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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江湖天很晴Ⅱ》(6)

    〈 06 〉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灰灰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只觉头疼得恨不能将之摘下去,脑子混乱成一团,像几万只蜜蜂在里面打仗,“嗡嗡”响个不停。

    她呻吟一声,微微动了一下,想要将在脑袋里作乱的蜜蜂赶出去,然而,却有一只手,轻轻地覆盖上她的额头。

    朱灰灰一惊,以为已经落到敌人的手里,顿时大力挣扎。

    头顶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灰灰不要动,你的头被刀气伤了,要好好修养才是!”

    这声音里荡漾着水般的柔情,听在朱灰灰的耳朵里,只觉得好熟悉。她屏息了片刻,乱哄哄的脑子里,倏然掠过一双烟雨迷离的黑眸、一个俊雅到极点的男子……

    “流玥兄!”她大叫一声,蓦地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张华贵而又出尘的俊美面容,眸子里带着春水般的笑意,正温柔地望着自己。

    “我听得见,不用这样大声!”流玥的笑容如盛开在夜晚的夏花。

    “真的是你!”朱灰灰用力地眨眨眼睛,心里好纳闷:流玥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倏地想起插进那黑衣人胸膛的那只手,目光落在他那袭杏色的衫子上,又落在他一双漂亮的手上,白皙的皮肤,修长的手指,整洁的指甲……

    “是你救了我!”

    流玥提起右手看了看,微笑:“只是碰巧而已!”

    朱灰灰大眼睛眨呀眨:“怎么会碰得这样巧?”

    流玥笑道:“我是追踪一批黑衣人而来,谁料却会碰上你!”

    朱灰灰一呆:“你在追踪那些黑衣人?”

    流玥轻轻点头:“当日惜凤山的山谷中,我去追魔心雪,可是等我赶到的时候,那魔心雪已经为人所杀,我再返回谷中找你和雪色兄,谁知却已不见你们的踪影。于是我便独自展开追查。”

    朱灰灰怔怔地看着他,道:“前些日子,我在洞庭湖的一个地方,听到你和一位黑袍英雄弹曲子,本来想等你弹完再去打招呼,结果后来睡着了,醒来之后却被悲空谷的先生和夫人带走,他们说我受了很重的伤,一直在帮我治伤。”

    流玥满面歉然:“对不起!这件事情是我不好!那天,我得到一些关于黑衣人的线索,便匆匆赶去岳阳,得知你在玄月水屿,本来想去看你,却碰到一个旧日相识,因为有些个人恩怨未清,两人便约了在洞庭无人之处比试。没想到,你居然会出现在那个地方,以至于连累你受伤。我发现你受伤之后,抱着你去求医,恰巧在岸边碰到泊舟在那里的神医晚夫人,于是央她为你治伤。”

    “你和晚夫人很熟?”

    流玥微微一笑:“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她一面,这么多年,她相貌倒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她却不认得我了。”

    朱灰灰回以一个笑容:“晚夫人说,是一位穿杏色袍子的公子把我托付给他们,我就猜到是你了!”

    流玥叹了口气:“你的伤很重,我本来应该陪你一起,可是却在无意中又发现那些黑衣人的踪迹,两相权衡,只得暂时将你交给晚夫人,自己急匆匆地追了下去——这一路追踪,便追到这里来了。”

    他摸摸她的额头:“可是,好端端的,你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孩子真是神出鬼没,每次碰到她,都是在非常危险的地方,是天意呢,还是倒霉呢?

    对此,朱灰灰的回答是:“我倒霉啊!我被晨先生和晚夫人赶出来之后,便四处溜达,谁知道怎么会撞到这里来。咦?这是哪里?”

    她游目四顾,发现这是一间非常简陋的小屋,屋角挂着蜘蛛网,窗前是少一条腿的桌子,桌面已经开裂,上面放着一盏油灯,而自己躺的是一张又硬又破的板床,床尾挂着半幅破烂帐子,而她家的花花正趴在墙角睡大觉——看到憨憨痴睡的它,她悬着的心,终于正式放回肚子里。唉,还是当猪好啊!不论碰到什么事都睡得着,真不知愁……

    流玥含笑望着她:都这么半天了,才想到要问在哪里,这孩子好粗心!

