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1 〉
暮色四合,晚风微薰,白天的暑气虽然有些消了,却仍热得厉害。
花花趴在船板上睡觉,尾巴甩来甩去。
朱灰灰靠着船壁,怀里抱着一个大大的篮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叹息。
皱眉是因为担心大侠的眼睛不能医好;微笑则是因为大侠答应她,将来带她去姑苏不眠楼吃小笼包;而叹息,则是因为,她可能吃不到大侠请的小笼包了!
因为她执意要夜行,枫雪色派来陪同她的两个人不但精明能干,还是行船好手,夜里行船如白昼一样平稳。
朱灰灰向外望望,已经看不见隐灵岛的影子,闲坐无聊,将怀中篮子上盖的白布揭开。这可不是在隐灵岛“顺”出来的,而是登船之前,枫雪色亲手交给她的。篮子里是一些食物,比如这用新鲜荷叶包着的包子。
刚才与枫雪色告别时候的情景,都浮现在她的脑海里:
枫雪色站在码头之上,从管家丁婆婆手中接过篮子:“灰灰,这些包子是厨房新蒸出来的,晚上饿了的时候和花花分食——对了,我还答应请你去吃姑苏不眠楼的小笼汤包来着,等你回来,我带你去。”
朱灰灰低下头:“大侠,我……我可能不会回来了。”
枫雪色眉一扬:“哦?”
“我去了见血楼之后,便要去找我娘了!”朱灰灰看着他温暖却空蒙的眼神,心里很是难过,安慰道,“大侠,要是……要是以后你都看不见,那么你派人来找我,我还回来做你的眼睛。”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发:“不管我能不能看得见,我都会去找你的。所以——”他慢慢地道,“你最好乖一点,千万不要做坏事,否则——”他手下移,在她的颈子上摸了摸,然后满意地点点头……
虽然已在船上,可是回忆起这个细节,朱灰灰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确信,大侠摸自己的脖子,是在寻找最好切割的地方呢!
“我做了坏事,能叫你知道吗?”
她悻悻地嘀咕了一句,抓起一个包子啃了一口,鲜美的肉馅,松软的包子皮,一咬便有浓香的汤汁顺着嘴角溢出。
花花闻到食物的香气,早就凑了过来,探着鼻子嗅来嗅去,“哼哼”地叫。
朱灰灰看看它那肥硕的身体就头疼,丢了两个包子给它。花花一口两个,直接吞了下去,当然没有吃饱,于是用长嘴在她的腿上拱啊拱。
朱灰灰立刻抱着篮子蹿出船舱,坐到船尾的位置,安心地吃独食,并对身边两个枫雪城的高手视而不见。
那两位高手心想:公子那样的一个谪仙般高洁的人物,怎么会认这么一个脏孩子为义妹?不但跟猪吃一个篮子里的东西,而且她拿包子的手,比他们常年在江湖上晒出来的手还黑……
朱灰灰瞧着他们老瞄自己的手,不知道什么意思。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敢情他们是饿了,想讨她的包子吃啊!可惜除了朱花花,她是从不肯将东西让给别人吃的。于是立刻将身子转过去,将背对着他们——免得他们馋坏了来抢!
便在这时,一艘船划破湖面,悄悄地向着他们接近。
两名高手“咦”了一声,拿起了放在身边的兵器。
朱灰灰吓了一跳,以为来了敌人,第一个动作是抱着头趴在船上,等了半天没有动静,才悄悄地抬头看去。
晦暗的天色里,那艘船雕栏画彩,如在波上滑行,行驶甚缓。
船头高挑一盏雪纱宫灯,柠檬色的灯光下,一人轩然而立,杏袍翻飞,如西天流霞,灿烂而华贵。
朱灰灰跳了起来,大声招呼:“流玥兄!流玥兄!我在这里!”
舟渐渐驶近,朱流玥望着那个欢呼的少女,眼睛微微弯起,盛满了笑容。他足尖在船头一点,人已向前飞去。
其时两艘船相隔有十数丈,他长袍广袖,舒展开来,像一只金色的凤凰,御风而行。朱灰灰只觉得微风拂面,稍稍眨了下眼睛,朱流玥已经落在她的身前,而自己的船,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这一手轻功,实在是太漂亮了!不单朱灰灰目瞪口呆,连枫雪城的两个高手都呆了。三个人心中同时升起一个念头,此人的武功,真是深不可测!若雪色公子与之相较,谁能技高一筹?
