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5 〉
天,终于完全黑了。
看见那盏灯之前,朱灰灰肋下挟着一只大公鸡,正在树林里飞奔,心情很愉快。
一头花溜溜的大肥猪跟在她的后面,挪动着四条小肥腿,跑得哼哼唧唧,一条小尾巴快乐地甩啊甩。
朱灰灰和朱花花兄弟俩没法子不愉快!
虽然刚才摸进村子偷鸡的时候,被五六条大狗狂追,可是她和它仗着长期配合出来的机灵劲儿,最终安全逃脱了!
眼见已逃得足够远,再也不怕别人追上,朱灰灰终于停住脚步。
摸摸空空的肚子,看看手中的肥鸡,她感叹道:“大侠勿怪!虽然小的答应你不再偷东西,可是实在迫不得已,失节是小,饿死是大。”
这句话好像是从前某一天,她靠在一家书馆的墙根晒太阳睡午觉的时候,听教书先生讲的。
她东张西望地想要找一个地方,将鸡洗剥干净,生火烤了,可是看清楚周围的环境后,不禁皱起了眉。
稀疏的树林,阴森森的野外,刚才她只顾逃跑,没注意看路,这是哪里?
正在疑惑的时候,前面远远的地方,倏然亮起一盏灯。
昏黄的灯火摇曳着,在黑暗里,就像一只浑浊的眼,忽明忽灭,不住地眨动。
朱灰灰呆了一呆,心中升起诡异的感觉。
这盏突然亮起在旷野中的微弱灯火,让她想起很久以前,一个同样无星无月的晚上。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她没有找到食物,空着肚子抱着花花,走在一个长长的暗巷里,又冷又饿。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孤寂无人的巷子,那声音异常沉重,一步一步,仿佛踏在她的心上。
一种没来由的恐惧让她拔腿飞逃,甚至不敢回头瞧一瞧身后是什么!唯恐脚步一慢,会有一张白森森的利口咬在自己的颈子上!
这盏骤然亮起在荒野中的灯火,便像那天晚上的脚步声一样,点亮了她心底莫名其妙的恐惧。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缩缩脖子,悄悄地自言自语:“算了,老子最近倒霉,还是离那种地方远一点为好!”
拎着公鸡的翅膀,往花花的屁股上踢了踢:“花花,我们走另一条路吧!”
花花只是哼了两声,没有发表其他意见。
寂静如死的林子里,便是这几声“哼哼”,也令朱灰灰的心温暖了一些——她毕竟不是一个人,虽然娘不要她了,大侠不要她了,先生和夫人也不要她了,至少她还有花花作伴呢!
林中其实并没有路,她只是随便找了个方向,胡乱地走,可是没走出二里,又停下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也亮着一盏灯。
不用多话,立刻掉头,再换一个方向。
这次还没走出半里路,眼前,又飘起微弱的灯光。
那是一间小小的屋子,房子已经很破,窗户开着,遥遥可见窗前的木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幽火飘摇,一灯如豆。
再远些,是一些影影绰绰的土馒头。
有的前面立着石碑,有的没有;有的长着长长的荒草簌簌作响,有的则光溜溜的寸草不生;有的上面飘着冷绿的磷火,有的裂开露出白森森的骨头……
“不是吧!”转来转去,转到个乱葬岗子!
朱灰灰打量着前面,大叫晦气。自己只不过想找一个地方把鸡烤熟了,跟花花饱餐一顿,然后守着火堆睡一觉而已!
这个地方怎么就这么难找呢!
她转身刚要走。
头顶突然传来一阵怪笑声,她吓得一抖,手中的鸡掉在地上。随即听到空中有扑翅的声音,抬头一看,有一只夜猫子拍着翅膀掠过,飞到另一棵树上。
她将手按在胸口,感觉心脏怦怦乱跳,不禁在肚子里大骂,贼猫头鹰,死猫头鹰,睡觉在一棵树上睡就不行?半夜三更的瞎叫什么啊,吓得老子半死!
算了,这个地方鬼比人多,不能久待——就算有人,估计比鬼还可怕呢!
能在鬼堆里待着,那个小破屋里的,能是普通人吗?
