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2 〉
舟行湖上,桨声欸乃,水声汩汩之中,朱流玥背倚软枕,娓娓而谈。
朱灰灰趴在地毯上,两只手支着下巴,听得十分入神。
“流玥兄,那毒是怎么下的?”她问了同样的问题。
“其实,那个婴儿的襁褓上,一直都是有毒的,她被大家抛得满天飞的时候,毒便洒得到处都是。”
“庙里的人都被毒死了吗?”
“除了那个女子和婴儿,便只有那名男孩子还活着。”
“男孩怎么没有被毒死?”
“那是因为,那女子和他说话的时候,已为他用了解药。”
“我明白了!”朱灰灰道,“那么,后来呢?”
朱流玥将一直在虚无夜空里徘徊的目光收回,慢慢地道:“后来,那个小男孩被自己家里的人找到,带了回去,从此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子和那个小女婴。”
“流玥兄,故事里的小男孩,就是你吗?”
“是的!”朱流玥轻轻点了点头,叹息一声,“我当年是在被……被坏人绑架的途中,被那个女子救回来的。”
“那么——那个女子是谁?”朱灰灰好奇地问。那女子真是了不起!像这样以一敌多,却仍将敌人全部除掉的故事,实在令她这样的饭桶钦佩得紧。
流玥看着朱灰灰,犹豫了一下,道:“她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她的名字。”
朱灰灰大为失望,忍不住埋怨道:“流玥兄,你可真糊涂,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也不问清楚。”
被她数落,流玥却只微微一笑,并不着恼。
朱灰灰侧过头,又回味了半天,终于想起正事——最初,自己和流玥兄谈什么来着?好像是自己找娘的事情吧?怎么扯到流玥兄遭绑架被美女相救的事情上去了?
啊,是了!话题是从自己手臂上的图案跑歪的!
她小心翼翼地问:“流玥兄,这个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没有?”
“有。”朱流玥凝视着她的眼睛,“我就是在那个小女婴手臂上,看到与你手臂上一模一样的图案。”
“你确定你没有看走眼?那婴儿身上也有我这种胎记?”朱灰灰愣愣地问。只知道世界上有的人相貌会长得差不多,还头一回听说,胎记也有长得一样的。
“那不是胎记。”流玥摇头道,“而是用一种奇怪的药汁画上去的。”
朱灰灰屏住呼吸,用力擦了擦手臂上的图案,却只搓下几个泥条来。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画上去的?根本洗也洗不掉,擦也擦不掉!
“那么——你怀疑那女子是我娘,她带的那个婴儿就是我?”她总算搞明白,怪不得明明在谈找娘的事情,朱流玥却会说故事给她听。
这个问题,流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悠悠一叹:“这么多年来,我常常会想起,那孩子如果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朱灰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你是说,她长大了,就像我这样子吗?”
朱流玥看看她粉团子一样的脸颊,微笑着道:“我很希望是这样!”
朱灰灰思考了片刻,问道:“流玥兄,如果我不是她,你也会对我这样好吗?”
朱流玥将问题扔了回来:“你觉得呢?”
朱灰灰突然很沮丧:“我想——不会!”
流玥笑了,将手按在她的头上:“如果是以前,的确不会。”
那就是说,现在流玥兄对她好,跟她是不是那个女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吧?朱灰灰心中升起淡淡的喜悦。
想了想,她看着朱流玥,很小心地道:“流玥兄,我认为——你可能猜错了!”那女子诚然很漂亮很厉害很了不起,她也很是钦慕,可是她真的跟人家攀不上关系啊!
“哦?”
朱灰灰诚恳地道:“我从小住在一个很偏僻的乡下,家里只有娘和花花。我娘只是一个乡下女人,脾气很坏,长得不好看,还很胖。她的头发都花白了,只有一只眼睛是好的,另一只眼睛好像总是蒙着一层白膜,什么东西都看不见。她身上还染着重病,皮肤黑一块白一块的,村里的人都说我娘的病会传染,因此从来都不和我家来往。有一次,邻居陈二家的胖婆子欺负我娘,我娘和她吵架,还被陈二和胖婆子按在地上打,后来陈二全家得了瘟疫挂掉,老天替娘报了仇——”
说到这里,陡然停住。
没错!娘就是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乡下妇人,可是,这样的女人却教了她很多东西——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从前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来没有用心地学。后来跟大侠混,见识广了,才知道,娘教给自己的全部知识里,其中之一竟然是武、功!