    “这里其实离刚才的地方不远。”

    “不远是哪里?”

    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油灯一暗,摇晃了几下,爆出一个灯花,灯焰更亮了。

    朱灰灰陡然跳起:“这是坟场边上那间小屋!”

    “别怕,只是看坟人的屋子而已。”

    “我不是怕,我是、我是……有急事!”她急急地想要下地。

    流玥笑着按住她:“你头部的伤虽然无大碍,但目前情绪却不宜太过激动。”

    “哎呀!你不知道,这件事我非激动不可!”朱灰灰急道,“我必须得走!”

    她头部被刀气所镇之伤还没有好,这一着急,立刻觉得脑子晕眩,眼前发黑,一头向地上栽去。

    流玥急忙挽住她的肩,让她倚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轻抚着她的额头。

    “是什么重要的事?”

    朱灰灰定定神:“俞将军和戚将军的亲人被倭贼抓走了,要押去扶桑,我必须赶紧告诉大侠去!”

    流玥面容微变:“这个消息事关重大,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

    “是十二生肖使里的蛇上使告诉我的!”朱灰灰把自己碰到的事情讲述给流玥听。

    流玥的神色凝重,喃喃道:“难怪我在林中,看到有黑衣人的尸体,还有十二生肖使中好几位的尸首,原来是因为此事……”

    “流玥兄,我以前差点被十二生肖使杀了,所以一直很讨厌他们。可是今天,他们宁肯自己去死,也要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这就是大侠说的‘义之所在,生死以之’,对吧?”

    流玥摸摸她的头:“没错!他们很了不起!任何肯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人,都是好样的!”

    “所以,不管怎么样,我答应过蛇上使的话,也一定要做到,对吧?”

    流玥点点头:“对!”

    她满含期待地看着他:“那么,你可不可以带我去见大侠?”

    一定要流玥带她去,是因为她的小心眼里在打小算盘:那些黑衣人实在超级可怕,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出来杀自己。流玥兄的武功,连大侠都说厉害,自己又亲眼看到他杀了那个黑衣人,所以,如果他肯保护自己,自己一定不会有危险……

    流玥当然知道朱灰灰口中的大侠是谁,他凝视着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淡淡地问:“我就在你的身边,你却要去找枫雪色?”

    朱灰灰一怔:“啊?”

    猛然想起,啊哟,自己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这些江湖人都很骄傲的,自己这样说,那不明摆着没把流玥兄放在眼里嘛,难怪他会生气!

    她歉然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轻轻摇了摇。

    流玥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漾开一抹笑容,只是水色空蒙看不真切。

    “好,我带你去见雪色兄!”

    天色渐暮,天上飘着细细的雨,洞庭湖上淡淡薄雾,青山黛水在雾色中若隐若现,颇有几分仙境的味道。

    一艘龙舟自长江而入洞庭,沿着水道缓缓地行驶着。

    豪华舒适的船舱内,流玥着一身杏色的袍子,倚着舷窗的朱漆栏杆眺望着湖面,俊颜上带着一抹轻愁。船头的宫灯里,泻出来橘黄色的光线在他的身上投射出美丽的弧光,看上去缥缈中又有几分神秘寂寥。

    朱灰灰趴在一张朱红色的檀香木桌上,两只手支着腮,在后面望他,觉得离他好远好远。

    没错,她是离他好远好远。

    她回想起那天在坟场,其实那个时候,她就有这种感觉了……

    “好,我答应带你去见雪色兄!”那天,流玥缓缓地道,“只是——”

    “只是?”

