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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江湖天很晴Ⅱ》(13)

    〈 13 〉

    隐灵岛,一间静室。

    枫雪色神态安详地坐在榻上,眼帘轻阖,印堂、攒竹、鱼腰、丝竹空、太阳、球后、瞳子镣、四白、承泣、睛明等穴位上插着银针,泛出死灰之色。

    阳光透过窗子,照着他的面颊,光洁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

    晨先生将一缕药绒点燃,递给晚夫人,夫人一边捻动着针体,一边用药绒去熏灼针尾,迫使药力通过中空的银针,渗到枫雪色的眼肌中去——这已经是她为枫雪色治疗的第七天了。第一天的时候,银针刺穴后,针体立刻变成黑色。经过七天的拔毒,银针颜色已然变淡,但那股灰白之色却一直不褪,余毒怎么也拔不出来。

    晨暮晚心中甚是痛惜,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枫雪色额头上的汗珠。人的眼部肌肉最为娇嫩敏感,这种以银针抽毒之法有多疼,看看他额上的汗珠就知道了。

    这几日来,在母亲妙手之下,西野公子已经接近痊愈,燕公子骨骼筋脉之伤也大有起色,只要假以时日,便可复原如初,甚至武功都不会太受影响。

    只有枫公子,母亲对他的眼睛,似乎一点把握都没有……

    “爹、娘,枫公子的眼睛,可有好转?”晨暮晚忍不住问道。

    晨先生没有开口,晚夫人一边将枫雪色面部银针取下,一边叹道:“枫公子眼睛所中之毒实在太剧,而且时日已久,毒性深入,目前只能先以中空银针探入眼部穴道,将毒一点点抽出来,并将药物从针管导入。待毒性拔尽之后,才能再决定下一步的治疗方式,至于能否复明,尚未可知……”

    晨暮晚神色黯然。枫雪色却面容不变,从容地道:“夫人不必为枫某担忧,我的眼睛——”才说了几个字,突然住口,微微侧头,倾听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来人大约有三名,脚步声也不一样,其中二人脚步虽重,但重而不拙,似乎是轻功上佳之人担着重物走路;另一人则连蹦带跳,步子踏得乱七八糟,脚下像是没生根似的,细碎浮躁,功夫几乎等于没有。

    然而这个凌乱的脚步声却是他最熟悉的,熟悉到想都不用想便脱口而出:“灰灰!”心里一阵喜悦,这孩子终于还是回来了!

    果然,静室数丈之外传来朱灰灰的问话:“丁婆婆,大侠在不在?”

    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一直侍立在外,以备公子传唤,此时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晨先生、晚夫人和暮姑娘正在为公子治伤,只怕不宜惊扰!”

    枫雪色微微一笑:“丁婆婆,让灰灰进来吧!”

    不等丁婆婆回答,朱灰灰已大声回应道:“是!大侠!”

    一把将门推开,进门的第一句话却是:“夫人,救命!”

    她的身后,紧随着枫雪城两名堂主,他们正抬着一副担架。

    担架上之人,已经变成紫黑色,皮肤肿胀得甚至能反光。明明是炎炎夏日,此人的皮肤表面上却结着一层淡白的冰霜,初看甚至会以为这是一条结霜的茄子,非但瞧不出是死是活,甚至连是男是女都辨别不出。

    晚夫人脸色骤然一变,连话都没问,秀手一挥,指间已挟了五枚银针,轻轻刺进了那人的指端。

    那人的手指也肿胀如萝卜,这五针一下去,立刻冲出五股紫黑色的血泉,纵然两个抬担架的高手闪避得快,也被黑血喷了几滴在手脸上。

    晚夫人手指间银光如电闪,一针接一针地扎了下去,即使隔着衣物,认穴也丝毫无误。随着她的动作,那人全身数处喷涌血泉,人像被扎漏的皮球,“噗”地瘪了下去,只一会儿的工夫,便从胖茄子变成葡萄干,全身的精血似乎都喷出去了。

    室内弥散着一种奇怪的味道,血的腥气里混夹着甜腐的气息,就像几十种蔬菜水果堆在一起腐烂,闻起来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朱灰灰没有理会这些,她第一个动作是举袖捂住鼻子,第二个动作是冲到枫雪色面前,道:“大侠,你的眼睛好没?”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理她,除了枫雪色。

    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灰灰,什么情况?”这几乎已经成为他的习惯动作,在眼前一片黑茫茫的世界里,每次碰到不确定的事情,只要握着那双软软的小手,他的心便会奇异地安定下来。

    “大侠,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我们只救了宋小贝回来,可是她中了毒,夫人在救她!”朱灰灰言简意赅地说。

    枫雪色虽然听得没头没脑,却颇感震惊。他与“狼狈为奸”夫妇没什么交情,可是见血楼的人都被杀了?这又是什么状况?