所以,咱还是走得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朱灰灰越想越觉得没前途,好不容易偷来的鸡也不要了,转身就跑。跑了十几步,不见花花跟来,纳闷地回头一望,顿时大惊失色。
自古以来,猪爱拱地,兔子爱盗洞,老鼠爱咬东西,都是生理需要,天性使然。
朱花花虽然是一头比较聪明的猪,但天性方面,和它的同类也没什么区别。
此时,它正在林边一个土包上,用鼻子又拱又顶,拱得泥土乱飞。
朱灰灰仔细一看,那哪是什么土包,分明是一座坟,石碑断成两截歪在一边,坟包上新土盖旧土。
令她感到惊悚的是,被花花拱开的地方,正露着一条白白的大腿。
“花花!你干什么!”朱灰灰怕惊动了鬼,不敢大声训斥,捡起一个东西,向朱花花屁股上砸去。脱手之后,才发现那不是石头,而是一枚幼儿拳头大的珠子。
她心里一寒,那不是眼珠子吧?
不对!眼珠没有这样硬!顺手一划拉,又在地上摸到几枚同样大小的珠子,入手沉甸甸的,也不知道是铁的还是其他什么,扁圆形,中间有个洞。
她感觉这玩意儿有点熟悉,仔细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这不是算盘珠子嘛!
奇怪!坟地里的鬼还会玩算盘?
她这里一分神,朱花花的工作已经取得实质性进展。三拱两拱之下,竟然刨出一具尸体来!
朱灰灰简直要疯了,上去照着花花屁股踢了一脚,这死猪是饿疯了还是怎么的?想吃人啊!
“哼——”声音极微弱。
朱灰灰大怒,用力揪住花花的耳朵:“你还敢顶嘴!”
花花拼命摇头,一是耳朵被拉疼了,二也是在极力表示:“我没有顶嘴,你别欺负我不会说话,便什么都赖在我头上……”
“不是你是谁?还学会撒谎了你!”朱灰灰将它另一只耳朵也揪住。过去都是直接拎着耳朵提起来的,可是现在,花花实在太胖,她拎不动它了!
“哼——”
又是一声低弱的呻吟!
朱灰灰在花花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还叫!再叫我宰了你!”
忽然,朱灰灰撒腿就跑!
她再粗心也听得出来,她们家朱花花是哼不出这么悲惨、瘆人的声音的。
有鬼!
要不是拼命咬着嘴唇,朱灰灰恨不能叫得比鬼还凄惨!
“别……别走……”
不走才怪!
朱灰灰只恨走得不够快!一发力,窜出去一里多地,听得身后没动静,刚要松口气,回头一看,一颗心却提得更高!
花花没有跟上来!
朱灰灰好生气!这头笨猪!明明她已经暗示它了,都不知道跑!在心里把花花煎炒烹炸了好几遍,虽然害怕至极,终是担心这唯一的伙伴,于是硬着头皮原路返回去。
她转过身,刚要迈步,忽然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似乎有一只冰冷的大手在自己的颈子上摸了摸。
“刷”的一下,朱灰灰的头发和汗毛一起站起来。说实话,她常年四处流浪,见过的尸体死人也不少,平日里其实并不很怕鬼啊怪的,可是当这鬼在自己脖子上找下嘴的地方的时候,胆子再大也觉得恐惧了。
一声尖叫已经冲到嘴边,她紧紧闭住唇,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不能叫!老娘说过,碰到比咱恶的,不论是装横还是装熊,心都不能怯,心一怯,就被吃定了!
再说了,就自己这样的,一个鬼都对付不了,万一喊出声再招来更多的鬼聚餐,那不是更惨……
拼命控制着心中的恐惧,为了麻痹那只鬼,朱灰灰假装迟钝地转了几个圈子,壮着胆子喊了两声“花花”,只是声音颤抖得像风中之烛,连自己听着都觉得可怜。
那只鬼可能真的被她搞糊涂了,半天没有动静。
朱灰灰提着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下一些,虽然很想就此逃跑,可是笨花花没有踪影,它的肉比自己的多,鬼啃起来更过瘾……
她硬着头皮,向来时的路走去,可是走了几步,心里却叫了一声“苦也”——这荒山老林,本来就没有路,自己适才又是慌不择路乱窜出来的,根本不辨方向,刚才转了那几个圈子之后,只觉身边都是树,她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
林子里很黑,虽有淡淡的星光,却根本无法穿过头顶密密的枝叶照进来,朦朦胧胧间,只见那些树一模一样,棵棵张牙舞爪,看上去甚是诡异。
朱灰灰皱起眉,踌躇片刻,手伸进袋子里,掏出火镰、火石和火折子。虽然杂货铺子里卖的普通千里火并不贵,可是她实在穷得很,连买千里火的钱都没有,这一套取火的工具,还是被悲空谷晨先生和晚夫人赶走之后,去清风桠村长家里接花花的时候顺手偷的呢!
想起先生和夫人,立刻又想起他们的女儿暮姑娘,然后很自然地想到枫雪色,顿时一股苦涩滋味涌上心头,突然便有点自暴自弃。算了!被鬼咬死好了,反正这世界上,也没有人想念自己!