如果是寻常的乡下女人,怎么会懂得那么多?
可如果她不是寻常的乡下女人,又怎么会在被邻居恶夫妻欺负殴打时,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这些问题,朱灰灰从来都没有想过,现在突然意识到了,虽然越想越不明白,却无比惊慌失措。一瞬间,娘变得那样陌生,她甚至觉得,那个人已经不是自己的娘了,而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将自己养育长大、自己却一点都不了解的可怕陌生人!
她有些茫然:“我娘究竟是谁?”问自己,也在问朱流玥。
可是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和朱流玥谁都不知道。
崇山峻岭,层峦相接,一座山峰高入云霄。
崎岖的山道之上,有两个人正并肩而行。
其中一个少女已走得气喘吁吁,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大声地问:“流玥兄,还有多远才到啊?”
那位被称作“流玥兄”的男子眉似远山,目如秋水,脸上的笑容温柔得像三月里的桃花,手中折扇一指前面那座高峰:“那里,就是雪峰山紫莲岭。”
少女抬眼一看,直接坐到地上,几乎要哭出来:“建在那种地方,哪里是见血楼,分明是见鬼楼!”她只怕都走不到地头,就累得见鬼去了!
这二位,正是流玥与朱灰灰。
朱灰灰坐在地上耍赖,流玥却也不催,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
这孩子总算恢复一点元气了。自打发现自己的娘身份扑朔迷离,连带自己也身份不明之后,她便一直沉默少语,经常会怔怔出神,一颗小心眼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清澈的眸子时时便会突然黯淡茫然起来,令他看着很是心疼。
还是现在这个样子可爱,尽管顽皮无赖,却生气勃勃,令每一个看到那如花笑靥的人,都感觉生命是如此美好。
朱灰灰坐在地上喘息歇腿,眼睛却没闲着,一直东张西望的。忽然瞥见前方树后露出一只脚,她忍不住惊呼一声:“有具尸体!”
流玥倏地回头:“在哪里?”
朱灰灰指着前面的一棵粗大的树:“就在树后面——咦?那尸体自己跑了?”
她用力揉揉眼睛。真是奇怪!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是她的眼力一向不错,明明看见树后有只脚,还穿着青色短靴和白布袜子,怎么会不见了呢?
流玥凝神观察周围情况,忽然冷冷一笑,缓缓地走过去,绕到树的后面看了看,然后回过头来,微微笑道:“尸体不会自己跑的!”
“我知道!”会跑的就不是尸体!朱灰灰凑了过去,忽然一跳老高:“啊!原来他躲在这里!”
头顶的树冠间,一具尸体横亘在两根树杈之间,一条腿垂了下来,青靴白袜,几乎便踏在她的头上。
流玥伸掌在树干上拍了拍,随即带着朱灰灰退远一些。
树干初时连晃都没晃一下,停了刹那,横着尸体的两条树杈突然一震,树叶哗哗响,夹杂着“吱呀呀”的声音,然后树杈断落,尸体“砰”的一声落在地上。
枝叶纷扬中,朱灰灰敬佩地道:“流玥兄,你好厉害!”
流玥不由轻笑,如初春的风,温柔里却带着料峭的寒意,目光缓缓在四周巡视:“灰灰,过来!”
朱灰灰也不傻,早就一步跨到他边上了。她能不知道吗?明明看到尸体的脚伸在树后,一眨眼就上了树,既然尸体是不会自己跑的,那么肯定是有人将之移了上去——瞧流玥兄的神情,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高手。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他肯定不会走远,说不定就埋伏在身边。
“喂!你出来!我看到你了!”朱灰灰忽然大声道,“你装死不出来是不是?我要骂你娘了!”