    他走到窗前,透过敞开的窗子,望着外面。东边天际已现出一抹微渺的白,寂静的坟场显得凄清而苍凉。

    “只是,你现在可以安心地休息一会儿,我们天亮之后再出发。”他冷淡地道,“天,已经快亮了。”

    朱灰灰躺在床上,看着他的侧影。

    他的侧影非常美,脸部的轮廓棱角分明,面容秀雅,眉眼清晰,鼻梁高挺,唇线如弓,精致得甚至令人觉得不真实。

    她怔了一会儿,眼睛闭上又睁开,睁开再闭上,终于躺不住了,探足下地,小声说:“我睡不着。”

    流玥“哦”了一声,侧头看了她一眼,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变一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他生气了?朱灰灰有点委屈,好端端的,她又没惹他,他在生什么气?

    她也板起脸来,将头扭到一边,不理不睬。

    流玥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颊上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我妒忌了!”

    “啊?”朱灰灰看着他深邃迷离的眸子,那里面盛着的东西,她看不太懂,却忽然有点心慌,不安地抓抓头发,“什么啊?”

    “因为碰到事情,你第一个想到的人是枫雪色。”

    灰灰干笑一声:“那是因为我和大侠比较熟悉嘛!”这人还真是小心眼啊,她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又不是真的瞧不起他,就这样揪着不放。

    流玥静静地凝视了她一会儿,目光令人捉摸不透,忽然一笑:“说得有道理!不过——”他顿了一顿,“总有一天,你会觉得,我比雪色兄更熟悉……”

    “朱姑娘,请用茶!”一个尖锐的声音,打断了朱灰灰的回忆。

    一只白白嫩嫩的手将一只玉盏放在朱檀桌上,盏中盛有浅碧色的茶汁,白色的雾气袅袅而散。

    “啊!谢、谢谢!”

    看着这个面白无须的中年男人,朱灰灰有点受宠若惊。谱儿这么大的一个人居然亲自倒茶给自己喝,真是……真是受不了啊!

    千万别小瞧这个白白胖胖的娘娘腔,流玥兄叫他“秦总管”。那可不是随便一个乡下土财主家的管家,而是王爷家的总管,是好大的官呐!

    不过,虽然他的官不小,却还是得听流玥兄的话——没办法,谁让流玥兄是小王爷来着!这个官更大!

    从前,她见过最大的官才是个知府,还是趁人家升堂问案的时候,挤在府衙外面看到的。

    知府和王爷,差多少级?朱灰灰算了好几次,也没算明白。

    话说,那天在坟场的小屋,天才一破晓,便听到门外有人报告:“事情已经处理完毕,请小王爷启程。”

    当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又有敌人来了,吓得她跟什么似的。流玥安慰她不要怕,说来人是他家的侍卫。

    她躲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他说的那些人。

    当时她还以为流玥的侍卫是唱戏的,衣服一个比一个花,看得她眼睛都直了。那个白胖的娘娘腔总管穿件花团锦簇的大红蟒衣,另外十几个精明强悍的男子穿着金色绣袍,腰配长刀——流玥说那叫金飞鱼服、绣春刀。

    然后,她才知道,流玥居然是一位小王爷。

    啧啧!还是人家王爷排场大啊……

    秦总管发现这傻乎乎的姑娘又走神了,咳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道:“朱姑娘不需要跟老奴客气!”

    “哦!好、好的!不客气!不客气!”朱灰灰总觉得这位秦总管阴阳怪气,因此与他相对的时候,心里毛毛的。嗯,人家是太监嘛,怪一些也可以理解……

    秦总管发现这傻姑娘目光忽然变得古怪,阴森森地瞪了她一眼,悄然退到一边。

    朱灰灰吓了一跳,立刻把头转过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站起来把手背在身后,迈着四方步踱到流玥身边,装模作样地趴在栏杆上,与他一起向外看。

    潇潇暮雨洒江天,湖上烟波岚影,轻纱柔幔,龙舟破浪而行,如在画中。

    此情此景,流玥手指轻叩着栏杆,低声吟道:“暮雨入苍溟……”

    朱灰灰随口接道:“碧血洗银枪!”这句话她不知道打哪儿听来的,一听便记住了。

    流玥有些惊讶。他与朱灰灰相处虽然不久,但也知道这丫头肚子里墨水实在不多,但刚才她顺口接的那句话,对得工不工整不说,反应速度倒是出乎意料的快!