    刚想要问清楚,便听晨暮晚道:“娘,这是什么毒,好生厉害!”

    晚夫人脸如凝霜,冷冷地道:“鱼小妖的毒,能不厉害吗?”

    晨先生神色冷峻,目光如电般在朱灰灰脸上打了个转。

    朱灰灰知道先生又在怀疑自己了,想要辩解,却只动了动嘴唇,终于没有说话。

    她虽然不认识鱼小妖,可是自从在船上听流玥说那个女婴手臂图案的故事,又联想起自己母亲的神秘诡异,已经对自己的身世起了疑心,想要辩白,心里却觉得底气不足,因此生平第一次,受了冤枉后决定忍气吞声了。

    听到“鱼小妖”三个字,晨暮晚的脸一下子变成青白色,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娘,那个女人……还活着?”

    晚夫人看了看女儿害怕的样子,勉强笑了一笑:“毒虽然是鱼小妖的,但用毒的却不一定便是本人。孩子,我们先救人,此事以后再议!”

    她吩咐道:“暮儿,你去吩咐下人煮一桶热醋来!麻烦两位堂主将病人抬到榻上,小心不要被血沾到身上。记得回去以热水烫身更衣,七日之内最好不要饮酒。朱姑娘,请你详细说说,病人是怎么中的毒?”一口气吩咐了三件事。

    当下,晨暮晚走到门口,唤过门外侍立的丁婆婆,嘱咐她准备热醋。枫雪城的两位堂主小心翼翼地将宋小贝抬上榻,然后迅速回房去准备沐浴更衣。朱灰灰紧紧地闭着嘴巴,板着小脸一言不发——明明枫雪城的两个堂主当时也在现场,为什么偏偏要她说?当然是因为,他们认为她是鱼小妖的什么人,所以毒便是她下的!

    枫雪色温和地道:“灰灰,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朱灰灰甚是小心眼,因为心中对晚夫人冤枉自己的事心存芥蒂,听人家说什么都像是在怀疑自己。但同样的话由枫雪色说来,她却不挑理,嘟了嘟嘴,道:“那天,我离开隐灵岛之后,在湖上碰到了流玥兄。他得到消息,扶桑乌龟们正在雪峰山的方向,于是我们便一起同行……”

    她性子浮躁,本来说话夸张随意,偶尔还会吹牛什么的。但自从枫雪色眼瞎之后,她要将自己看到的事情讲给他听,为了不影响他的判断,讲话已然改了浮夸的毛病。因此,现在讲述见血楼的事情,语言尽量平实,只讲自己见到的,并没有掺入评论和看法,条理清楚,细节清晰,以图枫雪色听得明明白白。

    “又是灭门之案,”枫雪色神情严峻,“好熟悉的手法!”又是那些“老朋友”吗?

    朱灰灰明白他的意思,道:“流玥兄也认为是那些扶桑乌龟干的!”

    “是扶桑人?”晚夫人喃喃自语,眉宇间一派忧色,“怎么……会是扶桑人?这种毒明明是鱼小妖亲自创造配制的紫菁冰阳,十多年前,我见过很多次,绝不会认错!”

    晨先生突然站了起来,道:“当年东海巨鲸岛之战,幸存的人都看到她重伤坠海,但是谁也没有看到尸体,因为海中都是鲨鱼,所以大家便想当然地以为她被群鲨吞噬……”

    晚夫人身子一震:“你是说……鱼小妖其实没有死?她……落入扶桑人手中?”

    夫妻两人对望片刻,都在对方的眼中发现彼此所想之事,然后两人同时摇摇头。

    晨暮晚骇然失色:“爹、娘,你们说,鱼小妖没有死?她投降了扶桑?”

    晨先生脸微微一沉:“暮儿,你要牢牢记得爹和娘的话!那鱼小妖虽然任性妄为、心如蛇蝎、滥杀无辜,什么坏事都做,可是她却绝对不会变节投敌的!”

