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7 〉
朱灰灰又惊又喜,喜的是,这山庄之中,终究还是有活人的;惊的是,那兵器撞击之声,证明有敌人……
她顾不得许多,撒腿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跑去:“大侠,是你吗?”
西北角,是一座精巧雅致的赏月暖阁,凌空于洞庭湖上,与岸相连的地方,是一座弯弯曲曲的小桥。
小桥上下,倒卧着数具尸体,皆是紧身衣靠、黑巾罩面的打扮。
桥的尽头,有人席地而坐,头上戴着一只斗笠,膝上宝刀寒光浸浸。
朱灰灰奔到近前,看到那人,再也不敢前进,缩头躲进旁边的树丛:“你……你是谁?”
那人静默不语,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朱灰灰?”
朱灰灰跳了起来:“大……大师!”此人竟然是西野炎。
小桥的彼端,西野炎冰冷肃杀的脸上漾开一丝笑容,他缓缓拿下头上的斗笠,露出短短的头发:“我现在已经不是大师了。”
朱灰灰愣愣地看看:“你被佛祖赶出来了?”
西野炎眉头皱起。这孩子真不会说话,他那是被佛祖赶出来吗?他是约定期满,自动还俗的。
他目光锐利,虽然在黑夜之中,仍然视物如常,瞥见朱灰灰身后之人那身红色的官蟒和帽子,脸顿时一沉。
官府中人!
他乃黑道霸主,对官府之人实在没有好感。心中不由起疑,朱灰灰怎么会和官府之人混在一起?
“朱灰灰,快过来!”
朱灰灰奔到他的身边,一眼望见,他身后的阴影里,还有一人盘膝而坐,一张英雄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由于他穿着黑袍,融在夜色里,极不易被人发觉。
她一愕,这个人她见过!就是那夜与流玥比拼内力时吹笛之人!
“大师,怎么回事?”
西野炎一双锐目扫视着周围动静:“傍晚时分,山庄遭遇突袭,敌人不弱——”
“你们打输了?”她这一路行来,到处都是尸体,玄月水屿不是输了是什么?
当着官府人的面,西野炎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这丫头怎么尽说实话啊!实话也不能这样说吧!
“这一场战斗,应该说是——两败俱伤吧。”
这场变故是从黄昏的时候开始的……
自受伤以来,西野炎和燕深寒一直在这暖阁中将养。西野炎的伤虽然重,可是没有伤到筋骨,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已恢复大半。而燕深寒伤在骨骼,悲空谷的药虽然灵,但毕竟不是神药,也只是令骨伤愈合得比较快而已,到目前只能做些简单的动作,根本用不上力。
心情郁悴的二人正斜倚在窗前锦榻之上望着暮江寒雨,忽然湖底水花一翻,跃上七名着紧身水靠的黑衣人,手执尖刀,对西野炎和燕深寒下手。
西野炎久经大敌,虽然事出不意,也毫不慌张,一掠而起,拔刀拦在燕深寒身前。
认真说起来,那些黑衣人武功算不上有多高,但胜在招式诡异,进退之间只求杀敌,毫不畏死。而西野炎大伤初愈,武功恢复不到七成,又要留心伤重的燕深寒,应付起来颇为吃力。
一场苦战,终于,最后一个黑衣人胸前洇出的大片鲜血,倒地而殁。
燕深寒倚在榻上,沉声道:“我们出去!”如果有人烧阁楼,那他们就更被动了。
西野炎明白燕深寒的意思,伸手挽起他,从窗口掠了出去,谁知才出暖阁,便又被一批黑衣人围住,然后又是一场艰苦血战。
从黄昏开始,直到朱灰灰出现,最后一个敌人才被消灭。这样大的动静,玄月水屿却一直无人接应,西野炎早已经知道情况不妙,但是现在——他再次看看满地的黑衣人尸体,认为自己对朱灰灰所用的“两败俱伤”这个词,其实一点都不夸张。
一直没有说话的燕深寒忽然开口:“秦总管,久违了!”
秦总管微笑道:“燕公子好!”
