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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江湖天很晴Ⅱ》(8)

    〈 08 〉

    凭着感觉,枫雪色掠向玄月水屿的方向。

    身形一起,落足处是一块青石。没错!这个地方,堤下有一方礁石中空,湖水拍击的声音与别处不一样;再起再落,这个地方的石板,应该刻有阴文的梅花,伸足轻轻一探,足底的感觉证实了他的判断;然后身形再次飞起……

    隐隐地,耳中已听到烈焰吞吐的声音,他疾驰的身形忽然停了下来。

    有一股强大的气流无声无息地向他涌了过来,阴阴的,冷冷的,将身周三丈空气中的湿雾都凝成了冰晶。

    焚冰碎玉掌,好阴柔的功夫!

    短暂的时刻,枫雪色已然隐约猜到此人是谁,虽然诧异此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身形不动如渊,只是潜运内息,阳罡之气瞬间游走全身,正面承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攻击。

    “嘭”的一声,那阴力与护体罡气相碰,枫雪色的衣衫发出撕裂的声音,长发倏然向后扬去。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雪色公子,好功夫!”

    枫雪色淡淡地道:“多谢秦大人手下留情!”

    他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伸手在衣上轻轻一拍,白衫碎如蝴蝶,纷纷飘坠,里面的白色劲装却安然无恙。他心中暗惊。早听说信王府的总管秦牧一身内力阴柔至极,今日一试,果然名不虚传。幸亏此人心存试探,没有全力出手,否则,自己可不敢如此托大,以身试掌。

    秦总管从堤柳树影中踱了出来,尖声尖气道:“枫公子,你回来得可有点晚了!这玄月水屿,死的死亡的亡,连庄子都快烧成白地了!”

    枫雪色心一沉,问道:“什么?山庄里的人怎么样了?”

    一个郁怒的声音,从湖面飘了过来:“庄子里的人都死了!”

    枫雪色霍然转身:“炎弟!”

    “还有我!”另一个冷冰的声音道。

    “深寒!”

    枫雪色心中一阵激动,幸好两个兄弟安然无恙……只是,玄月水屿连护卫带下人,共三百二十七口,竟然都被害了?

    “情况是怎样的?”

    一艘龙舟划向岸边。

    舟头之上,西野炎和燕深寒一立一坐。

    “雪色,朱灰灰和暮姑娘呢?”

    “在、在、在……在这里!”

    长堤转弯处,伴随着深一下浅一下的脚步声,朱灰灰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看清来人的奇形怪状,大家都吃了一惊。

    西野炎掠上岸来,接过她肋下挟的人,顿时愣了:“这是什么?”

    朱灰灰两手叉着腰,用力呼吸。奶奶的,累死老子了!喘了半天气,才道:“是暮姑娘啊!你不认识了吗?”

    众人全都无语。不是不认识,问题是,暮姑娘怎么会被她挟在肋下!

    枫雪色看不到,不明白怎么回事,问道:“怎么?”

    西野炎看了看晨暮晚,缓缓地道:“暮姑娘被你那妹妹气昏过去了。”

    原来,晨暮晚被朱灰灰挟在肋下,又气又羞身体又不舒服,急怒之下竟然背过气去了。

    枫雪色脸微微一沉:“灰灰!”

    “小的在!”

    “你对暮姑娘做什么了?”

    朱灰灰看看晕倒的晨暮晚,大声喊冤:“跟我有什么关系啊!她走不动路,我就说挟着她一起走嘛!是她自己身体不好,我从前挟着花花,花花都没有事!”

    西野炎忍不住道:“你那口大肥猪,能和暮姑娘比吗?”

    朱灰灰顶嘴道:“有什么不能比的?都是一条命!”哼!在她的心里,花花的命还贵重一些呢!