    “移舟泊烟渚——”

    “碧血洗银枪!”

    流玥愕然半晌,再说一句:“红豆生南国——”

    朱灰灰歪着头,飞快接上:“碧血洗银枪!”

    流玥举袖放在额头,镇静地擦了擦:“举头望明月——”

    朱灰灰双手背在身后,挺胸抬头:“碧血洗银枪!”

    流玥已经濒临崩溃边缘:“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

    朱灰灰大眼睛眨呀眨呀,接的仍然是那五个字:“碧血洗银枪!”

    “……”

    流玥彻底被她整歇菜了!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敢情这家伙就会这一句,用处还挺广,居然什么都能凑合着对上。

    “咳,那个,灰灰,你喝茶!喝茶!”流玥瞪了一眼憋笑憋到白面发紫的秦总管,“给朱姑娘换一杯蜜茶来!”

    “是!”秦总管绷着面皮,迅速出去,舱门才关上,立刻传来“吭哧吭哧”的声音。

    朱灰灰看看门的方向,狐疑地问:“他怎么了?”

    “他……”流玥以袖掩口,强忍着笑意,一本正经地道,“他……咳,最近肠胃不好!”

    朱灰灰皱起眉头:“肠胃不好吗?吃一些清热去火的草药,然后在茅厕多蹲蹲就好了。”

    流玥实在忍不住了,低低地笑了几声。

    朱灰灰无辜地看着他:“我说错了吗?”

    “没错没错!一会儿……叫秦总管多去……蹲蹲……”

    朱灰灰觉得他的表情实在不像有诚意,一琢磨,知道多半是自己又闹什么笑话了,人家不好意思说而已。她脸皮厚,也不在乎,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对了,流玥兄,十二生肖使埋葬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啊?”

    流玥说过,他的下属已经将十二生肖使的尸体全部找到,而且已经入土安葬了。可是她还答应蛇上使,去见血楼看她的女儿,所以一定要问清楚,以免将来人家女儿烧纸找错坟。

    “英宁府静安县七姓山坟场,坟墓前都立有石碑。”

    朱灰灰默默地把这个地名记在心里。

    流玥已经从“碧血洗银枪”的打击中恢复过来:“灰灰,晚夫人他们为什么赶你走?”虽然当时朱灰灰只是随口一说,但他一直都记着,现在反正无事,便问了出来。

    朱灰灰一脸的郁闷:“我也不知道啊!我什么错都没犯,还帮他们干活来着,又没偷懒,也没闯祸,是他们两人太莫名其妙了!”

    “你且和我说说,他们怎么样莫名其妙了?”

    “那天中午,我替夫人去一个村子送药,结果碰到一对叫‘狼狈为奸’的夫妻,勾结了三个坏蛋,抓了五个姓巴的大个子,这五个人我认识,人虽然傻,却很讲义气,还帮过我们,我就想要救救他们……”

    她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给流玥听,连给人家下春药这等上不了台面的事和差点被色煞咬到脸蛋的丢脸事都没有隐瞒。其实整件事情也一直在困扰着她,说给流玥听,也是想让他帮着想想,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先生和夫人不高兴了,他们说翻脸就翻脸。

    流玥的眉头紧锁:“你说,晨先生和晚夫人当你是鱼小妖的后辈?”

    “是啊!”提起这件事,朱灰灰就觉得委屈,她根本就不认识那个人!

    流玥深深地凝视着她,慢慢地问道:“你不知道鱼小妖是谁?”

    朱灰灰摇摇头,睁大眼睛:“流玥兄,鱼小妖是谁啊?我说不认识这个人,先生和夫人非说我骗他们!”

