摇船,一边说话,说这次黄龙岛之战,中华武林已做好万全准备,海上防线、海上补给线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断不会再重演十多年前巨鲸岛群雄中伏、援兵被阻、险些为倭寇暗算那一暮!
朱灰灰听得“哦哦啊啊”,对于这等布兵行阵、运筹帷幄之事,完全一窍不通!
听船家唠叨了一路,总算到了地头。但见碧波之中,卧着一座焦黄的孤岛,岛的两侧石壁陡峭,天空似乎也被切割成窄窄的一线,看上去甚是险峻。
两壁之间,一条黄黑色的羊肠山路向峡谷深处蜿蜒而去。
朱灰灰下了船之后,谢过船家,立刻沿着山路走去——只有一条路的好处就是:永远不用担心迷路。
朱流玥和朱花花跟在后面,各背着一个包袱,里面分别是饮水和食物——当然,朱灰灰没有细心到准备这些东西,这些食水是船家给的。因为岛上没有淡水,所有的饮水食物都由上岛之人自己携带。
沿山路向前行了大约半个时辰,前方地势豁然开阔起来,远远地,朱灰灰便看到,在两侧山壁的半腰平台各有一批人。
最先吸引她目光的,是西侧的扶桑人群。主要是这些人头发和服饰都怪模怪样的,让没见过世面的朱灰灰忍不住好笑。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东侧的人群里,一眼便看到那个盘膝坐在岩上的翩翩少年,那俊秀的容颜,那温暖的眼神,那如雪的白衣,那纤薄的长剑……不是枫雪色是谁?
朱灰灰的心急速地跳了几下,迅速在他身边找了一圈,看到了红衣如火的西野炎、蓝衣如波的方渐舞、黑衣如墨的燕深寒,就是没有看见晨暮晚,心中不禁又高兴又失望。
她有些费解,不知道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儿,但却知道自己失望的是什么——“解药”不在啊!还以为可以找机会啃她几口呢!
刚想到“解药”,一转头,便发现人群的后面,晨先生和晚夫人端然而坐,而那被自己朝思暮想的“解药”,正娇怯怯地依偎在晚夫人身边,看上去弱不禁风。
“解药”和夫人居然这样亲昵,真是肉麻死了!
朱灰灰无比妒忌,一股没来由的愤懑压得她心里非常难受。
她突然很讨厌这个“解药”,立时打定了主意:“解药”最好快去求菩萨保佑,别给她逮到机会,否则本来也许啃一个手指便行的,她非要多咬半条手臂不可……
对了,人家的爹娘都在,自己那不争气的老娘呢?
想起鱼小妖,她又担忧起来。明知道晨先生和晚夫人才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是在她的心里,总是觉得跟鱼小妖更亲一些。这不单单是因为她养育自己长大,还因为自己这个老娘属过街老鼠,人缘非常不好,而且身上又有病。
娘真可怜,这个世界上,除了自己和流玥兄,只怕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爱她念她了吧?
而先生和夫人却什么都有。健康的身体、美好的容颜、天下人的尊敬、不聪明却听话的女儿暮姑娘、聪明却不听话的女儿我……
唉!这世界上的事,怎么这么不公平呢?
朱灰灰一边抱怨,一边向前走,转过山弯,才看到前方空地之上,有两个人正在比武,一个是扶桑打扮,手里是微弯的钢刀,另一个是中华英雄,手中提的是一对短枪。
这两人在空地之中,刀来枪往,一会儿滴溜溜地打转,一会儿却又凝滞不动。她看了一会儿,既看不懂,又一个人都不识,便不再理会。
忽听头上有个粗声粗气的嗓子喊:“喂,丫头,上来!”
在场中人,本来都在全神观战,这一嗓子喊得众人目光全落在了朱灰灰身上。
朱灰灰抬头一看,岩腰平台之上,齐刷刷探出五个大脑袋,正是那齐云五义。心中感慨,有钱真是好办事,看来他们抢了不少,比自己到得早多了。
枫雪色居高临下,看到朱灰灰,不禁一怔:这孩子怎么来了?随即便看到紧随在灰灰身边的朱流玥,脸色微微一变。
朱流玥也来了!他竟然和那糊涂孩子在一起!