燕深寒注视着秦总管,缓缓地道:“炎弟,这位是信王府上的秦总管,名讳是一个牧字。”他曾与朱流玥打过多次交道,所以对于秦总管并不陌生。
西野炎微微一惊。虽然未曾谋面,但他对秦牧其人,却闻名已久。
听说此人武功出自西华一派,自幼便净身入宫,服侍当时尚年幼的先皇三子信王。先王崩后,太子继位,对诸皇子多有疑忌,于是纷纷将皇子遣出京城,信王被封往河洛。饶是如此,新帝仍然不放心,在此后的日子里,找了各种借口,将其他的王子削位剥权,唯有信王,因一向正直廉洁,深受百姓和朝中臣子的拥护,又深谙韬光养晦之道,令天子抓不到把柄。然亦因如此,更为新帝所忌,屡屡密派杀手除之,也是信王命不该绝,总能于关键时刻逃得性命。
据说,这位秦总管追随信王四十多年,替信王挡过无数的刀,最致命的一次,是在一次来自西域雪山的杀手合击中,被一刀贯胸,几乎死了。信王快马疾驰,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亲自去求了当时的一位名医诊治,才救回秦牧的一条命。
秦牧有忠,信王有义,这一对忠肝义胆的主仆,令不少江湖中人敬佩!
但信王为人恭谨正直,虽被当今天子迫害,二十多年来,仍忠心赤胆,现在年事已高,天子终于渐渐对他放下戒心。
西野炎听说这位穿大红蟒衣的竟然就是秦牧,立刻收起轻视之心,双手一抱拳:“久仰久仰!”
秦总管白胖的脸上带着笑容,道:“公子可是炽焰天西野先生的公子?二十年前,老奴曾在华山之巅,见过令尊一面,他一向可好?”
西野炎道:“多谢秦总管关心,家父安好!”
听到他们客客气气地谈话,朱灰灰按捺不住了:“大师,大侠去哪里了?”
西野炎道:“每天黄昏的时候,雪色都会沿着湖堤散步。不过——”
“不过什么?”
西野炎缓缓地道:“不过,暮姑娘可能跟雪色在一起。”
早些时间,他亲眼见到晨暮晚拎着竹篮去为枫雪色送药。就算再迟钝的人,都看得出晨暮晚对枫雪色的情意——其实这也很好,一个武林翘楚,一个名门闺秀,这两人不论从外貌还是家世,都是绝配,只是……不知道雪色自己是怎么想的。
“哦。”朱灰灰觉得西野炎的语气有点奇怪,想了想,才道,“我去找他们。”转身便要离开。
燕深寒忽道:“你小心!”
敌人很强,来历和数量都不知道,他们这里打成一团,山庄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怕凶多吉少,在目前情况不明的时候,这个小姑娘孤身乱闯,很危险。
朱灰灰一怔,还未及开口,那秦总管道:“燕公子尽可放心,这玄月水屿,应该没有漏网之人了。”
“你怎么知道?”朱灰灰问道。流玥兄让这白胖子保护自己,他这是要偷懒吗?
秦总管瞥了她一眼,薄唇嘬起,发出“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的哨声。
朱灰灰愕然:秦总管莫非有病?学什么鸟叫?
东南方向,忽然有“啾啾”之声回应:“啾——啾啾——啾啾啾。”
接着,西南、西北、正东、正西、正南各个位置都传来“啾啾啾啾”的声音,长短各不相同。
朱灰灰恍然大悟。原来,这种鸟叫是他们的联络方式,先前她也有在玄月水屿听到,只是没有注意。
既然没有漏网的坏人,那么自己去找大侠,也就不用带保镖了吧?
她咳了一下,学着流玥兄的架子,道:“秦总管,你暂且留在这里,照顾大家,我去去就回。”
还以为秦总管不会答应,谁知他只是稍一犹豫,便点了点头。
西野炎叹了口气:“朱灰灰,雨很密,戴上这只斗笠吧。”
只有这只饭桶才听不出来,秦总管所说“没有漏网之人”,固然说的是敌人,但也有可能是说,玄月水屿已经没有活口了。
只是,雪色眼睛不便,暮姑娘身体虚弱,也不知什么情况,自己又不便离开燕深寒,朱灰灰肯去看看,那再好不过。
秦牧既然肯放心让她一人前去,那应该是已有安排,何况,秦总管留下来,也必有用意……
朱灰灰可没想那么多,抓起那只大斗笠,胡乱地戴在自己的头上,沿着湖堤跑了下去。
以上是朱灰灰经历的事情,她自然没有耐心对晨暮晚说,只是她终于找到了暮姑娘,可是大侠在哪里?