想归想,她摸摸自己的脖子,还是没舍得!
“嗒!嗒!嗒!”
用火镰和火石对敲了几下,火折引燃了,亮起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刚举高一点想要照着找找自己走过的地方,眼睛突然看到身边树下的一道人影。
那人似乎一直就待在那儿,全身从头到脚包在黑布里,与树干合为一体,像隐形人一样。虽然与朱灰灰仅仅三尺之遥,但她却一直都没有察觉,甚至连人家的呼吸都听不到。若非他那双空洞而凶残的眼睛,她只怕跟人家鼻尖对鼻尖,都不会知道那是一个人。
朱灰灰手一哆嗦,火折掉了,额头上全是冷汗。
黑衣人!
对于朱灰灰来说,黑衣人远比鬼可怕!此时她三魂七魄飞走了一半,两手将火石等物一丢,抱着脑袋,掉头就逃。可是还没跑出十几步,脖子忽然被一条绳索套住,不等她惊呼出声,绳圈一紧,扯着她向树上飞去。
朱灰灰只觉得颈骨欲断,一丝气都吸不进去,血液上涌。她勉强用两只手抓住绳子,双腿乱踢,徒劳地挣扎,可是根本于事无补,很快便觉四肢无力,脑中晕眩,耳朵嗡嗡作响。迷迷糊糊间,似觉身子一轻,自己竟然飞到半空,冷冷俯视着被吊在树上的人影——完了,魂魄出窍,自己以后就是吊死鬼了……
眼看再过片刻,自己这条小命便要归位,“嘣”的一声,头顶的绳索不知怎么搞的,竟突然断了。
朱灰灰重重地摔到地上,腰还硌在一块凸起的树根上,疼得她眼前发黑,险些昏过去。拼命忍着不呻吟出声,在地上躺了半天,眩晕耳鸣渐渐止了,她的心里浮上一丝喜悦,呵呵,幸亏那绳索不结实,老子没死!
又一转念,现在就庆幸太早了,那些黑衣爷爷在,自己会不会死,还不一定哪!
她不敢乱动,躺在地上装死,一双耳朵竖着,倾听周围动静。
周围没有动静。
连风声、枝叶摇动声、夜虫的嘶鸣声,都听不见!
朱灰灰如果不是还能感觉到心跳,几乎怀疑刚才那一下子,把自己摔进地狱里去了。
“滴答!”
一滴液体落在朱灰灰的额头,刚想也许是滴落的夜露,鼻端便闻到一股血腥气,她心里一寒,血!
“滴答”“滴答”“滴答”。
血滴的速度加快,全掉在朱灰灰的脑门上,腥气扑鼻,非常不舒服。虽然在“装死”状态,她也忍不住偷偷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脚无意中踢到了什么东西,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倒了下来,“扑通”一声,将她砸个正着。
这东西跟一座小山似的,虽然软乎乎的,但极重,朱灰灰被砸得半天没喘上气来,直翻白眼。忍住到了嘴边的一连串咒骂,伸手去推,却摸了一手的血,然后便听得“咕噜”一声,从那人脖子上掉下一颗肉乎乎的大脑袋。
她一呆,这颗人头,是老子揪下来的?呸!咱哪有那本事!
脑海里倏然闪过一个画面:一柄雪亮的长刀当空斩下,一颗须眉皆奓的头颅迎刃飞起,远远地坠入江心。一个黑衣人抬腿踢倒无头尸身,长刀上,血珠沿刀刃滴落……
砍掉的人头,再加上先前一瞥所见的黑衣人……朱灰灰简直要吓死了!脑袋里瞬间一片空白,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有那一个念头:是他们!是他们!这次真的是他们!
那些在江滩上杀人的黑衣人,让大侠找了很久的黑衣人,雁合塔之后,再也没有出现的黑衣人……
真的太巧了,先前千找万找都找不见,自己一落单,他们就出现了!