    她的目光灵动,澄净明澈,一望而见底,在这样的眸子里,是藏不下什么心机的。

    流玥笑容如水:“不认识就算了。鱼小妖是晨先生和晚夫人的仇人,他们可能是认错人,误会你了!”

    朱灰灰嘀咕道:“我跟那人很像吗,先生和夫人四只眼睛也会认错?”

    流玥笑道:“也不很像啦,相貌不像,脾气秉性……也不太像。”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她?”

    “我——听说过她。”

    “她是好人还是坏人?”朱灰灰好奇地问,然后又说,“啊,晨先生和晚夫人是好人,他们的仇人当然是坏人!”虽然被晨先生和晚夫人误会,但她心里却一直都念着他们的好。

    流玥望着轻愁般的细雨,目光悠悠:“她虽然不是好人,可是也不能算是坏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一个……一个怪人。”

    朱灰灰侧头一想,恍然大悟,拍手笑道:“啊!我知道了,她是亦正亦邪的魔头!”

    流玥笑着点点头:“差不多。对了,你再和我说一下,色煞是怎么死的?”

    “他就这样啊,抓着我的手来咬我,口水滴到我的脸上,我一生气就用头撞破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流血,然后就翘了!”朱灰灰说完,补充一句,“然后晨先生和晚夫人,就冤枉是我下毒毒死了他!”

    流玥思索了一会儿,不得要领,又道:“这样,你从头开始,把给色煞他们下药,然后到他死掉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一次。”

    朱灰灰看着他,满面愁容。这个故事那么好听吗?色煞爱怎么死怎么死,她被人当凶手都不在乎,他干吗这么感兴趣啊?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把药下在壶里,假装收拾木柴,听他们谈话,他们边吹牛边喝酒,后来药性发作,那色煞最先察觉不对,从窗户中穿出来,用一根很长的针扎在我的这里!”朱灰灰摸摸眉心,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伤口已然愈合,但她似乎犹能感觉到那一丝疼痛。

    流玥凝神细看,她的眉心确实有一点微微的浅红,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到的:“然后呢?”

    “然后我就摔在那里,眉心也流血啦!那死色煞,眼睛眯成一条缝,色迷迷将那口针咬在嘴里,说老子好甜,那陈一郎让他别杀我,他们就吵了几句,老子趁机逃跑,可是没逃得过,被那色煞捉住……”

    “老子好甜?”

    “咳,那是粗话啦,你听不懂就不要问!”朱灰灰大言不惭地说,“其实这色煞功夫虽然厉害,可是说粗话骂人的本事连老子一半都不如,他骂老子的话,老子不生气,老子骂他,气得他半死……”

    流玥被那满口的“老子”弄得头很疼:“好了好了好了!咱们继续说下去!”

    “然后,他就来咬我的脸啦……”

    她把事情详细地讲述一番,流玥不厌其烦地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追问,终于把朱灰灰问烦了,脸拉得老长,背过身子,任他怎么问,都假装没听见。

    流玥似乎仍然搞不明白,他侧过头,想了想,微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朱灰灰用眼角余光瞄着他:“你笑什么?”又笑又叹气,这是什么意思?

    流玥望着栏外,静阔的湖面上,细雨迷蒙,远远的,有一盏灯火,橘黄色的光将周围的雨雾都染得温暖起来。

    “我没有笑。”流玥淡然说着,忽然一掌将朱灰灰推倒在地。

    朱灰灰大怒,跳将起来:“你奶奶的——”声音陡然止住。

    但见流玥站在她刚才的地方,杏色的宽袖上插着三支短箭,黑乌乌的箭杆,蓝莹莹的箭头。

    龙舟上已是一片哗然,数名锦衣侍卫出现在船头,个个拔刀出鞘。秦总管也奔了进来:“小王爷,您没事吧;我这就派人捉拿刺客!”

    流玥将短箭从衣上摘下来,看了看,丢给秦总管:“调查这箭的来历!备快船,角、亢、氏三队随我来!”