    西野炎是有身份的人,不愿意当众跟她吵嘴,“哼”了一声,抱着晨暮晚掠回船上。

    秦总管道:“枫公子,请移步上舟,然后再叙。”

    枫雪色答应道:“好!”他眼睛不便,根本看不到船在哪里,只能根据西野炎说话的方向,判断出大概的位置,可是又不便让人家扶自己……

    朱灰灰道:“五丈四尺三分,兑位偏右二尺四分!”她曾与枫雪色共同对敌,于指点方位这种事颇有经验,已经可以精确到分。

    枫雪色心中一暖,这孩子没有白疼,果然知道自己的心意。微微一笑:“好!一起上船吧!”气昏暮姑娘的账,晚些再跟她算好了。

    反手握住朱灰灰纤细的手腕,按照她说的方位,带着她一掠而起,落足处正是船头位置。然后轻轻松脱了她的手,心道:一个多月不见,这孩子瘦了好些!

    秦总管也掠上船头,吩咐开船。而西野炎也已救醒晨暮晚,然后搀扶着燕深寒,在秦总管的邀请下,进到舱中。

    船舱内的地毯上,铺着数块黄色的油布,油布之上,躺着八具尸体。

    晨暮晚一进舱看清其中的几具尸身,一声未吭,向后倒去。若非枫雪色手快,她非撞在舱门上,碰个头破血流不可。

    朱灰灰对着那几具尸体,倒吸了一口冷气。

    枫雪色沉声问道:“灰灰,怎么回事?”在场的人个个都比朱灰灰经验老到,他却只问她,只是习惯了而已。

    朱灰灰不确定地道:“我想——暮姑娘是被她的丫鬟和车夫吓昏了吧!”

    枫雪色眉一皱:“怎么说?”

    “大侠,地上摆着八具尸体,暮姑娘的丫鬟和车夫是其中最恐怖的三个!”

    枫雪色“啊”了一声。原来暮姑娘的两位丫鬟和千里追魂冯绝崖竟然都死了,心中一阵怜悯,一阵愤怒,一阵忧虑——琴调和疏影两个丫头的武功已是不弱,千里追魂冯绝崖更是久负盛名的武林前辈,竟然均已被杀!

    想到那从容遁去的风间夜,他的心更加沉重起来。

    此人武功之高,绝不在己之下。两人比斗,风间夜后来虽然输了一招,但那是朱灰灰在边上捣乱的结果,严格说起来,他们其实并没有分出胜负。只是不知道,东瀛武士,像他这样的有多少?又有多少人潜入中华图谋不轨?他们下一步究竟想要做什么?

    枫雪色越想心绪越烦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的眼睛没有受伤,那该多好……

    朱灰灰知道他在想什么,拉住他的手说:“大侠,我见到悲空谷的神医晚夫人了,她答应会来治你的伤。”

    枫雪色一怔:“是吗?”这孩子怎么会碰到晚夫人?是了!深寒说,灰灰被他和朱流玥的乐声震伤,朱流玥是送她去悲空谷了吗?这一个多月来,她经历了怎样的事情?又如何知道俞、戚两位将军家人的事?

    心里有很多的疑问,却知道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只道了一个“好”字,将晨暮晚交到朱灰灰的手里:“灰灰,好好照顾暮姑娘!”

    朱灰灰很不乐意,两腮顿时鼓了起来:“又让我照顾啊!”

    枫雪色早料到她会噘嘴,食指在她腮上一戳:“这次再欺负人家,当心——”

    “——当心你砍我的手!”

    “知道就好!”

    切!大侠还会不会说别的啊?老是这几句词!朱灰灰郁闷地抱起晨暮晚,“砰”地放到椅子上,动作简单粗暴!

