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闻誉能坐上天下第一大庄庄主的位置,见过的风浪比喝过的水多。任他来什么鬼蜮伎俩,阴谋阳谋,他都能压下去。
但面对眼前半途冒出来的儿子,他只觉头顶天雷滚滚而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第一时间想向谢初聆解释,然而不等他开口,下面又有个声音煽风点火。
“没想到堂堂崔庄主竟做出这种丑事。你新婚燕尔,财名双收,可有一刻想过为你委曲求全、无名无分的情人?”
这话再次掀起巨大波澜,众人窃窃私语,皆是一脸不可思议。没想到仪表堂堂的崔庄主能干出这种事。
眼见事情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崔闻誉额头青筋直跳,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生生忍住了。
人们都喜欢听一些炸裂的传闻,事情越离谱,越受欢迎。而且人们往往听风就是雨,事情本身到底如何,没人在意。人们只在意当下听到的,根本不管是否歪曲了事实。
崔闻誉头脑一转,很快有了办法。既然无法摆脱谣言,干脆坐实谣言好了。
“真是天大的误会。这么一闹我倒记起来了,你是嘉儿吧,全是我的疏忽,当年你爹托我照顾你一段时间,不想你对我生出了深厚的感情,一直想认我做义父,现在还千里迢迢跑来寻我,真是太让我感动了。”
“许久没见你,倒觉得面生了,你快上前让我仔细瞧瞧。”
崔闻誉亲切地向雾葶招手,一副歉疚的模样。
雾葶瞥了一眼谢泊曦,混淆视听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怎么还不出手?
算了,随他怎么做,总有好戏看。她缓步走到崔闻誉面前。
前一刻,崔闻誉还一脸慈爱,下一刻,他忽然翻脸,出手如电,直取她面门。
“你根本不是故人之子!”
雾葶早有防备,脚步后撤,翻身躲开。
“说,你是谁派来的奸细?”崔闻誉沉着脸冷喝。
局势一下逆转。
崔闻誉出的是杀招,不避是死,避了一身底细皆被人看穿,谣言自然不破而解。
雾葶轻啧一声。果然是老狐狸。
若她意外死了,此时的话语权全握在崔闻誉手里,他只要用好死无对证,再编几个缘由,完全可以把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若她没死,一个小孩,竟能避开功力深厚的庄主一击,岂不可疑。
无论她选哪种,崔闻誉都不吃亏。
计划已经崩盘,雾葶索性把水搅得更乱:“我为什么来,得问你护在身后的新娘了。”
按照计划,谢泊曦应该在崔闻誉辩驳之前就上前带走谢初聆,但不知发生了什么,他迟迟未动。
那只好由她来自由发挥了。
崔闻誉不上她的当,冷喝道:“休要挑拨离间。”
倒是一直沉默的新娘开口了:“小孩儿,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来这为何与我有关?”
“你儿子在我手上,你说和你有没有关系?”
又冒出一个儿子?众人被这一波三折的发展搞懵了。
“他怎么了?”谢初聆明显紧张起来。
“阿聆,冷静一些。”崔闻誉上前拉过她的手,低声提醒。她一碰上谢泊曦的事,就容易失去理智,但这明显是个圈套。
谢初聆用力挣脱,寒声质问:“你不是答应过我,会找到他吗?”为什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小孩,说人在他手上。
此前,她想着为谢泊曦争一个前程,才厚颜投奔信澜山庄,万不料,未待上半月,谢泊曦毫无征兆地失踪了。
茫茫江湖,她一个势单力薄的弱女子如何去寻?
她用了所剩无几的银钱悬赏,均是无果。
不得已,她只好再次求助崔闻誉。
崔闻誉答应得爽快,只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与他成婚。
都是挟恩图报,谢初聆没有犹豫,也答应了。
在筹备婚礼的过程中,崔闻誉找到几条线索,然而顺着线索追查,却一无所获。
谢初聆只能安慰自己,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不是没怀疑过崔闻誉撒了谎,根本没上心去找,但有求于人,终是不好诘问。
没想到,他真的是在敷衍她。
反正场面已经乱的不能再乱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谢初聆一把掀了遮挡视线的红盖头。
“你明明知道他对我很重要,为什么要骗我?”