流玥急忙按住她的嘴:“算了,不要骂了!他走了。”
“走了?这么快?”那她不白骂了嘛。
流玥点点头,脸上带着一丝严肃:“灰灰,从现在起,一步都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我知道的!”朱灰灰道,“流玥兄,那具尸体我认识。”
“他是——”
“他叫陈一郎,是‘狼狈为奸’中的一个!”尸体一落地,她就认出那是谁了,只是,他怎么会死在这里?而且——老公都在了,老婆还会远吗?
“原来是他!”流玥俯身检查了一下陈一郎的尸体,眉头蹙了蹙,然后回头,“灰灰,你在找什么?”
“找他老婆。”她东张西望地想找到宋小贝的尸体。
“不用找了,”流玥往前一指,“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在那里。”
前方崖下,林海深处,有一座村庄。白墙青瓦,疏枝掩映,水塘泛波,田地整齐。
非常平静的村庄。平静到听不见鸡鸣犬吠,也听不见任何属于人的声音。
村前岩石上,刻着三个大大的红字,朱灰灰放眼看去,一阵欢喜,这三个字,她居然全都认识,正是“见血楼”。可是——
“这么一个小村子,就是大名鼎鼎的见血楼?”朱灰灰纳闷地问。
流玥目光闪动,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回答道:“对!”
“可是——人呢?”
流玥缓缓地摇摇头。
朱灰灰站在村前,想起来之前燕深寒的嘱咐,立刻从怀中掏出他给的玉佩,拎在指间对着村子晃呀晃,边晃边叫道:“有人在吗?”
然而她一连叫了五六声,村子里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朱灰灰皱起了眉头,道:“流玥兄,情况不对!”她混江湖已久,对这种事情也算很有经验,联想到之前陈一郎的尸体,立刻便想到这个见血楼八成是出事了。
流玥早已知道不妥,道:“我们进去看看。”
朱灰灰有点害怕:“会不会……很危险?”
“会!”
“那……那我们还是不要进去了。”
流玥一笑,道:“好!”
朱灰灰看看他:“你不劝我几句?”
流玥奇道:“劝你什么?”
“劝我说——”朱灰灰憋粗了喉咙,装成男子的声音,一本正经地道,“都到了见血楼的门口,你答应蛇上使的事情,不做了吗?”要是大侠,一准儿是这样说的!
流玥笑了:“那么,你倒是想不想去呢?”
朱灰灰愁眉锁起,道:“当然不想去,可是又不得不去。”
流玥呵呵一笑:“别担心,有我在!”
挽起她的手,迈步向见血楼走去。有站在门口说闲话的功夫,说不定事情都办完了。
见血楼显然曾有建筑园林高手布局,每一栋房子朴素中透着精致,繁花碧树疏密得宜,几乎每一处的景色都不相同。
朱灰灰走在整洁的石板路上,耳中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心却越来越觉得不安,情不自禁地向流玥的身边挨了挨。
这村子,死气沉沉哪……
流玥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顺手推开旁边的一扇木门,向里面望了一眼,面色微微变了一下。
朱灰灰从他的肋下探出头去,只见里面是一间厅堂,打扫得很干净,墙壁上挂着字画,厅中摆着桌椅。正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穿着团花的袍子,头软软垂在一边,看上去像在打盹一样。
她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喉咙,小声地叫道:“老太太!老太太!”用这样的音量说话,她也不知道是怕吵“醒”了人家,还是怕吵“活”了人家!
流玥道:“她已经死了!”
朱灰灰沉重地点点头:“我……我看也像!”