    老实说,对于晨暮晚的状况,她基本上没有什么同情心。虽然暮姑娘曾经送药给她,还帮她看伤腿,可那都是看在枫雪色的面上,她可不欠她的人情。真对她好的,是晨先生和晚夫人,他们都不知道她是谁,便尽心尽力地照顾她——所以不论后来他们怎么对待她,她心里都不怨恨。

    在场的人都非常怜悯晨暮晚,可怜这么一个精致如瓷的女孩子,却被这粗人如此对待。尤其是燕深寒和西野炎,他们身受之伤,皆为晨暮晚所医,实在受她的恩惠良多,忍不住都有些生气——可是他们又能怎么样呢?全船就朱灰灰一个女孩子,总不能让他们一帮大男人照顾暮姑娘吧?唉!这家伙毛手毛脚,像猴子多过像女孩子……

    晨暮晚被朱灰灰这么一折腾,悠悠醒转,眼睛还没睁开,眼泪便流了下来。琴调、疏影自幼便侍奉于她,主仆之间情分极深,而冯绝崖自投身悲容谷以来,更是对她疼爱有加,想不到,只是相隔短短的一两个时辰,他们三个人竟然便一同去了……

    她的心里悲恸欲绝,哭得几乎又昏过去。

    朱灰灰劝道:“暮姑娘你别哭了,你身体不好,再哭出病来!这不是让死的人担心吗?感情人家死都死了,还不让消停,非逼着人家晚上回来看你啊……”

    晨暮晚听完哭得更加厉害。

    枫雪色直摇头,有这么安慰人的吗?她这是劝暮姑娘呢,还是吓唬她呢?他再也不忍听下去,道:“死者长已矣,生者犹可为,还望暮姑娘多多保重!”

    话虽然不多,但是那恳切的语气却令晨暮晚的伤痛得到很大的慰藉。她自幼便挣扎在死亡线上,自身又是医者,对于生和死的看法本比常人豁达,虽然仍是悲伤,却也知道枫雪色所言极是,眼泪终于渐渐止了。

    她擦去泪水,盈盈起身,然而身体实在虚弱,又遭受打击,几乎支撑不住,头晕腿软,身子一晃便要摔倒,朱灰灰急忙扶住。

    晨暮晚感激地道:“朱姑娘,麻烦……你带我去看看冯伯他们……”

    看看她那张惨白的脸,用一句俗话说,就是“盖张纸哭得过了”。朱灰灰道:“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暮姑娘,你还是歇歇吧。”

    晨暮晚摇摇头,只道:“麻烦……朱姑娘了……”

    “既然你一定要看,就看吧,只是不要再哭了!”朱灰灰扶着晨暮晚,来到尸体旁边。

    晨暮晚半跪在地毯上,怔怔地望着琴调、疏影和冯绝崖的尸体,想起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想起他们对自己的关爱照顾,眼泪又下来了。

    这样一个优雅美丽的女孩子无声饮泣,实在令人心疼,在场之人纷纷劝慰。

    朱灰灰觉得头很大。要哭就咧着嘴扯着嗓子哭嘛!真怕了这女人,这样要哭不哭,不哭还流眼泪地“呜呜呜呜”!

    她被晨暮晚“呜呜”得头昏,蹲在尸体边叹气。其实这几个人的死,她并没感觉难过——她的小心眼里,可还记得两个丫鬟和冯老头瞧着她那极端鄙视的眼神呢!

    尸体的死状很恐怖,如果是过去,朱灰灰早就有多远跑多远了。可是现在的她已经极有见识,尸体看得多了,死得再难看的都见过,而且又混过坟地、钻过棺材,因此练出一副贼大胆,基本上对尸体这东西已经视若无睹了。

    她一边看,一边琢磨:“啧,这个琴调,粉色衣服都染成红的了,身上中了多少刀啊这是?疏影伤处少一些,头被割断,却还连着一层皮不让掉下来,技术真好啊!冯老头就比较惨了,四肢上好几处血淋淋的口子,都露出骨头了,胸膛上还塌了个大洞……”

    她忽然“咦”了一声,抬起头:“奇怪!”