    他们夫妻襟怀坦荡,虽与鱼小妖仇深似海,但若抛开个人恩怨,对鱼小妖的才情智慧和后来冒死搏杀倭寇的风骨气节却甚为钦佩。

    晨、晚夫妇与鱼小妖当年的恩怨,枫雪色也略有耳闻,听到晨先生这席话,颇为其磊落的胸怀而折服。

    晚夫人刚要开口,面色突然变得苍白,她猛地握紧拳头,然而手指却软得根本合不拢,全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走了,甚至捏不住一枚小小的银针。

    银针倏然落地,发出“叮”的一声,晚夫人身子摇摇欲坠,晨先生急忙伸手扶住,夫妻两人一同缓缓地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晨暮晚轻叫一声,软软地倒在父母身边,枫雪色也觉得站立不稳,双腿一屈,背倚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

    每个人都觉得全身骨头软绵绵的,提不起一丝力气,这种感觉极为舒服,仿佛停留在夏日午睡初醒的那一瞬间,全身都酥软而惬意。

    朱灰灰站在众人之中,张大眼睛,吃惊地左看右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

    晨暮晚突然道:“朱姑娘,不要开玩笑了,把解药拿给大家吧!”

    “解药?什么解——”朱灰灰突然醒悟,惊道,“啊?你们中毒了?”

    晨暮晚叹了口气,柔声道:“朱姑娘,枫公子双目还没有康复,如果再被毒侵袭,于身体损伤极大。而且榻上还有病人,需要我娘去医治,所以——”

    “所以,你就认为,这毒是我下的?”

    晨暮晚没有回答,但她的意思却显而易见:“不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没事?”

    朱灰灰在晨先生、晚夫人和枫雪色的脸上环视一周,见他们都在闭目运气,虽然没有附和晨暮晚的话,却也没有反驳,显然是怀疑她。

    朱灰灰用力咬着嘴唇:“不关我的事!你们爱信不信!”她当然知道自己什么都没干,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全屋子的人都倒下了,就自己没事。

    枫雪色唇边浮起一丝浅笑,温声道:“我知道的,不关你的事!”

    朱灰灰心里一热,眼圈突然就红了。晨先生和晚夫人信不信自己有什么关系,反正大侠相信她!

    她冲上前去:“大侠,你也中毒了吗?身上难过吗?很疼吗?我来背你逃走!”

    这事儿一定是扶桑乌龟干的,想到那些黑衣人的残忍手段,她的心就哆嗦,恨不能立刻长出翅膀逃出去。

    枫雪色心里异常沉重。刚才,他试着催运真气逼毒,然而平时内息充沛的丹田竟然空荡荡的,一丝内力都提不起来,那一瞬间,他想起了很多,见血楼、玄月水屿、被灭门的几户普通百姓、江滩惨案……

    难道,同样的命运,今天落到隐灵岛了吗?

    尽管心中暗惊,但他仍尽力安慰道:“灰灰,你别慌,去把我的剑拿来。”其实,就算有剑在手又能怎么样呢?现在的他,甚至连动一下手指都困难……

    看着去摘壁上宝剑的朱灰灰,晨暮晚口唇微动,便要说话。

    晚夫人用目光制止了她,然后望着门口的一只木桶,问道:“这只桶是谁送进来的?”

    晨先生和晨暮晚同时摇头。奇怪得很,大家竟然都没有留心,这只桶是什么时候被送到室内来的。

    朱灰灰迟疑了一下,道:“是丁婆婆送来的。”

    那会儿说话的时候,她处在侧对着门的位置,无意中瞥见一个青衣老妇将一只冒着热气的木桶提了进来,轻轻地放在门口。这个老妇,便是进门之前还和她讲过话的、隐灵岛的女管家丁婆婆。

    朱灰灰大声叫道:“丁婆婆!丁婆婆!”

    枫雪色止住了她,道:“别叫了!丁婆婆应该已经……去了!”

    眼盲之后,他已学会不用眼睛“看”人,而是用听觉、嗅觉、触觉、味觉和心觉,去“看”周围的人和事。先前,他曾听到有一个陌生的脚步声接近了屋子,当时也甚觉奇怪,不知此人是谁。可是随即听到木桶放下的声音,又嗅到热醋的味道,于是以为是岛上新来的仆人。

    这个人,他看不到其外表,但凭脚步声已知道,绝对不是丁婆婆!而灰灰却说是她,那么自然是有人假扮了的——既然如此,真的那个,还活得成吗?