西野炎说大侠在这条长堤上散步,怎么不见人?
朱灰灰有些焦急,可是看到晨暮晚唇青脸白的样子,又捺下性子问:“暮姑娘,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晨暮晚勉强提力,“朱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朱灰灰手一挥:“这些事等以后再说,大侠在哪里?”
晨暮晚抬手指向前面:“枫公子……往前面去了,和一个很厉害的人决斗……”
朱灰灰看看前方,漫漫的黑夜似乎潜伏着莫名的危险,只是她却什么也看不见。
她这有眼睛的都看不见,大侠呢?大侠能看见吗?
朱灰灰心急如焚:“暮姑娘,你先在这里歇息,我去前面看看!”沿着堤岸向前奔去。
夜很黑,视线并不能及远,湖堤很长,除了波涛拍岸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她只知道,大侠在“前面”,可是,“前面”是哪里?
一直向前奔出数里,前方的凄迷夜雨中,突然爆出一朵雪焰。
那朵雪焰,一闪,再闪,三闪,然后化身千万,纤微的焰纷纷扬扬,如极北之地冬夜满天的流光,悠悠一现便已是华耀千载。
在雪光中,有无数细碎的星子闪烁,那璀璨的星光虽然微弱,但飘摇在那满天清冽的雪意中,竟然毫不逊色。
朱灰灰心里一阵激动,是大侠!他没事!
她一鼓作气地奔了过去,
满天的雪焰星寒倏然散去,朱灰灰的视线之中,却仍然残留着那星与雪缠绵悱恻的美丽,她不得不用力揉揉眼睛,然后才看见湖堤之上,有两个人遥遥相对。
一侧,是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袭雪色长衫随风而动,俊秀的面容宁静如月,几缕微湿的散发沾在额上,长剑横胸,剑光映得玉面生寒。
不远处,一竿修竹半弯,一个黑衣人手指搭着竹梢,身体半悬在湖面,随着竹子微微起伏,状甚悠闲。
看到这个人,朱灰灰原本因为见到枫雪色而扬起的心,倏然又落了下去。
对于黑衣人这种恐怖的存在,她仍然是怕的,但现在,却怕得不那么厉害了。也许是因为大侠在吧?
她站在堤边,不敢过去。心里琢磨,大侠和这个人打架,谁赢了?
看这情景,那黑衣人没赢,可是……大侠也不像是胜利的一方啊!
枫雪色缓缓收势,剑由横胸改为剑尖轻轻点地:“朱灰灰?”
“小……小的在!”朱灰灰有些畏怯地看看黑衣人,声音里却有着无尽的喜悦。
这久违的甜脆嗓音宛如阳光,将枫雪色心中沉积的阴霾驱散,清冷凄迷的雨夜,也变得温暖起来,他的唇边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这个毛手毛脚的孩子,在跑向自己的时候,脚步永远是这样急急忙忙、慌里慌张的!
“灰灰,站在那里就好,不要走过来!”
虽然是在夜里,朱灰灰仿佛也能看到他脸上如三月阳光般的温暖笑容,心一下子雀跃起来,大声回答:“是!大侠!”
虽然他不让她叫他大侠,不过现在他不提,她也假装忘了!当即规规矩矩地坐到堤边,满面笑容,睁大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
枫雪色剑尖微扬:“风间夜,再来!”
风间夜身子向下一沉,如烟般掠到近前,声音里透着好奇:“莫非,这位就是枫公子所言的那个厚脸皮的小姑娘?”
枫雪色有些尴尬,咳了一声。“厚脸皮的小姑娘”,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但风间夜这样一问,却像是他背后说灰灰坏话一样。
朱灰灰倒没在意,只是有点莫名其妙,厚脸皮的小姑娘?是说我吗?她捏捏自己的脸蛋,感觉似乎也不甚厚……
风间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狰狞的面具下,一双夜隼般的眼突然光芒大盛。
“好!再来!”