    枫雪色道:“怎么?”他一直很想知道尸体情况是怎么样的,只是场面一直比较混乱,还没有机会问。

    朱灰灰讲给他听:“大侠,这里有八具尸体。可是只有暮姑娘的三位家仆,是被乱刀砍得破破烂烂的,另五具尸体是三男二女,身上却整整齐齐一点伤痕都没有,好像睡着一样,脸色非常平静……”

    枫雪色沉吟片刻,秀眉扬起:“玄月水屿一共三百二十七人,其中具有一流身手的四十三人;武功稍弱,但跻身二流高手的一百零六人;其余之人,即使是寻常仆妇,也身具武功——灰灰,如果你想将这些人除掉,最简单快捷的方法,会怎么做?”他连日来替方渐舞管理玄月水屿,对此处实力知之甚详。

    “我?”朱灰灰怔了一怔,很自然地回答,“那还用客气?我直接在水里下毒,毒死他们啊!”

    闻听此言,大家心里升起同一个念头:朱灰灰这丫头可真坏到家了!想的主意居然和凶手一样!

    西野炎道:“玄月水屿出事的时候,正是晚饭时分,所以——”

    燕深寒道:“——所以,毒不是下在水里,而是下在饭菜里!”

    秦总管已经得到青龙七宿中“房、心、屋、箕”几队侍卫的报告,对事情了解得极为详细,进一步解释道:“玄月水屿共计发现尸体三百四十四具,其中二百六十九人是被毒杀,五十八人被不同兵器轻易击杀,以上均未见反抗痕迹。三位悲空谷的朋友身上的伤处较严重,伤口形状和大小不一,据推测,是被多人围攻致死;还有十四具黑衣人尸体,是被西野公子所杀。”

    玄月水屿三百多条生命,一命未留!枫雪色心中杀意高炽,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稳定情绪,缓缓地道:“那是什么毒?”

    所有的人都看向晨暮晚。

    这五具尸体,看衣着打扮是两个护卫、一个洒扫丫鬟、一个家丁、一个厨娘,分别倒在玄月水屿不同位置,之所以选择这几具尸体带回来,就是要抽查看看,山庄之人中的毒是否相同。

    别说西野炎、燕深寒和秦总管见识卓绝,就算流玥属下的侍卫,也个个都是精英,早在搬动尸体之际,验过尸体了。

    五具尸体的尸表特征几乎相同,尸体上有状若铜钱的暗青色斑纹,眼白呈鸭蛋青色,瞳孔上有蓝色血滴状浑浊,舌底血脉鼓起豆粒大的暗蓝色血瘤,指甲根部半月也是蓝色的。

    大家虽然知道这些人是中毒而亡,但世界上的毒千千万万,他们都不是行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毒。自古以来,医和毒在某些方面有相通之处,也许来自悲空谷的神医之女可以为他们解惑。

    晨暮晚强抑着悲伤,示意朱灰灰扶着她去检查另外五具尸体。她检查了半天,抬头道:“我以前虽然没有见过这种毒,不过曾听我娘说过,海外国度,有一种叫作‘天一莲’的珍奇植物,花瓣紫蓝色,花茎如雪,取其花蕊与药物萃练,可得一种色、形、味都无异于食盐的剧毒结晶,被称作‘天海凝霜’,如果误服,初时尚不会有事,但在三炷香之内,中毒者血液会慢慢变成暗蓝色——这五具尸体所呈现的特征,与家母所述的‘天海凝霜’之毒一般无二!”

    她望着琴调、疏影和冯绝崖,伤感地道:“冯伯他们的身上,都带有家母亲手所制的解毒灵丹,虽未必对症,但‘天海凝霜’毒性再剧,也未必强得过家母之药——”

    众人心中恍然有悟。难怪悲空谷三人死状不同,是因为他们及时服下解毒剂,敌人看到这三人未曾中毒,便一拥而上,剧斗之后将其乱刃杀死。

    朱灰灰侧头想了下:“我知道了。敌人混入厨房,将‘天海凝霜’下在饭菜里,然后饭菜被送往各处,庄里的人大多数都吃了,便中了毒,还有少数的因为各种原因没吃,可是毒药发作缓慢,不等这些人发觉同伴中毒,便被敌人砍了——”突然她瞪着西野炎,“你怎么没死?”