朱灰灰转而又想,大侠从前曾经说过,他和流玥两人的武功不相伯仲,可是现在他的眼睛不方便,只怕会吃亏些。
一想到大侠居然有可能会输,她就觉得非常郁闷,随后又觉得惭愧,其实流玥兄对她很好,可她还是偏心大侠,似乎有点对不住流玥兄……
流玥立在她的身前,见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眨呀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笑着伸手在她鼻尖上弹了一下:“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朱灰灰侧过头来,笑逐颜开:“果然是这样!真是好巧!”他的船看着漂亮,可是走起来好慢,比自己早走了那么久,可还是被她的船赶上了。
“不是好巧。”流玥将插在腰带上的扇子拿了下来,展开轻轻摇了几下,道,“我在等你!”
“等我?”朱灰灰十分惊奇,“你怎么知道我会路过这里?”
“我猜的。”
“可是……我自己都猜不到啊。”
流玥想起她在外面孤独地捉萤火虫时,那又渴望又寂寞的眼神,微微一笑,道:“因为,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朱灰灰顿时觉得受宠若惊。瞧瞧人家王爷,说话就是有水平!同样的回答,如果是大侠,他会说“那是你不用心”;如果是那被寺里开除的秃头大师,只会说一个字:“笨!”
这时,枫雪城的两个高手已经从那神乎其技的轻功带来的震撼中回魂,立刻过来寒暄。他们虽然没有见过流玥,但却知道那一身杏衫,在江湖上唯流玥公子所有,绝无仅有。
流玥为人很是谦和,笑着和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转过头来,问道:“灰灰,你要去哪里?”
朱灰灰道:“我要去见血楼。”
流玥点点头:“那顺路了。”
朱灰灰奇道:“你也去见血楼?”他不是要去追倭国乌龟吗?
流玥道:“应该是一个方向,但我不确定,目标是不是和你一样。”
朱灰灰眨着眼睛,他说得似是而非,她听得似懂非懂。这意思是说,倭国乌龟跟自己走的是同一条路?啊呀,要是在路上碰到,那自己岂不是很惨……
流玥问道:“灰灰,你要不要和我同行?”
“要要要,一定要!”朱灰灰忙不迭地道。知道有可能碰上死乌龟他们,就算流玥兄不邀请她,她也要死皮赖脸地跟上去的。
而且,流玥兄的船又大又舒服,好吃的东西也多,就是自己跟秦总管那娘娘腔彼此都看不顺眼……
流玥似是知道她的心意,笑吟吟地道:“秦总管不在这条船上。”
朱灰灰一听看不见娘娘腔,顿时心情好得不得了,立刻便要上流玥的船去。
枫雪城两名高手坚决不同意。虽然流玥公子名气大、武功高,可是自家少主交代他们一定要亲自送小姐到见血楼,所以绝无中途把小姐转手交给别人的道理。
最后朱流玥和枫雪城的两个高手交涉了一番,终于说服他们同意朱灰灰和自己同行,条件是他们一定要和小姐在一起,所以最后,朱灰灰船上连人带猪全体转移到流玥的中舟之上。
龙船宽阔,陈设华丽,眼前又没有了秦总管碍眼,朱灰灰怀抱着篮子,坐在厚厚的波斯地毯上,被数十个玉盘团团包围。盘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干鲜果品糕点蜜饯,来自天南海北,有很多都是她没见过的。
朱灰灰左看看右看看,一张脸笑得和花儿一样。呵呵,这种蜜瓜是来自西域吗?长得真好看!那种果子是海外产的吗?毛茸茸的哦!这地毯也好软哪……唉!还是跟流玥兄混舒服啊!
跟这些好吃的东西相比,她怀里的包子,便显得太微不足道了。朱灰灰有心将包子放到一边,可是现在这样的天气,包子不久便会馊了——是大侠给的包子,她舍不得浪费,忍了半天,终于决定先把包子解决掉,然后再去吃流玥兄家的东西。
她伸手抓起一个包子刚要吃,忽然想起什么,抬头看看朱流玥,问道:“流玥兄,你要不要吃包子?”人家都请她吃这么多好东西,她如果再小气,就太说不过去了!