掌中光芒闪耀,穿云锁月笛直指枫雪色胸间要穴,劲风到处,笛子发出奇异的啸声。
枫雪色长剑平推,与笛子甫一相接,内力化为巧劲,将笛子推了出去。
风间夜顺势而上,身形已然欺近,左手一掌,斜斜插向枫雪色右肋。枫雪色后退一步,将这一掌让了开去,长剑回削,剑尖轻颤,疾刺风间夜鸠尾、巨阙、气海、关元、中极五穴。风间夜侧身避过,笛子再跟进,发出金玉相击的声音,两人的手掌对在一起,“砰”的一声,然后同时飘身后撤。
风间夜身子微微一晃,便已停住。而枫雪色则一连退后七步,方才站稳。
朱灰灰心道不好,大侠看上去有点吃亏了,咱也不能白看着,得帮忙啊!顺手在地上一摸,指尖碰到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于是不动声色地握在掌心里,准备随时照着那黑衣人的脑袋砸过去。
她却不懂,刚才两人对掌,枫雪色看似落在下风,其实却是连退数步,以巧劲将对方的内力化去,而风间夜则是硬生生地扛下来,认真说起来,还是风间夜吃的亏大一些。
此时,那两人遥相对立,各自暗中调运内息,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枫雪色恢复得比较快,一个“来”字落地,长剑一引,“风兵草甲”式密密织就一张天网,将风间夜笼罩在漫天剑影当中。
风间夜冷笑一声,剑幕当中破开缕缕寒线,如流星雨落,涛声阵阵,交织着剑的破风声、笛的悦耳吟啸声。宛如黄钟大吕与牙板轻歌,一刚一柔的乐音混杂在一起,却和谐得奇妙。
朱灰灰被满天飞舞的星光剑芒晃得眼花缭乱,她闭闭眼睛,然后用力睁开,觑准了风间夜的位置,一石头砸了过去——她那双贼眼,在与枫雪色同生共死、抗敌中杀进杀出的时候,早练得锐利无比,知道什么时候下手偷袭是最合适的时机。
风间夜与枫雪色打斗正酣,忽闻不善恶风,眼见一个暗器向自己头上打来,急忙身形一侧,挥掌将之劈落。
高手过招,岂容疏忽,枫雪色长剑已然趁隙递上,风间夜再要补救已然不及,“雪色”薄薄的剑尖距离他的咽喉不到三寸,却凝而不发。
风间夜冷冷地看着他:“不刺?”
枫雪色淡淡地道:“中华子弟,光明正大,没有学过这种乘人之危的伎俩!”长剑回抱,形成守势。
朱灰灰瞪着枫雪色唉声叹气,大侠又犯老毛病了,他这爱当滥好人的坏习惯什么时候能改啊?
风间夜瞥了朱灰灰一眼,目光如刀锋般冰冷。然后转向枫雪色:“现在不刺,你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枫雪色只是笑了笑,神态依然从容不迫:“灰灰,以前我告诉你什么来着?”
朱灰灰心里嘀咕,大爷您告诉我的还有什么好话?“逃跑就砍腿”“说谎就砍脑袋”,还是“偷人家的东西就砍手”?反正都是这些血腥话题呗!
啊,想起来了:“你说过,以后我如果再在背后偷袭人家,就砍掉我的手!”
枫雪色“哼”了一声:“很好,你还记得!”
“可是我这不算背后偷袭啊!”朱灰灰不服,争辩道,“我这叫、叫暗中下手!再说,他武功那么高,我根本也打不到他!”
若是平时,她这样强词夺理,枫雪色根本不用多说一个字,只要提起剑来,往她颈子上一放,保证她立刻老老实实。可是此时此刻大敌在前,他只好紧紧闭嘴,免得多说了会勾出她什么更无耻的话被气晕,予敌以可乘之机。
风间夜的目光在朱灰灰的身上停了片刻,眼神冷冽而深沉。
朱灰灰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顺手又抓起一块更大石头,心里想:这家伙一定恨死自己了,咱得躲他远点!
风间夜忽然有些意兴阑珊:“你若不刺,我便去了!”