流玥道:“这个老太太人称程夫人,是见血楼的三大长老之一的鬼长老,在江湖杀手谱上名列第七,别看年纪老迈,但一支镔铁拐仍然罕逢敌手。去年著名邪派高手飞叶屠神柳东风被刺杀一案,有人便怀疑是这位老太太做的。”
朱灰灰自欺欺人地道:“这样厉害的老太太,当然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她也许是……是太老了,自己睡着睡着,就过去了……”
流玥笑了一笑,道:“也许吧。”目光落在另一个方向。
朱灰灰望将过去,但见眼前一排缠绕着藤蔓的竹篱,竹篱下方伸出一只手来。那只手细白圆润,指甲红红的,上面戴着玛瑙的戒指,手腕上戴着玛瑙的手镯,素手纤纤,与红玉相得益彰,煞是好看——只可惜,那只手是断的。
流玥走过去,将竹篱的门推开,看清楚里面的情景,轻轻地叹了口气:“想不到见血楼的飞天玉女,竟死得这样惨!”
朱灰灰刚要凑过去看,流玥将她拉了回来:“灰灰,别看了,不好看!”
他虽然如是说,可朱灰灰眼尖,仍然看到里面满地的血腥中,有一堆七零八落的身体零件,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接下来,两人从村头走到村尾,发现了数十具的尸体,几乎个个都是见血楼的高手,拿出去都是名动江湖的人物,而燕深寒嘱咐她找的那个唐骨,赫然也在其中。
朱灰灰终于感觉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似乎见血楼竟没有会喘气的人了!
她心惊胆战地问道:“流玥兄,见血楼的人,都……都死了?”
流玥面色沉重:“看样子是。”
“是什么人杀了他们?”
“很难说!”流玥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一句,“见血楼是一流的杀手组织,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这样的名气,是靠杀人杀出来的,所以仇人也很多。”
朱灰灰想了片刻,不太认同这个说法。
见血楼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仇人那么多,他们还是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小村子活得好好的,可见实力非同小可。一群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被仇人所杀?
“杀人不是比武,光有武功是不够的。”流玥发出一声喟叹,“武功再高的人,也敌不过阴谋诡计!”
朱灰灰拉拉他的袖子:“流玥兄,你觉不觉得,这些人死得很奇怪?”
流玥点头道:“你也感觉,这些人被杀的手法,和玄月水屿的情况很像?”岂止是像,简直和玄月水屿被灭的手法一模一样。
朱灰灰点点头,道:“流玥兄,见血楼的人,会不会也是被那些扶桑乌龟杀的?”
流玥目光落在辽远的天空,长叹一声,轻轻地点了点头。
朱灰灰道:“可是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害死见血楼的人?”
十二生肖使虽然破坏了扶桑乌龟的计划,可是他们已经被杀了,而且他们拼死传出的消息已经晚了一步,俞戚两位将军的家人都被转移走了,扶桑乌龟又有什么必要,跑这么远的路来杀见血楼的人?
流玥心道:谁说这孩子糊涂了?她只是平时不爱动脑子罢了!
“也许,他们是想把水搅得更浑。”他想了想,缓缓地回答:“也许,他们只是无聊而已。”
朱灰灰刚要开口,眼角一瞥,发现一间屋子的后面,飘过一个墨绿色的身影。
不等她开口,流玥已然警觉,清叱一声,挥袖拍去。
“砰”的一声,似乎击中了什么东西,那条绿影倏然退去。
流玥飞身追了上去,身形在房屋林木间一闪,便已不见。
才一眨眼便不见了流玥兄,朱灰灰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他可是她的保镖啊!如果不是他在身边,打死她也不肯进这个见血楼的!
现在保镖跑了,自己怎么办?
退出去吗?不敢!
继续往前行吗?更不敢!
死寂无声的见血楼仿佛潜伏着无数的危险,朱灰灰现在唯一敢做的事情,就是抱着头,挑个隐蔽的地方蹲下,期待着流玥兄快点回来。
她藏身的地方,是一丛茂密的矮树之中。这个位置四方通透,又能遮身,用以掩藏行踪非常不错。
朱灰灰刚缩身进去,还没等坐好,便觉得头皮一紧,头发似乎被什么抓住了。她大吃一惊,倏然跳起,想要逃出去,可是却有一股大力拉着她的头后向后扯。
她急出一身冷汗,反足向后踢去,踢了一个空,头发却被抓得更疼。她不敢再用力挣扎,生怕会将头发连头皮一同拽下来,只得将两只手护在头上,颤声问道:“谁?”