流玥移步坐到她的身边,伸手接过包子,慢慢地吃了一口,对那小黑爪子犹如不见,一双桃花似的眼睛里全是笑容。
朱灰灰自己也啃了一口包子,道:“流玥兄,我走遍天下,吃过很多种包子,你家的包子最好吃,然后才是大侠家的!”
嘿嘿,她其实是在“策略”啦!她吃过的包子确实不少,不过一般都是在路边的铺子,或者街头小摊。口袋里有钱的时候就买,没钱的时候就偷,连正经饭馆的面点师制作的包子都没有吃过几次,何况这种由流玥和枫雪色的家庭厨师制作的。
流玥莞尔一笑,道:“灰灰,你走过很多地方?”
“是啊!很多很多!”朱灰灰侧头想了一下,“多得都记不起来了。”
流玥眸子里闪过一丝怜惜:“以后,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跟你混?”朱灰灰的眼睛闪闪亮。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哦!
她常年在市井里流窜,常听一些混混们说,“跟着大哥有肉吃”,以前还甚是瞧不起这些人,觉得他们只知道吃肉太没追求,跟个老大还是穷鬼,除了肉就没别的,老大小弟都没什么出息。
可是流玥却和那些穷老大不一样,他是王爷,又有钱,官又大,自己要是跟着他混,应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欺负谁欺负谁……
流玥含笑道:“是。跟我混,怎样?”
朱灰灰望着那双秋波潋滟的黑眸,觉得自己仿佛沉溺进去了,她徒劳地挣扎了一下,一个“好”字脱口而出。
流玥笑颜如夏花,颊间眉底全是如水温柔。
可是答应完人家,朱灰灰立即就后悔了,跟他混虽然很有好处,可是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啊!比如要去找娘,还有万一大侠的眼睛治不好,自己答应去当大侠眼睛的。而且要是跟着流玥兄当小跟班,就要常常见到秦总管这个娘娘腔,被他管不说,还得跟他一样端茶送水……
呸!当跟班太麻烦,老子不干了!
她不好意思马上就反悔,于是道:“不过,我得先去找我娘,然后才能跟你混。”让流玥兄等着去吧。谁知道老娘在哪个犄角旮旯里待着,想找到她,还不一定什么时候呢!
流玥何等聪明,一听就知道她在动什么小心眼,笑了笑,假装不知,道:“我帮你找你娘。”
“啊?”朱灰灰摸着鼻子,将目光移开,“咳,那个,不必了吧!你很忙的,我自己找就行……”
流玥眸子微眯,笑得很灿烂:“没关系!你都说要跟我混了,照顾手下小弟,那是应该的!”
朱灰灰脸如苦瓜。
流玥笑眯眯地看着她:“其实,要找到你娘,一点都不难!”
朱灰灰眼睛大睁,没有开口,心里却想道,不吹牛皮会死啊?
流玥微笑:“看样子,你不太相信?”
“咳,也不是不太相信,是——”是太不相信!
她这些年东游西荡,再没见识,也知道这世界之大,人口何其之多。就自己老娘那样,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脾气还挺暴躁的大妈、大婶,满大街都是,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跟自己的娘没什么两样,这么长时间没见她,万一胖了或者瘦了,自己能不能一眼认出来都不一定,别说流玥兄了!
流玥看到她一脸的鬼笑,忍不住轻轻捏捏她的脸颊:“也许,不用我们去找她,可以让她来找你。”
“啊?”朱灰灰眼睛眨呀眨,这句话她又听不明白了。
流玥一笑,道:“要想找到你娘,关键在于你手臂上的图案。”
朱灰灰呆了一呆,伸手拉起右边的袖子,歪头看看:“这个吗?”
流玥假装没看见那条黑不黑、灰不灰的小胳膊,目光径直落在那个图案上。
那只仿佛从朱灰灰肌肤深处长出来的红色烈鸟,身体扎在一株荆棘上,血一滴一滴流下,它却如一簇燃烧的火焰,展着羽翅,泣血而歌,眼神里全是惨烈和悲壮……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图案,只是大小不同——也难怪,十五年过去了,随着那婴儿的长大,这幅图案也在长吧?