枫雪色缓缓地道:“你我交手七百二十三招,至今谁也未曾输得一招半式。若是寻常比武,枫某自不会纠缠。可惜,你我是敌非友,即使枫某不追,我那身负重伤的两个兄弟、秦宋二位兄长,还有很多无辜被害的百姓,却令我一定要留下你!”
风间夜望向无尽的虚空,目光颇为萧瑟:“人生无常,死者已矣。他们比我们,也不过早去片刻,便是我真的留下来,又于事何补?”
枫雪色沉默片刻:“留下你,虽然不可能再挽回逝去的生命,但至少可以让那些被你害死的人泉下安心,也可让更多的人,不再被你所害!”
风间夜轻轻吐气,道:“你的武功虽然高,想要留下我却也不容易!”
枫雪色微笑:“我们可以再试!”
风间夜冷冷一笑:“我倒无所谓,只怕,有些人等不及。”
枫雪色“哦”了一声。
朱灰灰跳了起来,大声道:“大侠,这家伙虽然是坏蛋,但这句话却说得很有道理,有账慢慢算,咱就下次再跟他打!”
枫雪色一阵踌躇,他知道朱灰灰此言必有缘故,可是风间夜明显是犯案的主谋,若此次任他走了,下次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碰到……
风间夜深深地看了朱灰灰一眼,忽然出招,穿云锁月笛幻出流星闪烁,攻向枫雪色,枫雪色抽身后退,回剑抵挡。
那风间夜一招逼退枫雪色,却并不追击,而是欺身逼近朱灰灰,伸手在她粉团般的脸蛋上重重一拧。
朱灰灰疼得眼泪都流下来,忍着疼反手去插对方的眼睛——插眼睛、咬耳朵、踹下阴,乃街头流氓地痞打架的三大绝招。
风间夜如何能被她插中,在她耳边丢下一句话,长笑一声,身形拔起,一掠便到了五六丈外,再一掠已远离堤岸,转眼便消失在黑夜之中。
“王八、乌龟、混蛋、孙子……”朱灰灰对着他的背影破口大骂。奶奶的!那家伙说不定真是乌龟变的,否则,人怎么可能走在湖面之上,踩着湖水逃走?
“灰灰,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耳边响起枫雪色急切的声音。他不论碰到什么敌人,都是从容镇定的,此时,心却莫名地慌乱——刚才风间夜那一下突袭如电光石火,他又未料到此人会突然攻击朱灰灰,待到要施援时,风间夜却已得手去了!
朱灰灰觉得手暖暖的,微微垂下头,凝视着自己被他握在掌心的手,有些失神,一怔之后,才委屈地道:“那个龟孙子捏我的脸!没伤,可是很疼!”
用另一只手按按脸蛋,心里痛骂不已,奶奶的!那个死乌龟,居然这样大力掐她的脸,而且临走之时,还敢威胁她,说什么“背后阴人,有账慢算”!我呸!算个鸟账啊!老子以后躲着你还不行嘛!
切!再说了,她和他们这帮黑衣坏蛋的账,还算得清吗?反正他们见到她就要砍的,砍她的人多他一个,有什么区别吗?
听说她没受伤,枫雪色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抬起一只手上轻轻地揉了揉她圆鼓鼓的脸颊。这动作那样亲昵自然,朱灰灰忍不住抬头去看他。
夜色里,他的脸有些朦胧,脸的轮廓也平添了几分柔和,眼神温暖得像春水横波。
朱灰灰突然脸上有些发热,心跳也加快了。知道他看不见,却怕他听见自己不安分的心跳,于是急忙咳了一声:“大、大侠,你……你也没受伤吧?”
“我没事。”枫雪色温和地说。
朱灰灰回头看看远方,长堤的尽头,玄月水屿的所在地此时正火光冲天,将黑暗的天际都烧成了金红色。
其实,这火已经起了很久了。从她碰到晨暮晚之后,还没走出几十步,便已看到山庄方向蹿起的火光。可是她刚刚离开玄月水屿的时候,根本还没有起火。
她的心里感觉非常不妙——难道玄月水屿还有敌人未清?秦总管他们应付得来吗?