    身形一展,已经到了舱外,下一刻,声音已从远远的湖面上传来:“灰灰你进舱中,别出来!秦总管,保护朱姑娘先去玄月水屿!”

    “是,小王爷!”秦总管答应着,回头道,“朱姑娘——咦?人呢?”

    停了片刻,朱灰灰从檀木桌下探出头来:“在这里!”

    “……”

    秦总管无语。这丫头看着傻乎乎的,动作可够快的啊!

    朱灰灰从桌下钻出来,讪讪地笑:“秦、秦总管,出什么事了?”

    秦总管一张脸比天还阴:“有刺客,小王爷追敌去了!”

    “那些刺……刺客是什么人?”是那些见鬼的黑衣人吗?

    秦总管漠然摇头。

    “流玥兄是自己一个人追敌人去了吗?”角亢氏是什么东西?

    “……”

    “流玥兄武功这样高,不会打不过那些人吧?”

    秦总管仍然理都不理。

    朱灰灰嘴巴撅起来:“好大一只闷葫芦!”

    秦总管总算开口了,冷冷地道:“小王爷只让老奴送你到玄月水屿,没让陪你聊天!”

    “那你又没送!”

    秦总管看看外面,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个位置,离玄月水屿,还有二九水路。”

    孤冷的长堤,细雨如烟,灯色昏黄。

    晨暮晚站在灯下,撑着一把竹伞,痴痴地等待。

    从长堤那一侧匆匆而来的脚步声,令她的心怦怦疾跳,几乎跃出胸腔。

    黑暗中那颗硕大的头,会是什么?恶人、鱼精,还是水怪?

    大头迅速地接近,在晨暮晚的尖叫即将破喉而出的时候,那个大头终于进入提灯照耀的范围内。

    “暮姑娘,大侠呢?”

    来人掀起头上戴的大斗笠,灯下,是一张清丽而微带稚气的脸蛋,浓密的睫毛,挺翘的鼻子,圆润的小嘴……

    晨暮晚提着的心“扑通”一声落了回去,忽然觉得全身发软,几乎撑不住伞。她不得不后退几步,一手扶住垂柳:“朱……朱姑娘!”

    来者,当然是朱灰灰!

    彼时,流玥快舰追敌而去,秦总管依小王爷临去时的吩咐,命卫士操纵龙舟,直赴玄月水屿,纵使龙舟较慢,二九水路,行不过一个多时辰也便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玄月水屿雄踞洞庭之畔,夜幕中宛如灰黑色的剪影,朦胧而神秘。

    龙舟慢慢向山庄的水寨接近,操舟的侍卫立在舟头,提着明灯照向水屿方向,灯光明灭,长短不停地变化,一望便知是在打什么信号。

    朱灰灰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变幻的灯光,然后向木头一样伫立在旁边的秦总管搭讪:“秦……总管大人,这灯光,是在说什么?”虽然知道这阴阳怪气的白胖子瞧不上自己,可是实在没有人可以说话,也只好将就和他聊天了。

    秦总管板着脸不睬她。

    朱灰灰郁闷地斜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一只苹果,“咔嚓”啃了一口,狠狠地嚼了两下:“秦总管,你干吗看我不顺眼?”她偷过他家的鸡吗?偷过他的包子钱包吗?或者是她调戏过他的老婆闺女?对了——太监似乎没有老婆和闺女的……

    秦总管“哼”了一声。

    他瞧她不顺眼还是轻的,也不知道小王爷打哪儿捡来这么一个野丫头,又粗鲁又脏不说,还没学问、没本领,大字识不得几个,功夫连三脚猫都不如,这么一个“文不成武不就”,扔大街上讨饭都得饿死的主儿,小王爷还拿她当上宾款待!

    朱灰灰自说自话了半天,秦总管除了哼就是哈,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令她看了都觉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见龙舟离岸边不到半里,她跳起来便向舱外奔去。呸!你个死娘娘腔,老子才懒得看你的脸色呢!

    这次秦总管却说话了,他劈手拉住她,沉声道:“且慢!”