却根本无人回答。
“那个……小的只是进来……嘘嘘……无意冒犯您……请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的的头发……”
仍然无人开口。
朱灰灰壮着胆子,抱着头的手悄悄向后摸去,一寸、两寸、三寸……指尖终于碰到一个枯瘦的手指头,她呼吸都要停止了,突然用力一掰,“咔嚓”一声,那手指头竟然被掰断了!她抓着那节“指头”,在心里破口大骂:原来是树枝,吓死老子了!
刚要松一口气,又觉得为时过早——流玥兄没回来之前,她随时都可能有危险。
心中琢磨,刚才看到的那个绿影是谁?是不是扶桑乌龟杀了人之后没有走,在这里埋伏自己和流玥兄?不太像!扶桑乌龟都是穿黑衣服的……那么,这会是什么人呢?还有,杀死陈一郎的人是不是那些扶桑乌龟?能够在流玥兄面前,从容处置陈一郎尸体的高手,会不会就是捏自己脸的那个死风间夜?
正在思潮起伏,眼前突然一黑。她刚诧异天怎么黑了,便觉得不对,这种黑,与夜幕降临的黑完全不一样,就仿佛有人用一块大布,将那树丛连她一起打包起来一样,不但黑,而且令人窒息。
一股无形的压力侵袭过来,朱灰灰觉得呼吸困难,心跳也加快,她想跳起来,冲出去,逃离那种压抑恐惧的黑暗,却觉得四肢沉重,根本动弹不得。一瞬间,她感觉到无比的恐慌,好像自己被活活地装进棺材,准备埋进土里一样,耳边甚至能听见“乒乒乒乒”钉棺材板的声音……
朱灰灰忍不住流出了眼泪。这一刻,她心里无比地痛恨自己,天下那么大,哪里都可以去得,偏要脑袋发昏跑到见鬼楼来送死。骂完了自己,又骂流玥兄,什么小王爷,什么老江湖,却连人家的调虎离山计都不懂,自己找这么个保镖,简直是眼睛瞎了……
便在此时,她的眼前乍然又亮,仿佛那黑幕被什么东西劈开,罩在她身上的压力也消失了,她用力地眨眨眼睛,看到一张温柔俊美的脸……
流玥看着面前那张脏兮兮的小脸,泪水犹未干,睫毛上的泪珠仍然一闪一闪的,却突然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便像烈日下的芙蓉出水,耀眼而明丽。
他忽然有一种呼吸停滞的感觉,停了停,含笑伸出手,握住那只小脏爪,轻轻将她拉了起来。
“流……流玥兄!”朱灰灰抹去脸上的泪,“你总算回来了!”
流玥歉然道:“对不起!刚才只顾得和人打架,却吓到你了!”
“还、还好!”
朱灰灰看着自己藏身的那树丛,已经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树干,附近的林木建筑,也都被打得乱七八糟,仿佛刚刚被飓风袭击过一样。她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流玥兄和人打得这样天昏地暗吗?连她藏身的地方都被波及了……
“流玥兄,你和谁打架呢?”朱灰灰问道。
流玥轻轻地叹了口气:“是见血楼的楼主!”
朱灰灰“啊”了一声,心中立刻涌出无数的问题。
流玥似是明白她想问什么,道:“这个见血楼主身上中了剧毒,人虽未死,但神智已失。他武功实在太高,我不察之下,被他所伤。为了自保,所以不得不……”他停住,叹了口气,轻轻整理了一下衣服。
朱灰灰望见他的黄衫在肋下裂了一道大口子,心中一惊,“你伤得重不重?”
流玥温柔地看着她,微笑道:“还好!”
“那个见血楼主,已经死了吗?”