心里虽然忧虑,但是,她也知道那个捏自己脸的黑衣乌龟是大侠的劲敌,怕令大侠分心,所以一直都忍着没说——这也是适才她赞同大侠和黑衣乌龟有账以后算的原因。
而且,她知道枫雪色眼睛不便,所有的行动都是靠听力判断,所以不论怎么样——即使是被那乌龟捏疼了脸,她也不会大惊小怪,发出不应该有的声音,从而干扰他的判断。
她的这番苦心,枫雪色当然知道,他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的心,比什么都明亮。
握着那双柔软纤细的小手,他的心踏实而愉快。这一个多月来的操劳、担忧,和因为视力不便带来的焦虑感,仿佛都变得极淡极淡。其实,刚才与风间夜交手之时,在听到她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的那一刻,他的心就奇异般地变得宁静了,那是因为他“离家出走的眼睛”在外面溜达够了,终于回家了吗?
“……提起那个厚脸皮的小姑娘,又一往情深……”蓦地想起风间夜说过话,枫雪色不由有些怔然。一向冷静睿智的心,忽然乱了。他理不清这种纷乱的情绪因何而来,只是觉得,这孩子回到他身边了,他比谁都欢喜。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何时产生的,只知道,在她离开他之后,才日渐觉察到她在自己心里的重要……
那绵绵不绝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浓厚的云也被风吹散,露出深蓝色的天幕和满天繁密的星子。
“我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朱灰灰道,“你是想先听我讲的事情,还是先回‘去了水兴’救火?”其实她已经知道那个山庄叫“玄月水屿”,只是改不过嘴来。
枫雪色一惊:“什么?玄月水屿失火?”
“是啊!都烧半天了!”朱灰灰向起火的方向望了望,“今天虽然下雨,可是风很大,估计山庄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你怎么不早说!”
朱灰灰理直气壮地道:“你又没问!”
“你——”
朱灰灰抢着道:“大侠,你要再啰唆下去,‘去了水兴’就更没得救了!”
枫雪色气得将她的手甩开。一个多月没见,这丫头气人的本领越来越强了!走了几步,感觉一下方向,然后顺手抓住她的腰带,拎着她向前方掠去。
朱灰灰已经很习惯被他拎在手里,嬉皮笑脸地在他的腰上抓了抓。
枫雪色只觉得腰上一痒,差点泄了真气,不禁呵斥道:“朱灰灰!”
“小的在!”
“你再动手动脚,我就把你丢到湖里去喂鱼!”
“是!大侠!”朱灰灰假装规矩地把两只手合到胸前,“大侠,一边跑路,我一边说故事给你听吧?”
枫雪色“嗯”了一声。他也知道,朱灰灰平时虽然老没正经,但对事情的轻重缓急却分得清楚,如果不是特别重要,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还要说什么故事听。
“简单一句话,就是俞、戚两位大将军的家人被混杂在一支商队里,正准备送往东瀛做人质。见血楼十二生肖使救援不得,为了将这个消息送出来,已经个个战死,我也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然后流玥兄护送我来找你。”
枫雪色一惊,霍地停住脚步:“什么?”
朱灰灰道:“此事说来话长——大侠,暮姑娘在前面。”
前方堤岸垂柳如绦,一条纤细的人影正痴痴地站在那里,面对着黑暗的方向,翘首而盼。
灯内的烛已经燃至势微,曾经笼罩着她的温暖也已将熄灭,夜色中望去,那纤薄的香肩,仿佛担着的都是落寞。
撑开的竹伞放在她的脚边,一阵风吹过,将伞掀翻,在堤上滚了几滚,便落入洞庭湖中。
晨暮晚望着迎面而来的一双人影,突如其来的失落令她眸子中倏然黯淡下去。她不得不深深呼吸,才勉强压下膨胀在心底的不安:“枫公子、朱姑娘,你们回来了!”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
枫雪色“嗯”了一声,关切地问:“暮姑娘,你还好吧?”
晨暮晚眸子里水雾忽现,她垂下头:“我……还好,那个……那个人呢?”
“被大侠打跑了!”朱灰灰说。这暮姑娘怎么这么缺心眼呢!瞧那张脸,青得跟鬼似的,都这模样了,还傻等着不走,万一大侠要走另一条路,她还不等死啊?