    朱灰灰也想到了,不禁打了个寒噤。

    晚夫人缓缓地道:“鱼小妖,既然都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什么?鱼小妖?她真的还活着?

    书房之外,突然有人幽幽地道:“见当然是要见的!”声音极为苍老。

    一个高瘦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书房的门口,青衣布裙,满脸皱纹,手上全是老年斑。

    看清来人,朱灰灰大为失望。大侠和晚夫人真的没有猜错吗?这老妇明明就是丁婆婆,连声音都是!那个令自己一听就皮肤发麻的称呼“大小姐”,就是这老妇最先喊出来的,所以她对丁婆婆的印象极深。

    晨先生冷冷地道:“鱼小妖,你果然没有死!”

    “丁婆婆”声音极为委屈幽怨道:“我没有死,你是不是很失望?”这样的声音,从一个白发苍苍、皱纹满脸的老妪口中说出来,所有的人都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晨先生淡淡道:“十几年的老朋友了,还有必要藏头露尾吗?”

    “丁婆婆”凝视着他,半晌,忽然咯咯一笑,声音变得娇俏如少女:“墨白,十五年没见,你可曾想我?”

    晨先生神色极为平静,道:“想!很想!十五年来,我们夫妻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丁婆婆”喜滋滋地道:“我就说嘛!我就要你们一辈子都忘不掉我!想到我的时候就心痛心碎,疼到恨不得拿刀子去割自己的肉,终身没有一刻是快乐的!”

    这样恶毒的话,在她口中却说得如同少女与初恋情人的告白,说的人甜蜜喜悦,听的人却觉得遍体生寒。

    晚夫人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你这十五年一定过得很快乐了?只怕你也未曾有一刻忘掉我们夫妻吧?”

    “丁婆婆”狡猾地笑道:“我不用忘!我只要一想到你们,就想到一个投错了胎的小孩儿,然后便觉得开心得不得了!”

    她与这对夫妻为敌多年,知道什么才是对付他们最厉害的武器,此言一出,果然正中晚夫人的心,晚夫人身形微微一晃,秀美的脸孔变得煞白。

    晨暮晚早已眼中垂泪:“鱼小妖,我爹娘与你有什么仇恨,你……你要对我下那样的毒手?”

    “丁婆婆”瞥了她一眼,道:“原来你就是那孩子,居然还活着,也算不易!”忽然笑了笑,“墨白,你都没有跟她说过,当年我对你一往情深,你如何辜负于我吗?”

    晨先生淡然道:“鱼姑娘的垂爱,晨某实在担当不起。晨某与夫人自相识以来,眼睛里便再也看不进第二个女子。这句话,鱼姑娘听晨某说过不止一次了吧?”

    “丁婆婆”皱起了眉:“那是十五年前的话,十五年后已经做不得准了!”她目光在晨暮晚身上掠过,忽然又笑了,问她,“你说是吗?”声音慢吞吞的,胁迫之意甚是明显。

    晨暮晚却不受她威胁,冷笑道:“我爹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说这一生心里只有我娘一个人,另外的女人即便美如天仙,他也不会看在眼里,何况是你这样丑怪的女人!”

    “丁婆婆”摸摸自己的脸,笑了:“你说我相貌丑怪?”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手脸之上的皮肤突然裂开,一块块地翘起、脱落……

    老皮落尽,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风华绝代的清艳女子,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相貌美如仙葩,空灵而洁净。

    她微笑地看着晨暮晚:“我丑吗?”

    晨暮晚冷声骂道:“你不但人丑!心更丑!”

    还没等鱼小妖说话,朱灰灰已经知道要糟,这下子只怕晨暮晚要吃耳光了!心底颇有幸灾乐祸之感。这位大小姐真是缺心眼!现在她和她爹娘都落在人家手里,居然还敢这样大声说话,激怒了鱼小妖,挨个嘴巴是轻的,再被踹上两脚都不新鲜……

    自打鱼小妖所扮的丁婆婆进屋之后,她反而不急着逃走了。晨先生和晚夫人一直冤枉她跟鱼小妖有关系,她在委屈之余,也对此人充满好奇。听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出现,当然要看上一看再做打算。况且此人连面都没怎么露,这一屋子人就都倒下了,她心中不禁对鱼小妖大为钦佩。

    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虽然怕死,但目前最怕的却是那些扶桑乌龟,她并不知道这个鱼小妖有多厉害,何况此人显然是来找先生和夫人麻烦的,跟自己全无关系,所以她一直缩在枫雪色身边装死,偷着看热闹——反正就凭她那两下子,空手都不见得跑得出去,何况还要带着大侠!