“阿聆……”崔闻誉还想解释,就见一枚暗器破风而来,他忙抽身躲开。
“崔叔,好久不见啊。”谢泊曦闲庭信步走上前。
他本想静观其变,但转念一想,雾葶都这么努力帮他了,再不上前演两下,岂不辜负了她的一番美意?
“曦儿?!”谢初聆眼里的不可思议转为惊喜。
崔闻誉脸上的阴翳一闪而过,他露出慈爱的笑,“曦儿是去了哪里,害得你娘担心了许久。”
谢泊曦冷笑:“拜你所赐。我可是在你的刺客营脱了半层皮,才能站到你面前。”
他的失踪,完全是崔闻誉自导自演。
崔闻誉看不惯谢初聆身边带个拖油瓶,又见他根骨不错,于是把他丢到刺客营。
整整六年,母子俩才再次相见。
谢泊曦呆在暗无天日的刺客营的每一天,无时不刻不在想如何杀了这个伪君子。
“曦儿在说什么,我怎么完全听不懂?”崔闻誉疑惑道。
谢初聆围着谢泊曦左看右看,黑眸萦绕着水汽,“你瘦了。”
大概在亲人眼里,暌违已久的孩子离开的视线,就一定会变瘦。
“娘,你也瘦了。”谢泊曦龇牙笑,他握住谢初聆的手,“这婚事作废,走,我带你享福去。”
“嗯。”谢初聆眼里的泪光闪烁。
崔闻誉沉下脸,“这小孩是你指使的?”
把他苦心筹划的婚事搅成这样,他岂会让他一走了之。
“其实以你的实力,杀崔闻誉易如反掌吧?”谢泊曦看向站在一旁看戏的雾葶。
“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雾葶瞥了他一眼,“无能为力哦。”
两个人当着他的面堂而皇之讨论杀他,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崔闻誉气极反笑,他招来侍卫,吩咐道:“把这两个人拿下,别伤了夫人。”
侍卫三两下把谢初聆扯开,随后没怎么费力就扣住了谢泊曦。
雾葶蹙眉,他想干什么?从一开始就心不在焉。
于是她也没有反抗,两人被一同关入地牢。
阴森的烛火照亮狭小的空间,空气中蒙着浓重的腥臭味,雾葶脱了外衫,垫在地上。
她撑着下巴,有些不高兴,“机会近在眼前,你当时在想什么?”
“怎样才能把戏得让你满意。”谢泊曦满不在乎地坐在潮湿的地面上。
眉梢微动,她啧了声,“原来早发现了,真没意思。”
“我早说了,没有真心给你,何必缠着我不放?”
“你错了,我不是那家伙,我只要你的灵魂。”
“那也没有。”
谢泊曦感到纳闷,他也不是什么天材地宝,怎么有这么多人觊觎?
“建这水月之境可费了我好一番力气,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让你识破了,可是让母亲脱离苦海不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想吗,为什么不喜欢?”
怂恿他去抢婚的时候,他分明也动了心,怎么突然反悔了?
谢泊曦挑眉。水月之境,什么东西?她就是用这个窥探到他的内心?
心思百转,最后决定实话实说,“太假了。”
太过刻意引导他去做一直想做的事,实在可疑。本来是想配合,但突发的恶趣味让他更想看不配合会怎样。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从你告诉我名字的那一刻。真正的雾葶怎么会因为想不开而寻短见?”
她扑哧一笑:“是人就会有脆弱的时候,她没你想的那么坚强。”
谢泊曦不欲与她争辩,问:“所以你是谁,为什么要扮成雾葶?”
“扮?我与她不分彼此,我即是她,她即是我。”
三岁小孩才信。性格相差如此之大,怎会是同一人?
“喜好杀戮的我认识一个,”谢泊曦放缓声音,“是你吧,绯倾姑娘。”
她笑吟吟的,“唔,你非要分得这么清,也行。”
果然是这疯婆娘。碰上她准没好事。谢泊曦不动声色挪远了一点。
绯倾似有遗憾道:“看来这次的赌局是我输了。”
赌局?她想搞什么?