朱灰灰再也顾不得装死,在地上爬了十几步,才想到可以站起来逃跑,可是因为吓得厉害,腿极软,试了半天竟然挪不动步子,只得伸手扶着树,向前移动。
惊吓之余眼花头晕,才走没多远,又一头撞到不知什么东西上,刚觉软软的不像是撞在树上了,那物体便荡了出去,又很快荡回来,将脑筋迟钝的朱灰灰撞了个四脚朝天。
若是往常,她的第一反应是立刻跳将起来,骂词滚滚而去。可是在此情此景之下,她唯一敢做的事情,就是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只让眼睛骨碌碌地乱转侦察情况。
被撞的东西荡了几荡,慢慢地停了下来。而朱灰灰也看清楚了,那是一个吊着的人,依稀可以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是从头裹到脚的。
都用不着看那衣服颜色,单看衣服式样,朱灰灰下意识地抱住脑袋,心脏“怦怦怦”地狂跳,黑、黑、黑衣人。
那黑衣人吊得并不高,脚尖离地不足二尺,头软软地垂着,似乎颈骨已折断。一缕星光透过树隙,照在此人颈部的绳索上。
那是一条细长的软索,灰色的,在星光下有着黯淡的光泽。
朱灰灰按着怦怦乱跳的心脏,暗自庆幸,这个黑衣人是死的!奶奶的!死就死吧,还挂在树上吓唬自己,太缺德了……啊哟!幸亏刚才吊着自己的那条绳子不结实,不然的话,自己现在就和这黑衣人一样,挂在树上打秋千!
可是,那绳子真的是自己断的吗?这个黑衣人是不是刚才自己看到的那个?他还有没有同伙?谁把他吊死了?
朱灰灰越看越觉得吊在死人颈上的那条软索有点面熟,坐在地上,瞪着黑衣人的尸体想了半天,虽然什么都没想明白,却越来越觉得,这个鬼地方绝对不能久留。于是她再次爬起来,摸索着向前走去。
俗话说,人要倒霉,喝口冷水都塞牙。朱灰灰目前就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因为林中光线昏暗,视物不清,她一边摸索一边走,走出几十步,指尖忽然碰到什么东西,冰冷的、软软的,她下意识地捏了捏,有弹性——
这东西是……啊哟!不好!
她刚抽身后退,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冷如钢钳的手抓住,然后她被抡起老高,狠狠地砸在地上。
虽然身下铺着一层落叶,朱灰灰仍然觉得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被摔断了。她连哼都哼不出来,躺在地上老半天,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摔她的那人却也没有赶尽杀绝,双足在树干上一蹬,人已没入前方的林中。
头上风声掠过,一条黑影从树冠中窜出,如飞猿般追了上去。
朱灰灰本来就摔得头晕眼花,黑影一闪就不见了,她几乎都没有看见。在地上躺了好半天,再没见其他动静,便捂着腰颤巍巍地坐起来。奶奶的!再这么折腾,老子不被杀也被摔翘了!
“咴——咴——咴——”
一阵凄厉的嚎叫划破寂静的密林,黑暗之中愈发显得撕心裂肺。
朱灰灰听到这杀猪一样的声音,立刻不顾一切地跳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向着声音来处奔去。
是花花在叫!声音这样惨,肯定是遇到危险了!
明知道在这样诡异如墨、寂静如死的林子里,一定隐藏着不少敌人,这样惨切的声音,必已将他们惊动,可是此时时刻,无论前方是什么,她也只得去了。
林中幽暗,她本来早已迷路,但这杀猪般的叫声反而帮她指引了方向,奔出二三里,便已到了林子的边缘。远远地,看到前方的空地上,花花正“咴咴”惨叫,不住地挣扎,一个东西趴在它肥大的身躯上,两只手臂死死地勾着它,似乎正在用力地咬。
朱灰灰大吃一惊。林外的光线好一些,她仔细一看,抱着花花的那个东西,须毛乱奓,衣衫破烂,正是它先前从地里刨出来的那具尸体。
朱灰灰睁大眼睛,这东西是……是僵尸?花花刨出来一个僵尸?
看到这情景,朱灰灰反而不急了,就凭她家花花那身厚皮和肥膘,这僵尸能啃得动才怪呢!
那僵尸听见有人走近,手臂一松,花花立刻挣扎出来,逃到朱灰灰身边,身子拼命地往她的腿上蹭,似是吓得够呛。
朱灰灰轻轻拍着它的脑袋安抚,蹲下一检查,果然,花花身上的皮肉一点损伤都没有。虽然在惊惧之中,她也不禁心中一乐,这僵尸一看就是新死的,法力不高,牙都还没长好。
那僵尸躺在地上,勉强爬了两下:“帮……帮……我……”
朱灰灰蹲在地上,看了看它,僵尸还会说话,真是新鲜了!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死的啊!满头满身的血,跟个血葫芦似的,真可怜。
在她的心里,鬼啊僵尸啊这类东西虽然厉害,却远远没有黑衣人可怕,简直是小巫跟大巫之别。不过,黑衣人常见,僵尸不常见,这一刻,对僵尸的好奇心,终于暂时压过了她对黑衣人的恐惧,左右瞄瞄,发现周围没有异常,于是捺下性子,纳闷地问那废物僵尸:“怎么帮?”