一幅幅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尽管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十五年前的事情,却仿佛刻在他的灵魂深处,每一个细节都和当年一样完整清晰。
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一间匆匆搭就的草屋,一个美丽到极点、清艳到极点的女子,一个不哭不闹,只会闭着眼睛睡觉的小小女婴,和一个被父母遗弃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子,当年才七岁,他初看到那幅图案,便是在那个小女婴粉嫩的手臂上。他亲眼看到,那个美丽的女子,用一种浓得像血一样的液体,在这个婴儿的手臂上一笔笔画下这幅图案,那液体一沾到婴儿的手臂,便渗了下去,仿佛天然就生在肌肤里一样……
耳边又响起那个冷冷的声音:这种鸟生长在天地的尽头,那个地方遥远到分不清是地狱还是天堂。它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披着一身如血的羽毛,不停地寻找一种长满刺的树。当它终于找到那棵树的时候,会把自已的身体扎进棘刺上,一边流着血,一边拼死唱出一生中唯一的一支曲子。血尽、命殒、曲终,这是它的宿命……
那个美丽的女子,是女婴的妈妈,可是她好像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小女婴,除了每天喂她吃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汁,便从不理睬她。反倒是他抱那个女婴的时候多一些——自己虽然同样被家人抛弃,可是他的父母是不得已的。这么乖巧、这么粉嫩可爱的小小婴儿,又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她的母亲会不喜欢……
“流玥兄,回魂了!”朱灰灰举着手在他面前摇啊摇。
流玥回眸,凝视着那粉粉的脸蛋,温柔一笑,拍拍她的小爪子,一字一顿地说道:“灰灰,我很小的时候,就看过你手臂上的图案。”
朱灰灰一怔:“是吗?”
流玥站起身,走到舷窗边,望着夜的深处,声音平淡得像静静的流水。
“十五年前的一天,雨下得很大……”
古寺、荒村、客栈。
冷夜、大雾、暴雨。
江湖中的热血故事,似乎永远都发生在这样的地点和这样的天气。
普缘寺是一座非常小的庙,小到只有三间破屋、一个和尚、五亩薄田。
这样的庙,香火自是极差的。
天上的乌云极厚,大雨瓢泼一般,雨点在阶前激起水花,地上很快水流成河。积水排不出去,在普缘寺的小小院落里积成一个水潭。
广仁和尚站在檐前,眼看着大水潭,不住地唉声叹气,这场雨来势不小,只怕院墙挺不过去了,要是泡塌掉,再修至少要十几两银子,可是自己已经连粥都喝不上了,哪里有钱去修墙……
正在摇头不止,眼前突然一花,屋檐下鬼魅般出现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衣男子,晃花他眼的,是那男子掌心中的一锭元宝。
五……五十两!
别看普缘寺穷,广仁和尚还是有见识的,一下便瞧出那元宝的分量,眼睛再也移不开了:“施主,请问您这是……”
“避雨。”那男子口音有点生硬,将元宝塞进他的手中。
广仁和尚人穷志短,立刻爽快地回了一个字:“行!”
那男子点一点头,双掌一拍,广仁和尚愣神间,已从路的尽头驶出一辆马车,赶车之人同样的青衣斗笠。
此人将马车停在院外,返身拿起一把青布伞撑开,然后将帘子轻轻揭起。
广仁和尚瞪大眼睛瞧去,却见帘内,一个气宇轩昂的青年男子探身而出,看样子像是个富家少爷。
那少爷接过伞,并没有遮在自己头上,而是先替身后的妇人挡雨。
那妇人身上的衣饰甚是朴实,妆容却极浓艳。出家人远离女色,于是广仁和尚只看了她一眼,便转开头去,目光落在那妇人身边的稚童身上。
这个孩子大约六七岁的年纪,生得雪雕玉琢,俊美异常,眉宇间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郁郁之色。如果不是身着京城流行的男孩装束,只怕谁见了都会当他是个小姑娘。
妇人看看满地的泥泞雨水,转身将孩子抱在怀里。那孩子一脸怒容,大力挣扎。妇人却理都不理,将他往肋下一挟,身形一闪,已经到了屋檐之下。那样大的雨,她身上却连个水珠都没有沾上。
孩子瞪着她,小脸上的愤恨,终于转为惊惧。
那少爷也不介意,笑了笑,撑着伞走了进来。院中积水虽深,他却仿佛漂在水面上一样,连鞋袜都没湿。那个马夫将马系在庙前的拴马桩上,提了几个长条包袱,只听“嗖”的一声,便闪进了庙里。