    她在这边寻思晨暮晚可能要挨揍,那鱼小妖仿佛真和她心有灵犀一样,突然一个耳光打在晨暮晚的脸上。这一下出手如电,别说大家都中毒倒地,便是没中毒,想拦也不容易。

    晨暮晚出生不久便被掳去,喂食无数种剧毒,全身骨骼也受到损伤。父母耗尽半生的心力,才将她的生命抢救回来,但身弱体虚,终是不如别人健康。

    对她下此毒手之人,正是鱼小妖。

    有了这样的遭遇,她自是恨极了这个恶毒的女人。只是,她终究是被所有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自幼受到完美的淑女教育,并没有接触多少人间疾苦丑恶,因此对鱼小妖的狠辣恶毒估计不足,一时激愤之下,出言顶撞,没料到对方居然说动手就动手。她挨了一记耳光之后,半边脸已然高高肿起。

    鱼小妖甜蜜地笑着,语气却非常阴冷:“你娘没教过你,不要与比你强的人大声说话吗?”

    晚夫人怒道:“鱼小妖,你有事情冲着我来,莫欺负孩子!”

    鱼小妖笑道:“便是欺负了,你又能怎么样?”反手又一掌挥去,晨暮晚的另外半边脸也肿了起来。

    晨暮晚泪如泉涌,晨先生和晚夫人心如刀割。只是他夫妻对鱼小妖太了解了,情知此女歹毒异常,越是求她,她反而越变本加厉。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索性连瞧都不瞧她一眼,只是注视着女儿,轻轻地道:“暮儿,你是爹娘的好女儿,不要哭!”尤其是不要在这个女人面前哭,那样只会让她越来越开心、越来越疯狂!

    晨暮晚忍泪道:“爹、娘,我不疼!我不哭!”

    她这句话一说,朱灰灰知道她又要倒霉了。人家折磨她,明明就是让她疼、让她哭,然后让她的爹娘痛苦伤心,她偏偏说不疼不哭,那不是自己找苦受吗?唉!先生和夫人这样好的人,怎么会教出这么个白痴女儿来!

    果然,鱼小妖皱起眉,道:“你不疼吗?”一眼瞥见地上掉落着一枚银针——先前晚夫人用来针灸,后来中毒无力,银针便落在地上——她五指凌空一抓,那枚银针突地跳起,落入她的掌心之中。

    这一手内功显露,晨先生、晚夫人即使与她是敌非友,也不禁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可是当他们看到她用春葱般的手指拈着银针,满脸不怀好意地打量晨暮晚,便知道她打算干什么,心都凉了。

    鱼小妖叹道:“墨白,你这女儿太讨厌了,尤其是这一双眼珠子……”

    晨暮晚瞧着那枚银针离自己的眼睛越来越近,虽然嘴硬不怕,但眼里终于还是流露出恐惧之意。

    晚夫人长叹一声,道:“鱼姑娘,当年是我们夫妻对不住你,你要怎样报复,都由我们来承受!这孩子……这孩子幼年时候已经被你害得很惨,你……求你放过她吧……”

    晨先生也苦笑道:“鱼姑娘,你想要眼睛,就把我的拿去吧!”他缓缓闭上双目。

    鱼小妖柔声道:“墨白,你的眼睛,我怎么舍得拿走?我还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凝妹和暮儿是如何受尽折磨,却又偏偏死不了……”

    她出针的动作极慢,简直是一寸一寸移向晨暮晚的眼睛,明明就是要让晨先生和晚夫人看得清清楚楚。

    枫雪色忽道:“您身为前辈,何必为难一个女孩子!”

    鱼小妖看看他,嘻嘻一笑,道:“好啊!你如果肯替她送出一只眼睛,我便不折磨她!”

    枫雪色笑道:“晨先生和晚夫人慈悲侠义,生平救人无数。不久前,暮姑娘也曾经救过我和我的朋友,我便是用性命换她又算什么?何况只是送一只眼睛!好!你来取吧!”