    朱灰灰眼睛瞪起来:“干吗?想非礼啊!”两只爪子弯成钩,猛力抓向秦总管的胸膛。哼哼!她看他不顺眼也很久了,这叫先下手为强,魔爪抓胸,老子反“非”之!

    秦总管脸上的肌肉一跳,目中厉芒闪动,侧身避开,忍气道:“玄月水屿情况不对!”

    朱灰灰抓了一个空,用力过大,差点摔出去。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怎么了?”偷袭不成,仍然装得若无其事,这厚脸皮的功夫着实不易。

    秦总管脸沉得跟此时的天似的,拧一拧就要滴水。

    朱灰灰看看岸上,摸摸头,忽然有所悟:“天这么黑了,他们居然没有点灯!”

    没错!难怪秦总管说玄月水屿情况不对,天这么黑,还下着雨,玄月水屿竟然连一盏灯都没点!连高高挑在旗杆上的引航风灯都熄灭了!

    心里闪电般想起枫雪色。怎么回事?难道……难道玄月水屿的人,眼睛全和大侠一样瞎了?还是有什么变故?

    秦总管冷声道:“船上向玄月水屿打了半天的信号,他们都没有回一个——这玄月水屿,还有会喘气的人吗?”

    他双掌一拍:“靠崖!青龙之房、心、屋三队上岸去玄月水屿,箕队留守护舟!”

    朱灰灰听得莫名其妙,正要发问,便听舱外轰然答应一声:“是!”

    她被吓了一跳,听这声音,舟上少说也有五六十人,可是她在舟上待了这么久,却根本就没察觉到。

    她却不知道,流玥的侍卫,是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位编队的。先前被流玥带走的角、亢、氏三队,和房、心、屋、箕四队,属青龙之东方七宿。

    秦总管当然不会跟她解释这个,见舟离岸只有不足十丈,手轻轻一挥,便有二三十条大汉跃上岸去,个个身穿金色飞鱼服,绣春刀出鞘,落地无声,迅即没入玄月水屿宏大建筑的阴影中。

    见此情景,朱灰灰越发觉得,玄月水屿的麻烦可能不小——在她的印象里,那次方渐舞在湖中水榭宴客,一个神秘黑衣人出现之后,从湖中、礁下、岸边、草丛……涌出无数的护卫,将现场包围得水泄不通。

    而现在,他们这么多人到了玄月水屿的地盘,却根本没有人迎出来……

    眼睛一转,发现秦总管在一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她也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踱出舱房,站在船头,衡量着与岸边的距离,觉得凭自己这两下子,如果学人家跃过去的话,八成会掉到湖里。

    她转过头对秦总管道:“总管大人,您不上去吗?”

    秦总管站在她的身边,皮笑肉不笑地道:“小王爷命老奴保护朱姑娘的安全,所以,朱姑娘在哪里,老奴就在哪里。”

    朱灰灰眨着大眼睛,假装不介意地问道:“流玥兄让你保护我,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是!”秦总管对看不顺眼的人,绝不多说一个字。

    朱灰灰轻轻拍拍胸口:“那太好了!”忽然纵身向湖中跳去。哼!老子跳湖,看你倒是跳也不跳!

    谁知那秦总管只是冷笑一声,一只白嫩的手闪电般伸了出去,“分光捉影”,半空中揪住了朱灰灰的衣领。

    朱灰灰被他拎在半空,简直要吐血,想不到这阴阳怪气的白胖子出手居然这样快!

    秦总管拎着她,在空中停了片刻,一刹那,朱灰灰以为他要将自己扔下湖去,不禁有些害怕——尽管她刚才的动作也是跳湖,结局虽然相同,但被人扔下去和自己跳下去能一样吗?

    秦总管初时还真想把她扔下去,考虑了半天,他终究还是看在自家小王爷的面上,提着她掠上岸去。

    朱灰灰双脚一落地,撒腿便向山庄水寨跑去。

    玄月水屿黑乎乎的,她不是不怕,不过,流玥兄让秦总管给自己当保镖,他看上去倒是很厉害,应该不会随便让自己被人杀了吧?