这四大一小五个人,谁都没有说话。
广仁和尚本来想客套几句,此时却也不敢多言——他现在虽然是个穷庙里的穷和尚,但年轻时也当过镖局的趟子手,跑过一阵江湖,几十年来走的路、过的桥都不少,自然看得出来,这五个人虽然很像年轻夫妇带着孩子和管家、车夫出游,但那漂亮的身手却显示出他们绝对不是普通的富家子弟。
普缘寺太小,客人们只好都进了佛殿,好在大家似乎也不介意。四个大人向殿中佛祖施礼,那个孩子年纪虽幼,却极倨傲,看着佛祖的目光颇有不忿。
四个大人也不理会他,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到佛殿一角,连广仁和尚端茶来的时候,也只是点头示谢。
人家不开口,广仁和尚也不自讨没趣,坐在蒲团之上,两只手数着佛珠,心里盘算这五十两银子应该怎么花才好?院墙要加固,房顶也得补补,然后还得去当铺把那五亩田的地契赎回来,剩下的便不多了……
突然,庙外“唏律律”一声马嘶,广仁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一花,刚才那位马夫已经不在原位了。
广仁刚想开口,忽觉雨星扑面,一个年轻的女子款款步入殿中。
这是个清艳到了极点的女子。
她身上雪青色的衣衫已被雨浇透,裙角沾着泥水,头发也凌乱不堪,身上还有着斑斑血迹,模样非常狼狈。然而每个看到她的人,都情不自禁地觉得自惭形秽。
她就像一株开在雨后空山中清灵绝艳的优昙婆罗,一出现在殿中,不仅广仁和尚看傻了,殿角的几个客人也忍不住看了数眼,连那个小小孩子都露出惊艳的神色。
那女子目光极为锐利,一个一个人地看过去,神情越来越冷。
所有被她看到的人,或者低下头,或者将眼睛避开。虽然谁也没有发出声音,但广仁却感觉到,殿中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那女子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小男孩的身上,看了片刻,缓步走到佛殿的另一个角落,慢慢解下背上的青竹篓,揭开上面的油布,从里面抱出一个小小的婴儿。
那婴儿也就几个月大,生得雪白粉嫩,粉雕玉琢,一双水灵的眼睛像两粒黑色的琉璃。
那女子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淡到似乎只是稍稍勾了下唇角。
殿里紧张的气氛登时为之一松。然而广仁和尚的心,却有些下沉——看来,这前后两批人都是在躲避、防备着什么,只是当看到对方带着孩子,才暂时放下戒心。
那女子盘膝坐在地上,将婴儿放在一边,便不再管。那婴儿淡粉色的襁褓已经被雨淋湿了,乌黑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额头上,却不哭也不闹,只是啃着小拳头,偶尔不知原因地咧着小嘴笑上一笑,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
先前的那个小男孩虽然一直在闹别扭,但毕竟还是个孩子,目光渐渐被那婴儿吸引,忍不住要走过去,在那婴儿玉雪般的小脸上摸一摸。然而那少爷手臂一伸,将他拉了回来。
便在这时,先前出去的马车夫又“嗖”的一声“飞”了进来。他刚要坐回原位,看到殿中多出一个带着婴儿的清艳女子,顿时愕然——他到门口张望了下马车,根本没有离开多久,竟然不知道这女子是何时进来的!
雨越下越大,两批人都沉默不语,广仁和尚说了几句闲话,也没有一个人搭理他,自己也觉得无趣。正闭目养神,忽然听得东方远远传来一声呼啸,啸声未落,第二声呼啸又在西方响起,紧接又响起第三声、第四声。一时间,啸声此起彼伏,这小小的普缘寺,竟像被包围了一般。
啸声有的沉郁、有的清越、有的尖锐、有的高亢,显然出自不同人之口,却都显示出不凡的功力。
广仁大吃一惊,他听得出,那啸声意味着大批的江湖人聚集,难道出了什么事不成?
他向着庙中的两批客人看去,前一批人端坐如入定,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那富家公子将男孩子拉到身边,男孩儿用力挣扎了一下,挣不脱,便也从了;而那个清丽女子只是在脸上露出微微的冷笑,慢慢地将婴儿抱起来,轻轻拍哄了两下,然后用油布裹紧,背在背上。
她刚刚整理完毕,只听得“轰隆”一声,普缘寺的山门已经被炸倒在地。尘土刚起,便被大雨压了下去。
广仁和尚暗暗叫苦,山门这一塌,刚得的那五十两银子,便等于已经飞走了!可是虽然心痛,他却也不敢抱怨出口,他认得炸塌山门的东西正是江南霹雳堂的暗器霹雳子,果然好大的威力!