“原来……是个……小妹……妹……你过来……”它重重地喘息,喉咙里嘶啦嘶啦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呸!”你当我傻啊?骗我过去,想咬我吗?我的皮可没花花那么厚!
虽然如是想,可朱灰灰也没有生气,她还真想见见僵尸这东西,要是能活捉一只最好了,前有活僵尸,后有朱花花,估计比话本里岳爷爷的马前张保,马后王衡还威风……
眼睛一转,看到先前丢下的鸡还在前边草丛里,于是跑去捡回来,抛过去扔在僵尸身上:“喂!你饿了吗?我有鸡哦,先给你吃,你可不许咬我!”
僵尸躺在地上,乱发被血濡湿,黏在颊上,全身一动都不能动:“小……妹妹……你不要……害怕……我还没死……”声音虚弱至极。
“哦!”骗鬼——鬼都不信!哼!
“有……有一件事……事关重大……你……你一定要……送去……”
朱灰灰越发好奇,敢情这僵尸还有未了的心愿!最好是关于生前宝藏埋藏地点的……
“什么事?”
“有……有人想……害俞、戚……两位将军……送他们家人……去……东瀛……”
听到俞、戚两位将军,朱灰灰心中一凛,登时想起,枫雪色一直怀疑,她在江滩上看到的惨案,被害者就是两大将军的亲人。
她往前凑了凑:“你说什么?两位大将军的家人?”
“一支……商队……往域外去……的贩子……两位将军的父母妻儿……被藏在……在商队中……”那僵尸受伤极重,一口气仿佛随时都会断掉,但要传递的情报至关重要,因此拼死也要讲下去,“一……一定不能让他们被……带去东瀛……要救他们回来……”
朱灰灰虽然平时浑浑噩噩,不学无术,但也知道,那两位大将军领兵抗倭,撑起中华半壁江山——还用问吗?东瀛倭寇要捉他们的家人,那自是冲着我华夏大好河山来的!
她的心中震撼无比。联想到林子里的黑衣人,虽然心知此人说话九成属实,只是还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仍不敢轻信,问道:“你是什么人?”
“见……血……楼,十二……生肖……”
“咕咚!”朱灰灰又坐地上了。
不是吧?!老熟人!
虽然知道见血楼十二生肖使并不比黑衣人好惹,但在她心目中,他们并没那么可怕的——当然,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她并没有在他们手里吃过大亏。
坐在地上的时候,臀部被什么硌了一下,伸手一摸,又是一粒小儿拳头大的扁圆珠子,沉甸甸的,中间还带孔,是鬼算盘——啊哟!不对!这东西不是鬼拿着玩的!是……是十二生肖使的!
记得当初,十二生肖使在山上的听风客栈暗杀自己和大侠的时候,冒充客栈掌柜的那个,也不知道是什么使来着,手里拿的就是一只大号算盘!
想起那个掌柜的,立刻又记起,怪不得自己会看着林中吊着黑衣人的灰色软索面熟,那、那、那、那不是侏儒龙上使的兵器吗?当时那龙上使曾经用它救过大侠和蛇上使,自己印象很深的!两人的武器都在,那他们的人呢?老娘过去讲的江湖故事里,有些傻子老是嚷嚷什么“兵器在人在,兵器亡人亡”……
想到“人亡”,忽然又想起,刚才那个砸在身上的肉山,自己一划拉就把他头拨拉掉了的那人,竟然……竟然与猪上使相似……
朱灰灰越想心越寒,壮着胆子,凑了过去,拨开僵尸脸上的散发,那张脸蛋左边近一半皮肤连左耳都被削去了,伤口肌肉外翻,血肉模糊,但剩下的右半脸,眉眼间仍然可以依稀辨认出,这正是那个妖精蛇上使!
虽然对此人印象欠佳,但好歹也是熟人,朱灰灰对蛇上使的话已经信了十分。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你的……你的兄弟呢?”除了猪上使,其他人呢?
蛇上使没有认出她来,惨然道:“也许……都……都死了!我……我们无意中……在……那支商队……发现……大将军的家人……便跟上去……想要救他们……却……却……不是对手……我们死不足惜……只是……若耽误了消息……连累了将军家人……便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我也要死了……去见我的兄弟们……”
那一场充满诡计和壮烈的生死决战,敌人实力强大,十一个兄弟纷纷遇险,蛇上使也身受重伤,却因平时擅于弄毒,身体耐力较强,一时未死绝,幸亏敌人急于遮掩罪恶,未及仔细检查,便匆匆掩埋。
猪的嗅觉灵敏,又喜欢拱土,竟然将蛇上使从地下刨了出来,被冷风一吹,她便悠悠醒转,还以为是野狗噬尸,天可怜见,却是来了一个人!她不知道来者是好人还是坏人,但是已无从选择,只盼着能把这消息传出去,便死也瞑目了!