    西野炎没被毒死,却险些被她这句话气死。敢情自己没死她还不乐意了!

    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道:“我和老燕若不是等着你哥哥一起回来用餐,也已经被毒翻了。不过你也别高兴——我若死了,第一个就要回来将你带走!”他和燕深寒一直在等待枫雪色回来,所以没有先用餐,实乃不幸中的大幸。

    朱灰灰纳闷地问:“谁是我哥哥?”

    “傻子!”西野炎回了她两个字。

    朱灰灰立刻满脸堆笑,捏起嗓子,对着西野炎叫了一声:“哥!”

    虽然气氛沉重,但众人也险些被朱灰灰逗笑了,很佩服这女无赖于斗嘴吵架一道的反应快速。

    西野炎板起脸,再也不搭理她。

    秦总管一拍掌,吩咐手下将几具尸体抬了下去。过了没一刻,有一个侍卫进来报告:“回大人,验过那几具被毒毙的尸体,体内血液确实是暗蓝色的。”

    这正验证了晨暮晚的推断,众人的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闷坐无言。

    朱灰灰忽然又想起一事:“对了,我离开的时候,去了水兴还好好的,那火是怎么燃起来的?”心里纠正了一下自己:玄月水屿,又说错了!

    别人各想心事,没有人理会她。只有枫雪色摸摸她的头,温言道:“火应该是咱们自己人点的!”

    朱灰灰满腹狐疑:“自己人点的?为什么?毁尸灭迹吗?”

    “山庄内死了那么多的人,尸体总要处理的。现在天气炎热,来不及调人安葬,如若尸体腐烂,只怕会产生疫情。而且这样大规模的伤亡,若惊动了官府,此事便不好收场。”

    “哦!”朱灰灰恍然而悟,“我明白了!所以就一把火连庄带人烧了干净!反正死了这么多人的宅子,也没法子再住了,可是——”

    她拉拉枫雪色的衣角:“大侠,流玥兄不是小王爷吗?秦总管的官也当得好大的。他们就是官府的人啊,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其实这个问题直接问秦总管更合适,不过她知道那白胖子不会理自己,所以也不去碰钉子。

    枫雪色笑了笑:“人在江湖,便全是江湖客。流玥兄和秦总管也是这样,所以这个时候,他们和我们大家一样,都是江湖中人,不能算官府。”

    朱灰灰虽然似懂非懂,但也不再追问了。

    夜已深,龙舟静静地破水而行。

    晨暮晚体弱,已在秦总管的安排下去休息,舱中剩下的几人——枫雪色、西野炎、燕深寒和秦总管互相讲述完自己的经历后,再次印证了今夜偷袭玄月水屿的,确是扶桑人无疑。大家许久无言,想到野心勃勃的倭国人竟然掀起这样大的风浪,他们图谋之大可想而知,于是人人面上都是忧色。

    舱中静寂,只有船桨拍击湖面的汩汩水声。

    朱灰灰觉得无聊,轻轻地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问道:“大侠,我们要去哪里?”

    枫雪色回道:“我想——应该去接流玥兄。”

    朱灰灰张大眼睛:“流玥兄已经走了好久,我们去哪里接他?”

    枫雪色微微一笑:“这个问题,秦总管应该有安排。”他招招手:“灰灰!”

    朱灰灰顺嘴接道:“小的在!”

    “你过来!”

    “是!大侠!”她迈步走到枫雪色的身边。

    枫雪色淡淡地问道:“先前你为什么从玄月水屿逃跑?”

    提起这事,朱灰灰现在心里还觉得很委屈,嘴巴嘟得老高,很不乐意地答道:“没为什么,就是想出去逛逛。”她不好意思说是因为气枫雪色嫌弃自己才逃走的。

    枫雪色点点头:“那么,没有人惹你,是你自己想走的了?”