大雨之中,出现十数条人影,有男有女,虽然个个头戴斗笠,披着油布的雨披,但身上的衣服也已经半湿,显然在雨中淋了很久。
一个身形粗壮的大汉抬了抬斗笠,喝道:“妖女!你出来!”
那女子斜斜倚着门框,上下打量大汉,然后目光转到旁边的三个人身上,脸上忽然绽开一朵浅浅的笑容,悠悠地道:“晋中三绝,你们也来凑热闹!”
一个高瘦的灰衣人越众而出:“姑娘,以前承您仗义出手,在伏地金刚的魔爪下救了我们的寡嫂,晋中三绝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恩永铭心中。可是恩有大恩小恩,义有大义小义,您对我三兄弟的恩义,于我们是大,可是跟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比起来,便是小。当年,我们晋中黄河水患过后瘟疫横行,百姓十户九空,是那位夫人不顾安危,亲赴灾地,为民行医施药,以一己之力救得千万百姓,实乃我晋中百姓的活菩萨!那位夫人慈悲善良,您……您只要交出那个孩子,我们可代为求情,她定然不会难为于您……”
那女子一双细眉慢慢竖起:“她大仁大义,我便小恩小惠;她慈悲善良,我便歹毒狠辣;她是武林中的活菩萨,我便是江湖里的活败类。是吗?”
那灰衣人垂下头,道:“不敢!”
旁边一位瘦小的黑衣女人冷笑道:“你是什么东西,自己不知道?还用得着别人说吗?”
那女子细细地看了她一眼:“你便是那个什么玉手罗刹桑三娘?”
黑衣女傲然道:“是又怎样?”
那女子皱眉道:“你的哥哥和丈夫已经死在我的手里,我不想再杀你,你这便去了吧!”
黑衣女长笑一声,凄厉地道:“我的兄长和丈夫为了诛杀奸佞、铲除妖魔而亡,死也是江湖留香的仁人侠士。桑三娘今日前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有打算空着手回去。”
另一个男子鼓掌喝彩:“说得好!桑三妹子不愧是荆楚道上首屈一指的女中豪杰!”
那女子点点头,道:“那我只好成全于你了!”
桑三娘冷笑:“大雨之中,看你这妖女还有何手段!”
那女子抬头看看天,轻轻地摇头叹息道:“是呢,雨好大!”
忽然人影如鬼魅般穿出,轻轻一掌击去,然后身形一转,已飘回殿内,回眸一笑,霎时间漫天大雨中,如绽开一朵异花,连阴云重重的天都变得空灵起来。
众人刚一愕然,便听“砰”的一声,一个大汉已然摔倒在泥坑中,砸得雨水四溅,而那溅起的水花,带着一抹艳丽的桃红色。
有人叫道:“是赵大侠!”便要伸手去扶。
另一人喝道:“别碰他!有毒!”
又一人厉声喊:“大家齐上,做了她!”
有人怒吼:“好!我们上!”
晋中三绝中那个灰衣人长叹一声,道:“姑娘,对不住了!”反手从后背抽出一对虎头钩,率先冲了上去。
那女子冷笑一声:“这么急着送死,我便成全你!”
纤纤手掌一斜,拍向灰衣人的肋部。桑三娘从旁边攻上,柳叶双刀舞动如花,一刀护住青衣人,另一刀直砍女子的腰背。
那女子后退一步,裙角忽扬,一腿无声无息地踢向桑三娘的下盘。灰衣人立刻攻出一钩,围魏救赵,迫退了她。
这些人深知那女子的阴狠,来之前曾多次练习合击之术,因此攻杀之间颇为有度。
那女子两招都没有得手,心中恼怒,忽然笑吟吟地道:“二位倒是情投意合得很,却莫忘了感谢我这个替你们扫清亲夫障碍的大恩人!”
那桑三娘甚是贞烈,丈夫被害死之后早萌死志,因此散了家财加入追杀之中,此时却被那女子诬蔑,不禁气得发抖:“你一个女子,心地如此龌龊……”一刀紧似一刀地斫去,存心拼了这条命。
有人喊道:“大家齐心协力,对这妖女不必手下留……”话没说完,便一声惨叫跌了出去。
围攻之人无不恨极,出手更快,此进彼退,围着那女子走马灯似的打转。
刀光剑影中,那女子闪展腾挪,虽然一时无碍,却也空不出手来还击。
桑三娘在旁人的掩护之下,终于捕捉到一个机会,一刀戳向那女子的后背。
那女子伏身躲过,背上的油布包却被钢刀破开了,一个粉团团的婴儿跌了出来。
有人惊呼:“小心!别伤了孩子!”