流玥默默地点头,满面的歉然之色。
朱灰灰心中好生失望,那位楼主一死,见血楼发生的事情,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但见了流玥神色,打起精神安慰道:“流玥兄,事情就是这样子,你不伤他,他便伤你,你也不用内疚。”
流玥微微吐出一口气,刚要说话,忽然神色一变,伸手揽着朱灰灰,将她带到一边。
刚才朱灰灰站立的地方,爆出一团水淋淋的剑花。
那一剑,是从村中池塘飞出来的。朱灰灰虽然侥幸躲开了第一剑,但那森森的剑气却依然追着她纠缠而来。
流玥长袖一挥,卷住那柄剑,劲气到处,将偷袭之人摔了开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朱灰灰凝目看去,惊呼:“宋小贝!”
那偷袭之人,正是“狼狈为奸”中陈一郎的老婆——宋小贝。但见她从头到脚滴着水,双目赤红,脸皮发紫,口角滴血,舞着软剑,势如疯虎,不顾性命地攻击上来。
“宋小贝,是我!熟人!”朱灰灰大声道。这不是要和宋小贝套近乎,而是因为她是现在唯一活着的人,很多事情都要问她才清楚。
宋小贝喉咙发“嗬嗬”的声音,根本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挥剑乱砍,招招拼命。
流玥拉着朱灰灰躲开她的攻击,眉头忽然皱起,身形一飘带着朱灰灰上了房顶。
底下,宋小贝犹如未觉,仍然乱砍,却每一次都砍在空气里。
便是朱灰灰,也瞧出不对劲了,她愕然道:“宋小贝疯了?”
“不是疯,是毒!”流玥飞身掠下,点了宋小贝的穴道。
宋小贝撒手扔剑,颓然倒下!
流玥迅速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瓶,倒出几粒丹药,塞进宋小贝的嘴里,然后撮唇而啸。
没多久,有八条人影流星般闪出。其中六人,是朱流玥的锦衣侍卫,另两名则是枫雪城负责护送朱灰灰的两位堂主。他们本来便一直远远跟在后面,听到召唤,立刻赶到了。
“大家散开勘查现场,找找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这里的人都是中毒而死,小心别碰到他们!”流玥沉声吩咐。
六名侍卫和两位堂主答应着去了。
没一刻,众人便依次回报。这见血楼,已经确定没有一个活口,全村一百八十一人,不论老少,全部遇害。
流玥默然片刻,道:“抬着宋小贝下山,去隐灵岛见晚夫人,然后派人上山处理尸体!”
枫雪城的两位堂主,拆了一扇门板,做个了简单的单架,抬上宋小贝,匆匆下山。
朱灰灰默默地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枚耳环,恭恭敬敬地放在一棵树下,难过地道:“对不起,蛇上使!我没办法将你的话转告你女儿了!”
流玥站在她的身边,柔声劝道:“蛇上使是巾帼英雄,她的女儿也去了她身边,不会再有人敢欺负那个孩子了……”
朱灰灰黯然不语。是啊!不管怎么说,蛇上使的女儿已经到了母亲身边,总好过自己浑浑噩噩地在世上,连母亲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夜幕笼罩中的洞庭湖,温润得像一面深绿色的绸缎,中舟缓缓地行驶,破开微漾的湖面,湖水在船舷两侧拍起层层浪花。舟上的灯影投下去,将雪白的浪镶上淡淡的鹅黄。
天已经很晚了,朱灰灰仍然坐在船头,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花花趴在她的身边,惬意地打着呼噜。
流玥伫立船舷的一侧,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深沉。这孩子,最近心事很重呵……
良久,他走过去,坐到她的身边:“灰灰,忙了一整天,不累吗?”
朱灰灰摇摇头,道:“不累。流玥兄,你不睡吗?”
流玥笑笑:“我陪你一会儿。”
朱灰灰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谢谢你,流玥兄!”
流玥侧过头,夜色中,目光无比的温柔:“灰灰,你有心事?”
朱灰灰低下头,“其实,也没有什么。”
“没什么吗?”流玥微笑道,“我来猜猜看!如果猜对了,有什么奖励没有?”
“啊?”朱灰灰张大眼睛,自己都穷成这样了,他还问自己要奖励?“你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流玥望着她,眼波幽深,“一个最有价值的东西!”