    大侠真会装啊!是与不是,你这么聪明的人还不知道吗?朱灰灰横了他一眼:“就算是吧。”心中警钟大作,他一般不会这样问话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呢?

    果然,枫雪色淡然地道:“那么,你把手伸出来吧。”

    朱灰灰警觉地退后一步:“干吗?”把手藏在背后,想想不保险,迅速躲到舷窗前,方便随时跳窗跑路。

    枫雪色面容如冰:“我说过,你再偷东西,就砍掉你的手!”

    他枫雪色的妹妹、枫雪城的大小姐,竟然在做客的时候,卷了主人家的东西逃走,说出去简直丢人都丢到死!

    “我没偷——”朱灰灰习惯性不认账,可是见到枫雪色神色越来越冷,不敢再强辩,硬着头皮道,“我那个,不算偷的,只是借的……将来我有钱的时候……会还的……”

    声音越来越小。

    枫雪色冷冷地问道:“那些东西呢?”

    这不长进的东西要是再说换糖换包子吃了,他非重重责罚于她不可!

    唉!其实她拿走的那些东西并不值钱,可是就因为这样,他才更生气,要真是什么贵重之物,也值得一偷,偏是那些零七碎八的小物件,卖都卖不到几个钱,反背了个贼名……

    朱灰灰这次没有让他失望,低着头道:“我送人了。”

    “送人?”

    “送给晨先生和晚夫人了。”朱灰灰解释道,“就是悲空谷的神医,暮姑娘的爹和娘!”其实也不是送的,她被晨先生和晚夫人赶走之后,一气之下,直接到清风桠村长家牵了猪就走了,根本没有回船去收拾东西。所以她的全部家当全落在了先生和夫人的船上。其后数日,她已不止一次在后悔心疼了!

    不过,这些话不能实说,这样大侠也许会看在暮姑娘父母的面子上,放过她的小爪子。

    枫雪色轻轻“哼”了一声:“你又是如何遇到神医夫妇的?”

    “那个,说来话就长了……”

    枫雪色冷声道:“那你就从头说起!”

    要她从头开始说,主要是因为她之前带来关于俞、戚两位将军家人之事很令他震惊,他不敢轻信,也不敢不信,这孩子有的时候精明,有的时候却糊涂得很,他必须搞清楚每一个细节,才能判断真伪。

    朱灰灰只得从头开始,将自己离开玄月水屿之后的所遭所遇,讲述一遍:

    “那天晚上,我离开山庄之后,一直沿着湖乱走,走了很久,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腿疼得厉害,便坐在湖边休息,没想到却碰到流玥兄和这位——”她一指燕深寒,燕深寒对她点点头,表示她说得没错,“——和这位姓燕的黑袍英雄比赛吹曲儿,我听到睡着了,等醒来就到了一艘船上……”

    西野炎插口:“你是听曲子睡着了?”

    “我以为是睡着了,不过后来悲空谷的先生和夫人说,我是受了内伤,流玥兄也说是他和燕英雄比拼内力时,不小心连累了我。”

    “除了内伤,你还中了什么毒?”西野炎问道。

    这孩子讲述的情况,与他察看现场后所判断的基本相符,只是据他当时看到大片喷洒的血迹来看,朱灰灰还有中毒迹象,他们大家讨论过数次,都觉得流玥和燕深寒比武之时,除了朱灰灰,那黑衣人一直在场。

    此人先在暗中以重手法害死了一直尾随保护朱灰灰的秦二和宋三两位,本来可以连朱灰灰一起击毙,可是因为她所在的位置虽然隐秘,却距离流玥和燕深寒非常近,他武功虽高,却也没有把握在两大高手的眼皮底下,杀朱灰灰而不惊动二人,所以便选择了对朱灰灰下毒。

    后来朱灰灰抵受不住流玥和燕深寒的内功比拼,受伤喷血倒地,两大高手发觉有人受了连累,急急收力却反震伤自己。朱流玥伤势较轻,立刻带灰灰离开,而燕深寒则找了个地方运功疗伤,于是,那人趁机对燕深寒下了毒手。之后,西野炎来到现场,也同样中了他的暗算……