“我……有一个……女儿……若……若你有时间……去见血楼……告诉她……她的娘……虽是见钱杀人的杀手,却从没……”
蛇上使的头一歪,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虽是敌非友,朱灰灰仍是心里一酸,流下了眼泪:“好!你们放心,我去送信!”
在林中看到的黑衣人尸体,原来是被十二生肖使杀的!从林中情形来看,他们曾与那些黑衣人展开了浴血苦战,虽死不惧。就凭这一点,她再也不会拿这十二个人当坏人!
蛇上使,我会把你交代的情报送出去,也会去看你的孩子,把你的事情转告她。如果做不到,你们十二个人可以晚上回来掐死我!
朱灰灰举起袖子,抹抹脸上的泪,在蛇上使仅存的右耳上,取下她的耳环做信物,然后重新将她的尸体放入土坑中,轻手轻脚地推土盖了上去。
蛇上使没有说,消息要送给谁,可是在朱灰灰的心里,只有那一张微带冷然的面容,和一双温暖的眼睛——他是这个见鬼的江湖里,她唯一信任的人!
大侠!我要去找大侠!要快!
她猛地站起来:“花花,我们走!”
花花哼了两声,脑袋在她的腿上蹭了蹭,跟了上去。
那坟场边的破屋里,灯倏然灭了。
坟场边上的破屋,灯已然熄了。
而林间的光却多了起来,荧荧的火,在幽黑的夜里,飘移着,流动着,倏东忽西,像无数的萤火虫,将一座暗沉沉的林子点缀得煞是冶艳。
天地间,不知何时,已经一丝声音都没有了。
静止的世界,仿佛连时间都静止了。
动的只有那些飘忽不定的火光。
还有一颗急速运动着的心——朱灰灰的心,正在以飞的速度,一直一直地往下坠!
她的心没法不沉!她就算再没见识,也知道这绝不会是普通的萤火虫——如果是虫反倒好了!她这辈子,任何虫都不怕。
同样,她这辈子,任何武功比她高的人都怕!
这林中,显然隐伏着后者。
只是不知道是一个、两个,还是很多个——那其实也没有什么区别,对于朱灰灰来说,一个就能要她的老命,人多了,差别只是自己的脑袋被谁砍而已。
一边是乱葬岗,可能会有鬼、有僵尸、有以尸骨为食的野狗野狼;一边是野树林,一定会有坏人、恶人、会拿刀砍脑袋的人。
坏人、恶人,只会砍她一个人的脑袋;而无论是鬼、僵尸,还是野狗、野狼,却是无差别地咬人,并不只稀罕她……
所以,朱灰灰想一下,立刻便决定,从乱葬岗子闯出去!
她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领着它向坟地的方向跑去。
天很黑,星光黯淡,偶尔天幕上会有流星划过,拽一条银线,一闪,转瞬便不见了。
坟山上,坟茔一个挨着一个,很多老坟露着大洞,棺材曝在外面,棺材板朽坏了,惨白的骨头散落着,在星光下发出青荧荧的光。有的新坟前还插着哭丧棒,上面挂着串串纸钱,被惨惨阴风吹得哗啦啦直响,令人在恐怖之中生出无限的凄凉。
随着走路带起的空气流动,幽幽的鬼火追逐着朱灰灰,忽聚忽散。野草飘摇,时不时会有黑影在坟间掠过,然后便是不知什么东西发出来的古怪诡异声响。
朱灰灰只觉得脖子上直冒凉气,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她心里毛毛的,不住念念有词:
“各位各位,小的今天被坏人追赶,实在没法子,跟大家借条路走!大家千万别咬我,小的不爱洗澡,吃了会闹肚子,后面那些人筋强骨壮,肥肉瘦肉都好吃……”
她小心翼翼地在坟堆里穿行,只觉深一脚浅一脚,踩到硬的不知道是棺材、骨头还是土地,踩到软的也不知道是荒草、尸体还是坟墓新土,一颗心提到半空,既怕突然冒出个鬼东西,又怕从哪个坟包里伸出一双挂着腐肉拉着黏丝的枯手,将自己拖进去。
这片坟地太大了,朱灰灰又不熟悉路,走了半天,似乎总也走不出去,正琢磨着不知道是不是碰上鬼打墙,突然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
她头皮一麻,“嗖”的一声,从两个坟包上跳了过去,撒腿就跑,但那东西似乎比她还快,她甚至能感觉到它带起来的风,惊惧之下,跑得更加快了。
朱灰灰偷来当晚饭的那只公鸡根本没来得及吃,肚子早饿坏了,胃里空空的,现在跑得急了,头竟有些发晕。正在头重脚轻之际,一脚踏空,踩进一个黑乎乎的坟洞里,摔了一跤,急忙往地上一按,爬起来,脚尖挂了一只骷髅上来。
望着那白森森的头骨和黑黑的眼洞,她全身一阵发麻,立即将那骷髅拽下来,刚要丢掉,却发现那个跟着自己的东西也停住了,身后一片寂静。
朱灰灰呼吸沉重,额头、后背上全是冷汗,衣衫都湿透了,被阴风一吹,凉飕飕的,她却不敢擦一擦,只是心越来越沉。
过了好半天,她壮了壮胆子:“喂……背后这位……大……大哥,您是人是鬼?”也说不定是大姐。
不论是人是鬼,都没有吭声。
朱灰灰又等了一会儿,虽然仍没有得到答案,心却定了下来。不管后面的这个是什么,现在没对她下手,要么是吓唬她,要么是别有企图,要么是等待时机……不管怎么样,只要它不一下弄死她,就代表着她还有机会!