朱灰灰狐疑地望着他:“那个……你不是相中我家花花了吧?”这胖家伙是她身边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流玥不禁笑了:“花花是你最好的朋友,我怎么能要它!”
“那你想要什么?”
流玥微笑地注视着她。
从船头宫灯漏出来的灯光洒在她的身上。那是一张小小的脸蛋,尖尖的下颏,两颊团团润润的,像一对粉团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咬上一口,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转,像两粒水晶葡萄,溜来溜去,灵活异常。
这个孩子,如果好好打扮一下,不知道会漂亮成什么样子……
朱灰灰不安地拉拉自己的头发,又摸摸自己的鼻子:“怎么了?”
流玥秀眉挑起,含笑道:“你刚才问,我想要什么?”
“是啊!”朱灰灰道,想想这样的说法容易落下把柄,急忙补充一句,“不过,丑话要说在前面,我可要钱没有,要命两条——还不给你!”
流玥忍不住一笑:“我想要的东西很简单——”
他伸出手,用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脸蛋,上面虽然脏兮兮的,但触感细腻润泽,便是上好的美玉,也及不上她肌肤的一分柔润。
朱灰灰以为他嫌自己的脸黑,伸手摸摸了另半边脸,有点惭愧:“那个,我回头去洗把脸!”其实在这点上,流玥兄已经比大侠好多了,大侠老逼着她洗脸洗手洗澡,流玥兄从来都不嫌她不爱干净。
流玥笑了起来:“好吧!我要的奖励就是这个——如果我猜对了,你就打扮得漂漂亮亮给我看!”
“呃——那,要不要洗澡?”洗脸还可以忍受,洗澡却犹如要命……
“你不喜欢便不洗。”流玥笑道,“不过,我很想看到,你洗得白白之后,会不会比……”他考虑了一下,微笑着续道,“会不会比暮姑娘好看!”
他本来是激将法,可是朱灰灰却不大争气,摇了摇头,道:“她是大小姐,我哪里比得上她!”
“那你是答应了?”
“这个——还是等你猜对了再说吧!”朱灰灰给自己留了个后路。她脑子一转,问道:“对了,如果猜不到,你打算输我什么?”
流玥轻轻一笑,道:“把我输给你好不好?”
“你?”朱灰灰上下打量他片刻,皱起了眉头,“我要你来干吗?”
流玥眼中水雾流转,貌似很委屈地道:“我可以做很多事啊!比如听你吩咐、帮你打架、陪你到处玩……”
朱灰灰心里一动,没错!流玥兄武功很高,有他陪着,就没有人敢欺负她;而且他是小王爷,很有钱的人,他要是输给自己,那不等于自己也很有钱吗?
再往深一想,朱灰灰忍不住心中大乐:流玥兄可真傻!他们赌的是“猜她的心事”——她的心事是什么,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
流玥下这么大的赌注,那是有输无赢的局面啊!
朱灰灰怎么盘算,自己怎么占便宜——其实她也有怀疑,流玥兄其实也许没那么笨,不过,一想自己输了,最多是洗个澡的事,便觉得这场赌,很值得下注。
她一向自诩为人“奸诈”,为了麻痹流玥,非但不敢露出喜色,还故意做出很为难的样子,左思考右思考,做作了半天,终于“勉为其难”地道:“我看,你只会帮我吃东西!”
流玥问道:“那么,你是答应了?”
朱灰灰长叹一声,道:“好吧!我明知道自己吃亏,可终归是不好驳你的面子!”
流玥险些笑出声来。这孩子,是聪明还是傻啊?
其实,之前他就曾提议让她跟自己一起混,可这丫头答应了又后悔,左右推搪就是不肯;而现在,她小心眼动得飞快,却是想方设法要把自己的人赢过去!
呵呵,只是不一样的提法,却是一样的结局,这糊涂孩子却想不明白了,还以为占了多大的便宜……
朱灰灰歪着头:“流玥兄,你笑什么?”
流玥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想起一个故事,所以就笑了。”
“什么故事?”