    这个暗中之人,便是当晚在玄月水屿的湖中水榭被西野炎逐走的那个武功诡异的黑衣人——现在,他们知道他的名字叫作风间夜,是扶桑人。根据雪色与之对敌之后所言,此人武功之高,深不可测,而且从今天玄月水屿众人中的“天海凝霜”来看,这个人对于用毒一道,也研究颇深……

    西野炎认为,这般推理环环相扣,已经基本可以还原那个血腥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情了。

    谁料朱灰灰却奇怪地道:“我虽然受伤比较重,可是没有中毒啊!”

    西野炎皱皱眉:“你那么笨,自己中了毒都不知道,也是很有可能的。”

    枫雪色点点头,表示深以为然。

    朱灰灰瞪了他们两人一眼,接着道:“那天我醒来已在一艘船上,第一眼,便看到一位先生,他长得非常好看,待人又温和——”

    说到这里,她看了枫雪色一眼,暗中比较了一下,晨先生和他谁更好看一些。这两位一个悠远沉稳如青山黛岳,一个高洁旷达若天际浮云,还真是难分轩轾。比了半天,她终于觉得自己还是喜欢大侠更多些。

    西野炎催道:“你看着雪色发什么呆呢?接着说啊!”

    朱灰灰脸悄悄地红了一下,伸手大力地在颊上擦了擦,才道:“和先生说了几句话,夫人就回来了。他们说我睡了七天,身上的伤好重,好不容易才救活的!”说到这里,又瞪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燕深寒一眼。

    燕深寒歉然地望着她。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一不小心,把先前暮姑娘送的那小红瓶里的药丸子全吞了,接着夫人就说我吃错药了,这种药得慢慢吃,我一次全吞了,会被撑破经脉的!”晚夫人是不是这么说的来着?记不清了!反正意思差不多吧!

    西野炎“哦”了一声。若不是心中悲愤未消,他非笑话她不可:叫你馋嘴……

    “然后我就又睡着了,再醒来又已过去了好几天。不过,先生和夫人在我睡着的时候,已经帮我把伤治好。后来,我反正也没地方去,就留下来和先生夫人一起。有一天,夫人让我去给清风桠的乡亲送药,我走到村口的时候,发现村口的茶棚前,有五个熟悉的人被很粗的铁链子绑着,扔在太阳底下暴晒,茶棚里坐着的五个人中,也有两个认识的——”

    她转过头问枫雪色:“大侠,你猜我碰到谁了?”

    枫雪色思索了一下,说道:“齐云五义?”

    朱灰灰吃了一惊:“大侠,你怎么知道?”

    枫雪色笑笑:“猜的。”

    朱灰灰实在佩服:“大侠你是神仙吗?居然猜得这样准!”大侠就是了不起,瞎猜都猜中了!

    枫雪色有些无语。有什么难猜的?她这样问自己,证明她认识的那些人,自己也认识。她和他共同认识的人能有多少?何况还是“五个”一起!

    “齐云五义怎么会被绑着的?”

    “他们是被‘狼狈为奸’夫妻及其朋友捉住的啊!”朱灰灰续道,“我看到这五个傻大个儿被太阳晒得可怜,就想救他们出来。坐在树后琢磨了半天,恰好袋子里有蛇上使给的一瓶药,立刻想好了主意……”

    一真以来,她做好事的时候极少,而勇救巴氏五傻,便是那极少的好事之中最得意的一件,虽然后来被先生和夫人赶走比较郁闷,但不影响她讲故事的自豪心情。

    西野炎问道:“‘狼狈为奸’夫妻的朋友?是什么人?”