可是背后那东西死不吭气,这样僵持着,就算到天亮,她要逃脱却也不容易。屏息考虑了片刻,突然心一横,现在,她只有铤而走险,放手拼一下,不管结局是好是坏,总比在这里傻站着强!
只有先将桌子打翻,才可以在对方收拾残局的时候找到机会。
她猛然在花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寂静的坟地里,骤响起那挨刀般的凄厉猪叫,只怕是死人,也能吓活过来。
朱灰灰要的就是这效果,反手一抡,手中抓着的那个骷髅头猛然向身后砸去。
空中锋芒一闪,“啪”的一声,骷髅被劈成两半。然后刀微微一侧,扬在半空。
刀身微带弧度,刀刃向下,刀柄握在一个黑衣人的手中。看不见面目,只见一双嗜血的眼睛,闪着比刀锋还冷酷的光芒。
朱灰灰一呆,腿脚一软,二话没说,直接坐到地上了。
那柄刀在空中稍微一顿,然后刀锋继续下划,直接劈向朱灰灰的额头。
朱灰灰不止一次见识过这些人的残忍,眼睁睁地看着刀离自己越来越近,慌乱之中,拾起不知是谁的一根腿骨往头上一架。
一根骨头,如何挡得住钢刀?“嚓”的一声,腿骨被刀斜斜劈开,刀锋一掠,继续向朱灰灰削来。
朱灰灰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看刀已及自己的鼻尖,这次连挣扎逃跑的念头都没了,直接闭目等死。
便在此时,旁边一个坟坑里闪电般飞出一腿,踢在她的屁股上。
朱灰灰被踢得平平飞出去数丈,落下的时候仍然是坐姿,“咔嚓”一响,坐裂一口薄皮棺材,不能保持平衡,头朝下栽进了棺材。
尘土飞扬,呛得她连连咳嗽,睁眼一看,脸边就是一堆骨头棒子!
呕——
她干呕了两下,耳听得外面的呼呼风声和兵器撞击声,明白情况有变,却不知道于己是好是坏;有心躺在棺材里装死,等那帮人走了再出来,可是和一堆骨头躺在一起,实在太吓人了,而且气味不好闻,忍了半天,终于还是爬了起来,从棺材里偷偷探出头去。
外面果然有二人在打斗,一个是那黑衣人,另一个身材高瘦,颏下三绺墨髯,将一柄鹤嘴锄舞得“呼呼”生风。
星光下看得分明,这位正是那十二生肖中的羊上使!
羊上使的出现,也不是偶然。
十二生肖追踪劫持俞、戚两位将军家人的商队,一直到密林之中,恶战之后,羊上使也受了重创。他素有心计,一见大家落入陷阱,兄弟姐妹们接踵遇害,情知不妙,拼着一口气逃进坟地,但伤重之下难以逃远,于是躲进一口旧坟。
这倒不是他为人贪生怕死、不顾义气,而是以大局为重:自己一死虽不足惜,但若这条重要消息传不出去,两位将军的家人被劫持到海外,那他纵然死上千回百回,也对不起为此捐躯的众位兄弟!