“是——一群猴子分栗子的故事!”其实是关于“朝三暮四”的典故。
“什么?”
流玥笑着缓缓念道:“《庄子齐物论》记载,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与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
听了一堆“之乎者也”,朱灰灰顿觉头疼,眨着眼睛怔了半天,一句没听懂。
流玥笑道:“这个故事是说,古代宋国有一位老人,喜欢猴子,所以养了一大群,时间久了,他便可以和猴子交流了。老人每天喂猴子,一直喂到家里穷下来。老人怕猴子们不高兴,便骗猴子们说:‘给你们栗子,早晨三颗,晚上四颗,行吗?’猴子很不高兴。老人又问:‘那么,早晨给四颗,晚上三颗,行吗?’众猴子立刻高兴地趴在地上。”
朱灰灰皱起眉:“猴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忽然想起,流玥兄上次讲故事,是因为自己手臂上鸟的图案,现在又出来一群猴子,莫非自己的身世和猴子也有关?
流玥微微笑道:“我只是觉得,那老人对猴子的好,与你对花花差不多。”
朱灰灰乐了:“这个当然!”
流玥笑着点头,唉!这孩子傻起来的时候好可爱,真是……好骗……
“那么,好吧!我要猜了!”
“猜吧猜吧!”朱灰灰催促着。心道,反正不管你猜什么,我都说是错的!
流玥笑道:“我猜,你在想你的母亲。”
朱灰灰立刻大力摇头,道:“当然不对!好端端的,我想她干吗!”
流玥“惊异”地道:“怎么会不对?”
朱灰灰粗声道:“当然不对啦!我娘有什么好想的!”
流玥连连说可惜,道:“我将你手臂上的图案,已通过不同的渠道传播到江湖上,以期你娘有机会看到,会来找你的。唉!谁知道你根本不关心这个!”
朱灰灰紧紧闭上嘴巴。虽然很想问清楚,可是想到一问便等于输了,终于坚持着没有开口。
流玥问道:“那么,你是在想什么?”
朱灰灰眼珠转动,道:“我在想的事情可多啦。比如明天早晨吃什么、见血楼的人为什么被杀、宋小贝躺在舱里死没死、大侠的眼睛有没有治好……”
流玥的脸微微沉了一下,截口道:“好了好了!你不用再往下想,我输给你了!”
朱灰灰立刻跳了起来,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我们去签卖身契!”拉着他便走。
晕!这孩子突然又精明起来了,居然还知道卖身契!流玥甚是苦恼:“这个,就不用签了吧!”
“要签要签!”朱灰灰立刻道。不然你反悔怎么办?
流玥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刚要开口,忽然耳中似听得什么动静,他霍然转身,回头望去,只见自湖面上驶来一艘快舟,舟头灯下,立有一人。
朱灰灰眼尖,打老远便看到那身大红蟒袍和白面脸,不禁“啊”了一声:“是秦总管!”
秦总管飞身踏波而来,单膝点地:“参见小王爷!”
流玥面沉如水:“何事?”
秦总管不敢抬头,道:“王爷招你回府!”
流玥双眼微眯,沉默片刻,淡淡地“哦”了一声。
他望着朱灰灰,满眼的不舍:“灰灰,我要回家一次,只怕不能陪你去隐灵岛了。”
朱灰灰瞧瞧秦总管,想说什么,却又忍住,终于慨然道:“流玥兄,你放心去吧,这里离隐灵岛很近,我很快就到了。”
流玥轻一点头,吩咐了几句,快船与龙舟靠拢,枫雪城两位堂主抬着昏迷不醒的宋小贝换到快船之上,朱灰灰也移了过去。
两船错身驶开,流玥站在船头宫灯下面,遥遥地向朱灰灰挥手作别。
朱灰灰远远望着,那一团暖橙橙的黄色,很快融入夜色之中。心中只觉得无比遗憾,那个死太监,哪怕再晚来一会儿,她也能逼着流玥兄在卖身契上按手印了,现在可好,煮熟的鸭子,飞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