他身形一起,如一朵轻云从岩上飘了下来,伸手去拉她:“灰灰,过来!”
手指刚碰到朱灰灰的手腕,突然发现一抹杏色的袖影直插自己的肋下重穴。他早已有所防备,身形微侧,朱流玥的手掌从他的肋旁穿过。
枫雪色五指轻挥,弹向流玥臂间穴道,同时暗藏了厉害的后招。哪知流玥却不反击,一掌逼开他之后,便退后一步,回到朱灰灰的身边。
枫雪色凝视着他,森然道:“流玥兄,前次一战,胜负尚未分出,你便走掉了,现在,我们再比一场吗?”
说起此事,饶是他胸怀如海,也觉心中煞是气闷。
那夜月下,他揭开朱流玥的另一个身份后,二人正式开战。平心而论,朱流玥确实是个强大的敌手,不但精通中华武术,而且熟知扶桑功夫,这两种武学在他身上融会贯通,自成一格。所以他对于这一战,委实有些期待!
比武之初,双方各尽全力,虽然谁也没占上风,但打得痛快淋漓,酣畅过瘾之极。可是流玥在着了自己一掌之后,飘身而退,笑说忽然想起有心愿尚未了结,所以暂去,容后再来领教,然后转身便走。他在后面提气疾追,两人你奔我赶,一夜追逐了数百里,天明之后追进七星郡,却终究还是给他混入人群,走掉了。
原来,流玥所谓的心愿未了,指的是灰灰!
对他的话,流玥恍若未闻,站在朱灰灰身边,低垂着双目,一言不发。
枫雪色冷冷一哂,道:“流玥兄的心愿如果已了,那么,可否践约了?”
关于流玥就是风间夜的事情,他未曾和任何人说起,因为他已经答应那件事情追到流玥为止——虽然流玥只是一枚棋子。
其实,隐藏在流玥身后之人,他已然猜到是谁,此人在朝野内外,口碑极佳,没想到却深怀不臣之心。流玥虽然拒不承认,但也知道事实真相瞒不过枫雪色,才坚持要所有的事情到他那里便做个了结。
本来除恶不尽,甚为不智。不过,正如流玥所说,俞、戚两军所到之处,倭贼灰飞烟灭。而那人年纪已老,纵留得他的性命,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唉!皇家的事情,比江湖中还要险恶千倍万倍,不是一个武林人能管的。
他思潮起伏,而那流玥站在朱灰灰身边,面上带着浅浅的笑容,却仍然没有回答他。
枫雪色觉察出他似乎有些不对,心中狐疑,问道:“灰灰,怎么回事?”他也很想知道她怎么会和流玥在一起,只是现在不是问这些闲话的时候。
朱灰灰刚要开口,眼角瞥见晨暮晚不知何时已走到岩边,投过来关切的目光,忽然就生气了,瞟了枫雪色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
枫雪色微微笑了一下,这孩子,不但越来越记仇,而且脾气还越来越大了。他真是无比怀念刚认识她时,那个只要自己一抬宝剑,便吓得举手投降的怕死鬼……
唉!都是他太放纵宠爱她了!
枫雪色又耐心地问:“灰灰,你怎么也到岛上了?”
朱灰灰将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他,假装没听见。
枫雪色苦笑:“好吧!闲话以后再说,你先去见过你的父母亲。”
朱灰灰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昂然走到一边,摆明了不高兴理他!
头顶之上,齐云五人大声招呼:“那个丫头,你上来!”他们对这个教他们入户抢劫的人大有好感。
朱灰灰对五人招了招手,看看大家所在的石台,距离地面大约十丈左右,人家都是飞上飞下的,她可没那本事,只得沿着旁边的一条陡径走了上去。
上到石台,首先便接触到先生和夫人慈爱亲切的目光,她迟疑了片刻,对他们笑了一笑,还是没有过去打招呼——先生、夫人和大侠一样,都喜欢晨暮晚,那就让他们去喜欢好了,自己不稀罕!
还是老娘和流玥兄好,世界上便是别的女孩子比自己好一万倍,可是在他们两人心中,都只喜欢自己!