望着那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桑三娘的刀不禁一滞。那女子趁机一脚蹴出,将婴儿踢向空中,反手一挥,正中桑三娘心窝。
桑三娘口吐鲜血,拼力将右手钢刀掷出,然后才砰然倒下,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钢刀已失了准头,刺向一直缩在殿角的那几人。那个富家公子脸不变色,只是伸出手,接住了钢刀,轻轻放在身边。
这个时候,高飞的婴儿落下,一个长须的男子蹿将过去伸手去接,手指还没碰到婴儿的襁褓,忽然瞥见肋下现出一角刀尖,他不察之下几乎被刺个正着,忙不迭地缩手躲刀。
那女子手里拎的正是桑三娘的左手刀,一刀逼退长须男子后,便去抱那婴儿。长须男子武功也不弱,立刻双掌挂风拍出,势若惊雷。
那女子毫不介意,左手在婴儿身上一带,又将婴儿送上高空,举掌还击,在与对方手掌相接的一瞬间,忽然变掌为爪,整洁晶莹的指甲利刃般刺破长须男的掌风,在他的掌心轻轻搔了一下。
长须男只觉掌心似乎开了个口子,真气立时涌出,大惊收身回撤,一双手掌已变成墨绿色。
眼见无数条墨绿色的线沿着自己的手臂窜上去,长须男心中大骇:“你……你……”“咕咚”一声摔倒在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此时连脸都已变成惨绿色。
那女子抿嘴一笑,立即飞身攻向另一个想去抓婴儿的人,一掌将之打飞。然而不等她把婴儿抱到怀里,又有人挺刃攻上,她只得再次让婴儿飞上半空,然后挥掌迎敌。
那婴儿在空中飞来飞去,似乎觉得甚是有趣,不住地咯咯笑。这一次被送上空中,也不知那女子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刚巧落在大佛的头上,襁褓挂在佛冠的角上。
见不再飞了,婴儿不高兴地摇着小手“呀呀”叫,她本来便是虚挂着,这一挣扎,竟然从佛头上直跌下来。
那女子与敌人缠斗得正紧,谁也没有预料到那个婴儿会跌下来,待到发现之时,再撤招抢救已来不及。
佛高丈二,这娇嫩的婴儿摔下来,不死也得去半条命。在这个时候,一条小小的人影从旁蹿出,抢在婴儿落地之前,将她接在怀里,就势一滚,化去了坠势,抱着她躲到一边。
女子和众人都停了一下,眼见接住婴儿的,是一直待在殿角的那个俊秀男孩子,不禁都舒了口气。
大家先前看到这个男孩和殿角的三男一女,以为只是寻常避雨之人。后来见自己等人打得厉害,这几个人却毫不动容,尤其那富家公子模样的人,接刀的时候从容不迫,便知其不是寻常人。只是打斗之中无暇顾及,这几人亦没有出手相帮哪一方的意思,便也不再理会。
此时大家见到男孩出手接下婴儿,身手极为利落,无不心中称奇。更有人想得远,这孩子年纪虽幼,但骨骼清奇,若好好调教,他日必扬名天下。
众人各有想法,并不影响手上的功夫,当下数人拦下女子,一名大汉扑过去伸手去抓男孩儿,想将婴儿抢回来。
婴儿落在男孩的怀里,不知怎的又高兴起来,咧着小嘴粲然一笑,伸手去抓男孩儿的鼻子。男孩像大人般地皱起眉头,抓住婴儿的小手,拉到一边,浑然没有留意到有人正向自己扑过来。
那大汉的手刚碰到男孩的肩膀,眼前刀影一闪,他只觉一阵剧痛,半条手臂已离体而去。
大汉极为刚勇,闷哼一声,用另一只手握住断臂,飞身退后数步,瞪着斩断自己手臂之人。
此人正是一直待在殿角的那个浓妆艳抹的妇人。她手中握着一柄弯弯的短刀,刀刃向下,有血珠一滴滴滑落。
变故突起,殿中相斗的两批人各自退开,女子趁机向男孩儿走去,想将婴儿抱回来。
妇人短刀一扬,斜斜指着女子,开口道:“不许走近那孩子!”她口音生硬,嗓子粗哑,说话间喉头滚动,原来竟是男子假扮的!