    “嗯?”鱼小妖侧头看看他,幽幽地道,“你是不是看上这位……嘿嘿,这位出身高贵、心地善良、娴静美丽的大小姐了?”

    枫雪色颇感无奈。他没有想到鱼小妖竟然如此“为老不尊”,当着人家父母和姑娘的面说出这种话来。他俊脸微红:“前辈切莫妄言,我对暮姑娘只有敬重之心,哪里来的男女私情!”

    鱼小妖冷冷笑道:“喜欢便喜欢了,偏又不承认,江湖之中多的是你们这种虚伪矫情之人!这样的人,便是该死!”说话间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晨先生,似乎在骂他也是“虚伪矫情之人”。

    枫雪色唯有苦笑。

    鱼小妖又道:“你双目所中之毒,乃是以人体血肉培养数十种毒涎,又以其他药物引发变化所生成的新毒,晚凝虽然医不好,但在我眼里,这毒却容易解得很!只是你喜欢的居然是这种假清高假正经的女子,真是有眼无珠!这双眼睛,留着也真没什么用!也罢,便送与我吧!”

    她乃天纵奇才,毒技神乎其神,出道不久便被江湖誉为三百年来武林第一用毒制毒大师,现在十多年过去了,对于用毒的研究简直已达化境。枫雪色双目所中之毒虽然复杂难医,但如何瞒得过她?只是远远一瞧,便已看得分明。

    枫雪色微微笑道:“枫某眼瞎太久,已经习惯了,这双眼睛,有与没有,也没什么区别。”缓缓闭上眼睛,心中暗暗佩服,这鱼小妖果然名不虚传!只用瞧的,便将他所中之毒分析得丝毫无差!

    鱼小妖凝视着枫雪色,这个俊美的少年有平静温和的面容、从容淡定的微笑,像极了十几年前,苗疆道上那位手提草药的青衣男子,只是,她遇见这个男子的时候已经太晚,他的另一只手始终挽着一个美丽优雅的女子……

    她心里陡然一酸,一双柳眉渐渐竖起:“好!我就成全你!”忽然欺身而上,手中银针闪电般刺下。

    “不要!”

    朱灰灰大叫一声,扑在枫雪色的身上。

    鱼小妖凝针不发,声音低沉:“怎么,你要用你的眼睛换他的吗?”

    朱灰灰将枫雪色的头抱在怀里,不答。

    鱼小妖再问:“他为了那个大小姐,不惜牺牲自己的眼睛,你难道没看见吗?”

    “我看见了!”朱灰灰道。其实她听到枫雪色要用自己的眼睛换晨暮晚的,心里也觉得莫名其妙的难过——但大侠一向很傻,总会做出这种损己利人之事,幸好自己还比较聪明,关键时刻可以拦住他!

    鱼小妖皱起眉头,道:“那你还要救他?”

    “要救的!”朱灰灰突然回过头来,“前辈,你说大侠的眼睛很好医?”

    “不难!”

    “求求你!求求你!医医大侠的眼睛吧!”朱灰灰满眼的希望。

    所有的人都觉得朱灰灰简直傻出边了——没见鱼小妖一心一意要他们的命吗?居然还求人家医眼睛,这和与虎谋皮何异?

    鱼小妖似乎也觉得她脑子不太正常,很好奇地问道:“救了他之后,让他和那个大小姐双宿双飞,你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吗?”

    朱灰灰摸摸头:“什么是双什么什么的?”

    鱼小妖:“……”

    所有人:“……”

    枫雪色停了一下,微微一笑,道:“灰灰,你听不听我的话?”

    “这个……”废话!当然不听啦!难道你叫我去死,我也听?朱灰灰不好意思直说,很“奸诈”地道:“看情况吧!”

    “我以前告诉过你,如果——咳,如果你拿了人家的鸡,人家的狗咬你,你怎么样?”

    “那我就——”朱灰灰猛地醒悟,是了!大侠在暗示她不要管别的,一个人逃走,用他和娘教的那个什么轻功逃走!

    她瞄瞄门口,心里盘算,如果这样逃走的话,鱼小妖是会去捉自己,还是不理她继续留下来对付大家?

    如果鱼小妖去抓自己,自己肯定逃不掉。既然这样,大侠仍然让她逃走,是料定鱼小妖不会理会自己的。可是,她又怎么能把大侠丢在这里?怎么能让鱼小妖当真弄瞎他的眼睛?