她也没去和西野炎等人说话,径直来到五个傻大个身边,帮流玥兄、花花和自己挤了三个位子,还没等她坐定,忽然听得众人一阵惊呼,她探头向下看去,却见刚才在台下打斗之人已然两败俱伤。
其实比较起来,敌人吃的亏比较大些——那个倭寇的胸前被短枪捅了个窟窿,正汩汩地往外冒血,眼见是没救了。而我方的英雄虽被斫下一条手臂,血已经把全身都染红了,却还顽强地屹立不倒。
这时,双方立刻有人飞身下台,将两人抢救回来。
那汉子犹笑道:“一条手臂,换倭奴一条狗命,老子赚大了!”话音刚落,便眼睛一翻,昏死过去。
晚夫人和晨先生二话不说,立刻施救。
朱灰灰好生敬佩这个男子,心想:如果是我,别说断掉一条手臂,便是断了一根头发,也要哭得死去活来的!
她跟五个傻大个打听:“五位英雄,现在什么战况?”
巴氏兄弟七嘴八舌地道:“打了六场,互有胜负!”
“那么是谁胜得多一些?”
旁边一人回答:“约战六场,我方三胜一平,敌两胜一平!”我方派出的都是中华的绝顶高手,却还是负了两场,可见敌人实力亦不可小觑。
“那还好,我们多胜一场!”
那人道:“就看第七场了,如果我方胜了,那便赢了!如果输了,还要加比一场。”
正说着,从敌方阵营掠出一人,如星丸坠地,立在空地中间。
此人年纪不大,中等身材,相貌平凡,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如两粒烧着的炭火。朱灰灰与他对视了一下,竟然觉得自己眼中灼疼,忙不迭地移开目光。
在场的几乎都是武学行家,一眼便可探知对方深浅。敌方此人,虽然只是从台上掠落地面,但举手投足间沉稳肃杀,端的是名高手。
东边看台上,一时鸦雀无声,有人轻声道:“那人就是扶桑第一高手白鸟之然!”
枫雪色本来不放心,一直紧盯着朱流玥,见他貌若安详自若,万事不萦于怀,实则木讷茫然,不禁心中纳罕。
此时,听得敌方第一高手出场,他移开目光,缓缓站起身来。
枫雪色年纪虽轻,但自出道以来,不论碰到多强的敌人,从来都没有输过。更兼其为人侠义仁慈、胸怀宽广、处事公正,近年来已隐隐成为武林之领袖。
所以安排他出场迎战白鸟之然,没有人有异议。
枫雪色再望了朱灰灰一眼,见她正关切地看过来,与自己的目光一碰,却又立刻转开,假装很不在意的样子。
他轻轻地笑了一笑,道:“我去了!”
朱灰灰“哼”了一声,眼睛望着别处,大声道:“做人不能太东郭先生!”唉!她总算记得那个滥好人老头的名字了!大侠是很厉害的,那个白鸟肯定打不过他,就怕大侠心软会手下留情。
枫雪色微笑道:“我知道了!”提剑便欲下场。
人群之中,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个人,是我的!”
朱灰灰脱口而出:“娘!”就知道老娘一定会来的!
她转头望去,在人群里,站出一个瘦瘦的灰袍老头儿,正慢慢地撕下脸上粘的皱皮和胡须,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
唉!怎么娘出现的时候,不是扮成老婆婆,便是扮成老公公,就不能正常点吗?
在场之人有识得的,不禁惊呼一声:“鱼……鱼小妖!”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数人挤到晚夫人身边,纷纷道:“夫人,能不能送我一粒解毒灵丹,我先含着再说……”
鱼小妖不屑的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然后落到枫雪色的身上,重复道:“这个人,是我的!”
枫雪色稍一犹豫,便道:“好!”
这一场比武很关键,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鱼小妖的功夫,但却知道,正是这个女子,在十五年前以一人之力杀了无数倭国高手,最后还毒毙了白鸟之然的父亲——当年的扶桑第一高手白鸟夜落。而她自己,也被白鸟夜落害得十多年来半死不活。
枫雪色知道鱼小妖任性妄为的脾气,她说白鸟之然是她的,便谁争也没有用,否则反而会旁生枝节,不如这一场便让她去打好了。最坏的结果是她打输了,但因为之前我方还多胜了一场,所有仍有机会扳回!