女子怔了怔,道:“好,不走近!你叫那男孩儿把孩子还给我!”
那人妖点点头,回头刚欲对那男孩儿说话,忽然听到同伴大吼:“小心”!他一怔,心口突然一疼,低头看去——一只纤细柔美的手,正从他的胸膛缓缓抽出,血喷了男孩和婴儿一脸一身。
男孩连头都没抬,只是抹了抹脸上的血,然后用袖子将婴儿脸上溅的血滴轻轻拭去。
那女子在人妖身上擦了擦手,一脚将他的尸体踢倒在地,轻轻一笑,道:“我最讨厌别人对我大呼小叫了!”
男孩小小年纪,举止却甚是冷静从容,虽然看到女子杀了他的同伴,也不惊慌。那女子瞧着甚是喜欢,摸摸他的头,道:“孩子,把那婴儿给我吧!”
男孩儿抬头看了看她,道:“你打架,我替你抱着她。”
那女子很有几分惊奇:“我杀了你的家人,你不生气?”
男孩摇摇头:“他们不是我的家人,他们是坏人!”
女子道:“我也是坏人,你没听见他们叫我妖女吗?”
男孩道:“你一个人和这么多人打,就算是坏人,也是最厉害的坏人!”
这句话那女子非常爱听,微微笑道:“好!那我替你杀了这些不厉害的坏人!”
在她与男孩对答之间,那两批人正各自行动,一批将大汉抢回,忙着帮他处理断臂伤口;另一批的三个男子将人妖的尸体抱回,却不怒不惊,神情冷静得吓人。
本来只是那女子与晋中三绝等人相斗,结果因为人妖砍掉了一名大汉的手臂,而那女子又杀了人妖,所以形势变得复杂起来。三方人互相牵制,一时间谁也拿不定主意,该向哪方人动手。
停了片刻,晋中三绝一方中的某人向那三名男子叫道:“我们的账后算,大家联手杀了那妖女,怎么样?”
那富家公子一点头,与车夫和青衣管家解开包袱,同时亮刀。微弯的线条,刀身上镌着花纹,锋刃闪着青森森的寒芒。
看到那几柄刀,那女子瞳孔骤然收缩,回头看向男孩:“他们是什么人?”
男孩眼中泪光一闪,声音有些哽咽,随即又忍住,道:“他们是坏人,要带我走!”
“你不愿意和他们去?”
男孩子大力点头。
那女子看着他,道:“好!我知道了!”
有人已经不耐烦了,叫骂道:“妖女,你死到临头还在滥杀无辜!真是罪不容赦!”
那女子微微冷笑,问那男孩:“他们这么急着上路,你说怎么办?”
男孩极为聪明,道:“那就送他们去好了!”
他并不知道这些人谁是谁非,只是见那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子,早已经心怀不忿,偏那女子又极厉害,以一敌多,竟丝毫不落下风,而且她还杀了他最憎恶的人,所以,在他小小的心灵里,早已对这女子崇拜至极。
话说出口,又有点担心:“可是他们人很多,又很厉害……”
那女子微微笑了笑:“杀人又不是打架,凭的也不全是武功!”
男孩怔了怔,听不太懂她说的话,正要开口询问,忽然觉得有些诡异。抬头一看,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同一个方向,满面骇然。
他也朝那个方向望去,只见广仁和尚缩在墙角,皮肤裸露在外的部分全是水泡,有的破了,还流着黄水,一双眼睛上翻,眼白上布满绿色的血丝,舌头伸得老长,肿成紫黑色,人已然断气。
他见过死人,但没见过死得这么恐怖的人,正在惊慌之时,便听到“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回过头发现在场之人都撒手扔掉兵器,倒在地上不住地抽搐着,肌肤上起了水泡,眼白上也泛开绿色血丝,症状与广仁和尚一模一样。
男孩害怕地退后几步,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甚是光滑,心中稍安。
这时,有一个人抓着喉咙,拼尽最后的力气,气喘吁吁地问:“你……你什么时候……下的毒……”
可是他没有等到答案,一口气喷出,然后便再也没有往回吸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