    玄月水屿的围墙很高,朱灰灰沿着墙根找了半天,总算在一角找到个侧门。

    门关着,朱灰灰趴在门板上听了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她用力推门,谁知这门却是从里面锁着的。

    看看高高的围墙,再回头看看秦总管,意思是让他把自己提进去。秦总管头一扬,假装看天。

    朱灰灰心头有气,扭过头来不睬他,瞄着立在墙两侧雕刻成兽形的石质拴马桩。这东西比她还高,也许站在上面,就可以跳上墙头……

    她抓着兽足,用力地爬了上去,按着兽耳,踩在兽头之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踮足向山庄内望去,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她双足一蹬,向围墙跃去,两只手臂挂住墙头,努力向上一翻,折腾半天,终于上了墙。

    向脚下看看,依稀辨得似是草地,刚要往下跳,忽然想起在街上听话本的时候,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都要先试试会不会有陷阱埋伏绊马索之类的。于是揭起墙上的一块瓦片,用力向下砸去。

    瓦片落地,不知打到什么,发出“啪”的一声,四分五裂。朱灰灰侧耳倾听,感觉下面应该是实地,于是纵身向下跳去。

    别看她上墙不容易,下墙可利落得很,足尖沾地,就势一滚,卸了下坠之力,身形也隐在了一棵树的后面,然后露出半个脑袋,向外探头探脑。

    身边微风一拂,秦总管已经出现在她的身边。

    朱灰灰瞥见他脸上的轻视,知道又被这娘娘腔瞧不起了——寻思下也对,自己怎么总也改不了做贼的习气呢!这个玄月水屿是大侠他们的地盘,而且自己是跟官府的人一起来的,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该光明正大的嘛!

    于是她立刻从树后站出来,咳嗽了一声,将手背在后面,有模有样地学着在戏台上看到的大人,端着架子,迈着方步,向前面走去。

    玄月水屿寂静如死,偶尔有夜鸟的“啾啾”之声,再无一点其他声息。

    她穿过几进院子,一个人都没有看到。连先前进入的那些侍卫,也都没有踪影。

    这情况……实在不寻常……

    正行间,足下一滑,似是踩到什么。朱灰灰急忙扶住一块山石,才稳住身形,便看到石上趴着一个人。夜里也看不出那人衣服的颜色,只是感觉手上血腥扑鼻,大约曾经有血顺着石头蜿蜒向下,虽然被雨水冲去,却仍留有余迹。想必她刚才踩到就是血水吧?

    朱灰灰心里发毛,忙不迭地跳到一边,却又踢到一个什么东西,“当啷”一声,在寂静无声的山庄显得分外刺耳,吓了她一大跳。

    凝目望去,她发现自己踢到的,是一柄断刀。

    再往里走,便不时出现尸体和兵刃,尸体的摆放都不一样,大部分都是穿着整齐地倒在一边,只有少数是被利器所杀。夜里视物不明,朱灰灰心里非常紧张,然此时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她不知道玄月水屿发生什么事了,只知道这里没有一个活人,而且看尸体的样子,死亡时间不会太久!

    那么,大侠呢?大侠怎么样了?

    朱灰灰虽然心里害怕,直想转身逃去,但想到枫雪色可能在山庄里面,而且生死不知,立刻焦急起来,一鼓作气地往里冲。

    那秦总管默不作声跟在她后面,朱灰灰安慰自己,就当身后跟只幽灵吧,咱不去惹他不就完了嘛!

    玄月水屿占地实在不小,朱灰灰又找了几重院子,除了尸体,仍然没有见到活人,却有点晕头转向。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

    秦总管见她跟没头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地瞎撞,实在忍不住了,冷冷“哼”了一声。

    朱灰灰瞪了他一眼,忽然直着喉咙大叫:“大侠!大侠!”

    玄月水屿沉寂良久,山庄西北角处,突然响起兵器撞击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