枫雪色将朱灰灰放在地上:“灰灰,你陪暮姑娘慢慢走回山庄,我先回去看看!”如果只是朱灰灰一人,他可以拎她回去,但是还有暮姑娘,他可不能将她一个人落下。
朱灰灰噘噘嘴,不情愿地“哦”了一声。
枫雪色摸摸她的头发:“要小心!”身形一展,向前方掠去。
茫茫夜里,他的背影逸如杳杳白鹤,如果不说,谁能知道,这个男子竟然是一个失明的人?
朱灰灰和晨暮晚都有点发呆,良久,朱灰灰咳嗽了一声:“暮姑娘,我们走吧!”
晨暮晚答应一声:“好的!”
向前行了几步,却觉得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实在虚弱,硬撑到现在,只是因为心心念念都是枫雪色留下的“等我”,而现在,枫雪色翩然离去的身影仿佛也带走了她的生命力一样,精神和体力都已不支,不禁摇摇欲坠。
在晨暮晚将要倒地的一瞬,朱灰灰伸出手去,很粗鲁地抓住了她的胳膊:“算了!我来扶着你好了!”
大侠可真是的,把这么一个病秧子丢给她照顾!哼!要不是看在晨先生和晚夫人的面子上,她才不要管这个一碰就碎的瓷器小人呢!
晨暮晚嘴唇都是青白色的:“谢谢你,朱姑娘!”
朱灰灰道:“不用谢啦!”
朱灰灰扶着晨暮晚向前行去,可是她的体质实在孱弱,才走没多远,便喘得厉害,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如是两三次,朱灰灰终于不耐烦起来:照这样子,走到玄月水屿,还不得后半夜啊?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晨暮晚很敏锐,歉然道:“朱姑娘,不如你先回去看看情况,我慢慢走,多用一刻便也到了。”
“太好了!”三个字几乎冲口而出。可是朱灰灰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大侠让我和你一起,我自己先走,他会骂我的!”
晨暮晚停了停:“枫公子……会骂人?”
“会啊!他无聊起来,就会骂我出气!”反正枫雪色也不在,朱灰灰就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谁让他总是训她来着,训和骂,都差不多啦。
晨暮晚听得出她语气里的亲密,“哦”了一声,勉强笑了笑:“那是他把你当亲妹子一样吧。”
朱灰灰才不在乎:“什么妹不妹的,谁稀罕啊!”
晨暮晚有几分好奇:“你不喜欢做枫公子的妹妹?”
“做他妹妹有什么了不起吗?”朱灰灰非常不屑,“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不是砍头就是砍手脚!当他妹妹唯一的好处,就是死得比较快一点!”
晨暮晚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怎么会!枫公子是……是很好的人!”
朱灰灰也笑了。看看前方,玄月水屿还有好远,火势却已经渐渐弱了下去,也不知道是烧到最后无物可烧,还是火被扑下去了。她心里担心枫雪色,实在对晨暮晚的龟速忍无可忍了,心里冒出一个绝妙的主意。
“暮姑娘,我来挟着你走吧!”
晨暮晚一呆:“啊?”挟着她走?什么意思?
朱灰灰“嗯”了一声,一手抓过晨暮晚腰带,一手提着她的衣领,两臂一运力,将她挟在肋下,嘴唇不屑地向下勾了勾。切!晨暮晚体重有八十斤没?这么大一个人,居然还没有她家的朱花花重!过去,在朱花花没有被西野炎喂得超级肥之前,她经常这样或挟着或扛着或抱着它到处溜达,尤其是做了坏事的时候,常常要抱着它一逃就是几里地,晨暮晚比鸡重不了多少,挟她跑实在是小意思!
晨暮晚大惊,原来她说“挟”着走,真是“挟”着的!她一个名门淑女,何曾有过这样失体统的待遇,心中惊惧交集,大力挣扎:“朱姑娘,放开我!放我下来!”
朱灰灰不耐烦地拍了拍她的头,大声吓唬:“哎哟!别动!要掉下来了!不好……”大呼小叫声中,挟着晨暮晚向玄月水屿奔去。
晨暮晚心中一阵气苦,眼泪流了下来。
朱灰灰也很不满意。什么啊!暮姑娘还比不上朱花花呢!她挟着花花走的时候,花花从来都不乱动,哪像这位大小姐,乱踢乱蹬,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