    朱灰灰正说得眉飞色舞,被他打断,老大不开心,皱起眉想了一下:“他们好像叫‘玄阴三煞’吧。”

    闻听这四个字,室内之人皆小吃一惊。

    “玄阴三煞”是西北道上有名的悍匪,一个杀人如麻,一个爱财如命,一个好色如狂,三人武功高强、为人奸诈,多年来纵横西北,联手作案,向来没吃过亏。

    这三个人在枫雪色、西野炎、燕深寒和秦总管眼里,也许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对手,可是对于小饭桶朱灰灰来说,无异于要命的祖宗!

    虽然看到朱灰灰好端端坐在那里,但是大家心里仍替她捏一把汗,这样一个性子顽劣却清丽的小姑娘,那样一个阴毒狡诈又好色如狂的色狼……

    “……我拿了那小瓶药,简单化了装,接近了茶棚,想办法将药下在酒里,他们一点都没察觉,纷纷喝了下去……”

    西野炎又道:“你居然给‘狼狈为奸’和‘玄阴三煞’下毒?”这不吹牛吗?那五个人都是老江湖,一个比一个奸猾,会被一个菜鸟下毒?

    “不是毒药!”朱灰灰不耐烦地道。这秃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在这件事里,她对毒药这个词很是敏感——被晨先生和晚夫人冤枉毒杀色煞,到现在心里还憋屈呢!

    西野炎奇怪地道:“见血楼十二生肖使中,最擅使毒的蛇上使给的药,如果不是毒药,难道是催情药、蒙汗药?”

    朱灰灰看了他一眼:“算你蒙对了!”

    西野炎吃惊道:“难道你真给他们下春药了?”这丫头真偏心!雪色是“神仙”,怎么换到他这里就成“蒙”了呢!

    朱灰灰纳闷道:“春药怎么了?”

    西野炎回过头来告状:“雪色,你看你这位妹妹,挺大一姑娘,居然用那种下三烂的药物!是不是应该砍手?”

    枫雪色对于这件事倒是坦然受之,因为他实在太了解,朱灰灰那孩子一向没什么道德感,做出什么稀奇古怪事来都不用惊奇的。但知道西野炎是在故意吓唬她,所以“嗯”了一声,道:“我回头好好教训她!”

    朱灰灰看看他们两个,忍气吞声道:“我也不想用这种药啊,可我不是没有别的嘛!算了咱不提这事,我接着说……”

    西野炎道:“这件事情可不能简单说说就算的!”他是故意找茬,谁让她今天晚上气他好几次呢!

    朱灰灰大怒:“你到底要不要听啊?老打岔!”

    奶奶的!不就是一瓶破春药嘛!多大个事啊,这样揪着不放!

    西野炎笑道:“好好好,你接着讲!”

    朱灰灰又怒瞪了他一眼,才道:“好,我接着讲……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一生气忘记了。

    西野炎:“……”

    枫雪色好心提示:“说到‘狼狈为奸’和‘玄阴三煞’把酒喝了下去。”

    “对了!”朱灰灰一拍大腿,“他们把酒喝下去了,一边喝一边聊天,我在边上偷听……”

    她一口气讲下去,说到色煞死了,她被晨先生和晚夫人冤枉赶走的时候,枫雪色追问了几句,也不得要领。不过他对晨晚二人与那个鱼小妖的恩怨倒也略有耳闻,心中想到,幸亏晨先生和晚夫人心地慈悲,换作别人,管她冤枉不冤枉的,只怕当时就要抽刀砍这孩子的脑袋了。

    朱灰灰一直说到在坟地被个黑衣人追杀,刀都劈到脑门的时候,被流玥所救,枫雪色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这孩子,说她倒霉是真倒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都能碰上,可是她的运气又没差到底,每次都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

    听到朱灰灰说起蛇上使的临终托付,西野炎和燕深寒也不禁惊呆了。

    西野炎忍不住道:“朱灰灰,你说的可当真?”难怪他们一直都找不到俞、戚两位将军家人的下落,原来是被易容之后混在西域商队之中,一路押解而行。

    还没等朱灰灰说话,龙舟之外的甲板上,传来一声长笑:“我担保,朱姑娘所说,绝无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