    朱灰灰想了又想,终于摇摇头:“大侠,她可以医好你的眼睛——”

    枫雪色苦笑:“傻孩子,鱼前辈和晚夫人不一样的。”

    晚夫人的一双手,是只治病救人,从不杀生;而这鱼小妖,从来都只要人命,却从未听说她救人!

    鱼小妖眼中杀机毕现,冷冷道:“我和她有什么不一样?”

    枫雪色微微一哂:“前辈和晚夫人虽然心性、手段大不相同,但都为我等江湖后辈所敬重!晚夫人慈悲济世,救人无数,江湖中人提起来无不敬仰。而当年东海巨鲸岛一战,鱼前辈踏波西来,不顾性命,力挽狂澜,毒尽倭国贼人,令我中华扬威海外,实乃武林典范、后辈楷模!”

    这大约是鱼小妖生平做过的唯一的好事,听他提起,她脸上现出傲然之色,但仍冷声道:“你以为这样说,我便会放过你吗?”

    枫雪色微笑:“不敢!晚辈只是素来仰慕鱼前辈,今日得见前辈真颜,心中甚觉荣幸而已!”

    朱灰灰知道枫雪色从来都不喜欢多话,现在却偏偏说个没完,一怔之下,便明白他是在分散鱼小妖的注意力,立刻配合着问道:“大侠,前辈当年很厉害吗?”她是有意拍鱼小妖的马屁,很希望把人家拍得舒服了,会高抬贵手,把大侠的眼睛治好!

    枫雪色道:“十五年前,东瀛倭寇犯我中华,中华武林道上的英雄在东海巨鲸岛拦住了敌人,可是倭贼狡诈,将我们的人诱入埋伏圈,不察之下,中华英雄伤亡惨重。当时我方援兵又被阻在海上,不能支援。岛上的敌人势力强大,我方人数越来越少,幸存的都身负重伤。眼看全体便要命丧孤岛,为国捐躯,关键时刻,鱼前辈驾着一叶小舟,孤身突破倭寇的防线,杀进岛来,斩尽倭贼,救了众人,自己却被倭贼首领打落海中……”

    朱灰灰投向鱼小妖的目光满是敬佩之意:“原来你是这样了不起的人!”

    心中甚是不解,这鱼小妖明明不是坏人,为什么先生和夫人提起她来,便痛恨不已?还说自己和她很像,连带自己一起讨厌?对了,自己和鱼小妖很像吗?她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却找不到与自己一丁点儿相似之处。

    “当时因为岛上血战,海中的血腥引来无数鲨鱼,鱼前辈重伤落海之后,大家都以为她已经被……谁知苍天有眼,鱼前辈还活着,真是幸甚!”

    鱼小妖冷冷地哼了一声:“区区几百条鲨鱼,能奈我何?我当然还活着——可惜,我活着,对于某些人来说,是‘幸甚’还是‘不幸’,便不一定了!”

    朱灰灰立刻道:“当然是‘幸甚’啊,那还用说么!”

    鱼小妖明眸微眯:“你这样讨好我,是要我替这位少年医眼睛吗?”

    朱灰灰“嘿嘿”一笑:“前辈圣明,被你猜到了!”心里却想,看来自己拍马屁的功夫还得再练练,拍得这样明显,被人一听就听出来了!

    鱼小妖负手在后,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两步:“若要我医他的眼睛,也不是不可以——”

    朱灰灰对这种说话方式很熟悉,知道人家还有下文,立刻接上一句:“但是——”

    鱼小妖拈着银针,淡然道:“但是,我想要的东西,从来都要得到!”说完心中忽觉苦涩,其实在这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尤其是那个人的心……

    她美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恶毒的光芒:“我要一双眼睛,便一定要拿到——少年人,这屋里的两个丫头,你选一个留下吧!”

    枫雪色尚没说话,朱灰灰抢先道:“前辈,这不公平!大侠这个人死心眼得很,你让他选,他多半是选把他自己的眼睛给你!”

    鱼小妖冷笑一声:“那么,我让你选!”她用手一指晨先生和晚夫人道,“这两个人,你去替我摘一只眼睛下来!”

    手指轻弹,一道银光闪过。朱灰灰吓得一缩脖子,伸手一摸,一枚银针正插在自己的头发里。

    要救大侠,便要刺先生和夫人的眼睛——那么,我要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