谢泊曦已经把暗器准备好。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自杀。
绯倾看穿了他的意图,“别紧张,我要是真想动手,你逃不掉。”
她这么一说,谢泊曦更紧张了。
“不逗你了,既然我准备的你不喜欢,那去找雾葶吧,想来她恢复得差不多了。”
绯倾打了个响指,四周忽的荡起波纹,狭窄的地牢被水冲散。
身体轻盈地像根羽毛,不断下坠,等谢泊曦反应过来,已经身坠幽蓝色的水域。
柔和的水流从身边绕过,抚平身体的疲倦,灵魂也得到了舒展。
谢泊曦蹬着腿想游出水面,然而水域似乎与天际相接,没有尽头,他怎么游也渡不到岸。
所幸在水域里他能正常呼吸,也不用担心溺亡。
他心里暗骂绯倾,她真的想一出是一出,全然不顾人死活。
游了不知多久,谢泊曦终于在空荡荡的水域看到一个漂浮的黑影。
仅犹豫了一瞬,他游了过去。
黑色的长发像海藻一样轻轻浮动,那张沉睡的容颜浸没在恬淡中,仿佛等待着有缘人将她唤醒。
谢泊曦无语片刻,扭头就走。
绯倾真是闲得无聊,前头刚坑完他,后头又凑到他面前找存在感。
“你不救救她吗?”
蓦地传来一道声音,谢泊曦循声看去,是雨怪。
“她生龙活虎的,需要我救?”
谢泊曦感到奇怪。
“你好像误会了什么。”雨怪的唇张动,“她不是与我打赌的小丫头。”
“我与绯倾丫头打赌,赌你是否会陷于过往,若她赢了,便采取她的提议 ,用你的灵魂修补小丫头的伤势,若我赢了,便按照我的方法来。”
谢泊曦皱眉:“小丫头到底是谁?”这人死活,与他何干?为何他们要执着拖他入局?
雨怪慢吞吞道:“我想想,她曾说过自己的名字……啊,想起来了,她说她的名字是雾葶。”
“这是雾葶?”谢泊曦扭头看向沉睡的女子,不敢置信。
怎么跟绯倾长一个样?!
又是绯倾的恶作剧吧。
“她动用了禁术,灵魂受创,现在还在自我修复。”
“只是她被梦魇缠住,修复速度远远不及灵魂溃散的速度,过不了多久,她会彻底魂飞魄散,消失在世间。”
谢泊曦呼吸一滞,心里升起异样的感觉,“所以呢?”和他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需要你的帮助。”
凭直觉,这是一桩大麻烦。但雾葶帮了他那么多,回报她也是应该的。
“我要怎么做?”
“很简单,”雨怪抛给他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进入她的梦魇,将这个交给她。”
“真这么简单,还用得着我?”谢泊曦不信。
“只有你才可以进入她的梦魇。”
为了坑他捏造这种特殊,真是够了。
可是他没办法拒绝。
若雨怪说得是真的,雾葶就此消失……
罢了罢了,就当是偿还她的恩情。
在雨怪的指示下,谢泊曦握住了雾葶冰凉的手。
幽蓝色的水域轻轻晃动,不一会儿,谢泊曦也跟着陷入了沉睡。
……
入眼是一片猩红。
血云红日,尸骸遍野。
谢泊曦悚然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的白骨冲击着视线。
他小心翼翼迈开脚步,仍不可避免踩到碎骨。
“骨碌碌。”压抑的沉闷中,光是细微的声响就让人心惊。
天空盘旋着目露凶光的秃鹫,黑压压一片。
好在它们对活人不感兴趣,不然他此时应该骨头都不剩。
腐臭味冲入头皮,谢泊曦捏着鼻子仍觉得窒息。
雾葶的梦魇怎会如此?
突然,半空的秃鹫躁动起来,哗啦啦地涌向某处。
令人胆寒的撕扯与咀嚼,骨肉砉然若离。秃鹫耸动着,片刻后又飞到半空。
谢泊曦靠近细看,是一具被剥食干净的尸骸,只有溅落的血滴还在七零八落的骨架上滚动。
他移开眼,目之所及,只有累累白骨。
雾葶会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