只可惜,他身上的伤实在太重,虽躲在坟坑中,也已知道自己只怕是支撑不过去了,担心会误了大事,正悲愤莫名,朱灰灰恰巧出现,终于给他带来一丝希望。
虽然看这孩子实在饭桶,但他就像蛇上使一样,已经无从选择,因此拼着最后一点功力,破坟而出,踹飞朱灰灰,与黑衣人战成一团。
朱灰灰虽然于武功一道半通不通,但胜在眼贼,一下便瞧出羊上使的锄头舞得虽然很吓人,但是他身形转动不灵,后背衣服裂开,布料颜色黯淡,一看便知是被血浸透的。
她心道不妙,看这样子,羊上使只怕支撑不了多久!她蓦地跳出棺材:“羊上使,话我一定会带出去,你多保重!”然后撒丫子就跑。
她和羊上使他们谈不上交情,见他们遇害,虽然难过,但并不如何伤心。她告诉他“话一定带出去”,那么羊上使死也应该能瞑目了吧?
当然他最好还是别死,就算要死,也得把黑衣人杀了再死,至少也支撑到她跑远了再死……
闻听其言,羊上使一怔,虽然不知这饭桶如何会认得自己,但却听明白她的意思,于是哈哈大笑:“好!你快走!这里有我……”
“噗”的一声,他左臂挨了一刀,半条胳膊被砍了下去。羊上使真是硬气,竟然哼也不哼,不顾鲜血狂喷,单手抡鹤嘴锄,只攻不防,而且招招拼命。
那黑衣人虽然武功比羊上使高,一时也被他逼得连连倒退。退了几步忽然抢步上前,让开鹤嘴锄,长刀从诡异的角度划出,切入羊上使的肋中,然后反手向上撩去。
羊上使身子一歪,断臂凝力,竟然用肋骨和断臂将刀夹住,在钢刃与骨骼的摩擦声中,鹤嘴锄“分庭抗礼”式,自下而上扎进了黑衣人的腹部,只可惜力气殆尽,这本可洞穿其腹的一击,只入肉不足五分。
那黑衣人吃疼,低吼一声,力贯长刀,将羊上使横着劈开。
鲜血喷洒中,黑衣人一手按着下腹的伤处,踉跄了几步,望向羊上使的尸体,眼睛里带了些肃穆的神色。良久,回腕收刀,然后执刀为礼,向羊上使的尸体深深鞠了一躬——这人虽然死了,但那不惧生死的精神,却也赢得了他的尊重。
他的心里有一丝迷茫。
拥有这样英勇不屈的国民,这片壮丽的山河,能属于他们吗?
朱灰灰听到羊上使说了半截的话,就再也没有动静,心里顿知不妙。可是她自顾不暇,只能拼死狂奔,“流光遗恨”的轻功,竟然也被她发挥得相当不错,速度比起过去来,已经非常快了。
只是比起人家,她仍然慢得太多。那黑衣人解决掉羊上使,处理好自己的伤口,然后便开始追踪,过不多久,与她的距离便慢慢地拉近了。
黑夜之中顾不得辨认路径,朱灰灰和朱花花“呼哧呼哧”地狂喘着,一阵猛跑,跑了半天,忽然听不到动静,她抬头一瞧,差点没哭出来。
前方,一座孤坟之上,那黑衣人正扬着刀,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酷的眼睛里全是嘲讽。
奶奶的!居然又跑回来了!
她顾不得自怨自艾,转过头又跑。跑出数十丈,偷偷回头一瞧,那黑衣人正站在坟顶,慢条斯理地将刀抱在怀里,并没有追上来。
奇怪,他不杀她了吗?
正在纳闷中,在她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团火。
偌大的火团,暗沉沉的金红色,明灭着,飘浮在半空中,不紧不慢地向前迫近,宛如九幽之火,引诱着暗夜里的飞蛾投进去,投进去……
朱灰灰一呆,她虽然看不见这火的后面是什么,但却知道,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过身奔向另外的方向。孤坟上那个黑衣人突然飞起,如一只黑鹤,一下便掠到朱灰灰的面前,雪亮的长刀当空劈下。
朱灰灰终于无处可逃。
那口刀距离她的脑门还有三寸,冰冷的刀气已镇得她脑子都僵了,只要刀气一吐出,她漂亮的脑袋瓜子便会被切成两半,然后红的血、白的脑汁便流得满地……
生死关头,朱灰灰睁大眼睛,狠狠地盯着那个黑衣人。一向怕死怕疼的她,这次很奇怪,居然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害怕,心里只觉得无比遗憾,她答应蛇上使的事情,是做不到了!
那个黑衣人被她不屈的眼光逼视,刀微微窒了一下,突然光芒暴涨,刀刃向下按去。
朱灰灰只觉得头痛欲裂,脑中一片混沌,身体摇摇欲坠,视线模糊之中,依稀瞥见旁边递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悄无声息地插进那个黑衣人的心脏,鲜血染红了那只腕上覆着的杏黄色衣袖……
然后她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