基于以上考虑,枫雪色答应了鱼小妖。
朱灰灰奔过去:“娘!”
鱼小妖看看她,皱起了眉:“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还没吃‘解药’?”
“我……咳,我有机会就吃!”朱灰灰回头瞪了枫雪色一眼。
鱼小妖“嗯”了一声:“你知道就好!”目光在流玥身上停了一停,微露诧异之色,刚要开口,便听台上,那白鸟之然叫道:“尔等怕了不成?还不出来受死!”
鱼小妖冷笑一声:“这小子敢跟娘大小声,娘先去杀了他。灰灰,等娘回来再说!”
朱灰灰忧心忡忡地道:“娘,你小心啊!”唉!要是大侠,她就不用叮嘱!她压低声音又道:“娘,要是看差不多了,你就毒死那小子!”
鱼小妖笑靥如花:“知道!老娘还用你教!”伸手在灰灰脸上捏了一把,“我去了!”飞身下台。
她的心情实在很好!她都看到了,灰灰自打来了之后,根本没有搭理晨墨白和晚凝那贱人,可是一发现自己,立刻便奔了过来,嘘寒问暖的。嘿嘿,管灰灰是谁生的,自己养大的孩子,果然最向着自己!
朱灰灰趴在石台边,担心地向下看着。
那鱼小妖下去之后,似乎在与那白鸟之然说话,可由于隔得远,她的耳力又不行,所以听不见。
“流玥兄,你猜我娘在说什么?”
她已经习惯和流玥说话了,虽然他从来不会回答。
枫雪色走到她身边,道:“你娘在问他可是白鸟夜落的儿子,他说是。”
这种时候,朱灰灰顾不得跟他闹别扭:“然后又说了什么?”
“白鸟说要报杀父之仇!”
“切!谁报谁的仇还不一定呢!”娘还要宰了他,报他父亲当年打伤她的仇呢!只不知道娘打不打得过这小子……
枫雪色轻声道:“他们要动手了!”
朱灰灰急忙凝目看去,只见空地之上,忽然平地起了一阵旋风。那扶桑人的大袖被吹得鼓起,像两只灌满了风的大袋子。风很强劲,鱼小妖的头发笔直地向后飞去,地上的沙石也被卷了起来,空地上,光线渐渐暗了下去,有一团灰蒙蒙的烟尘卷成纺锤状,隐隐只见两条影子倏忽来去,偶尔还会爆出几星光华异彩,但任凭她将眼睛瞪得再大,却什么都看不清楚。
她心里嘀咕:这又不是话本里的妖精出洞,还飞沙走石起来了!
初时枫雪色还为她解说几句,但渐渐地便没了声音。
朱灰灰侧头看去,发现他的眼神越来越凝重,顿时担心起来:笨蛋老娘还跟他蘑菇什么!快下毒啊!拿毒药扔他眼睛!毒死他……
正急得恨不得喊出来,眼角忽然杏衫一飘,急忙回头一看,流玥兄果然已经不在身边——这还是他变傻以来,第一次离开她三尺以外呢!
还没等她回过头来,枫雪色已然长身而起,跃下石台。
与此同时,对方阵营也跳下数人。
见此情景,西野炎和方渐舞也立刻跃了下去。
朱灰灰一时不明是怎么回事,探头向下看去。
只见一条修长的黄色身影身形疾转,躲过枫雪色的剑,躲过扶桑人的钢刀、暗器、肉掌……
朱流玥突然下场,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对自己人不利,纷纷拼力拦截。他却根本不在乎,像鬼魅一般,切进了那团灰色的烟尘之中。
在场之中谁也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那烟团突然炸开,一股巨大的气流吹得空地中的人不得不用力稳住身体。
气流渐渐止歇,众人向曾经是灰团中心的地方看去。
只见空地之上,三个人鼎足而立。
鱼小妖惊诧莫名,白鸟之然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两人同时看着那倏然进入战团的第三人——那个俊雅秀致的黄衫公子。
他黑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样明澈,面上含着春水般温柔的笑容,然而右手却鲜血淋淋,五指间捏着一块兀自突突跳动的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