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没有尽头,谢泊曦茫然不知去向。
“雾葶——”他双手围在唇边,用内力扩散了声音。
偌大的天地将他的声音扯入虚无,连半空的秃鹫也不屑留给他眼神。
嗓子喊得发疼,想找个地方歇脚,却无处可去。
脚底似乎有东西顶住,他低头一看,一只苍白的手撑破血污掩盖的土壤,像埋在土里的种子,抽了芽从地上冒出来。
谢泊曦连忙挪开脚,耳边掠过汹涌的风,就见铺天盖地的秃鹫俯冲而来。
小命要紧,他火速远离是非。
那人刚冒出头,就被秃鹫啄得干干净净。然而埋在土壤下的剩余部分依旧旺盛地长了出来,顷刻间又是一具白骨。
谢泊曦一阵恶寒。
接下来,他不断目睹土壤不知疲倦冒出人,为秃鹫提供丰富的盛宴。
他站在白骨处,留意到每具遗骸骨架相当。
再碰到土里冒出的人,他多停留几息,悚然发现,全是雾葶的脸。
每一个都是雾葶。
疯狂的秃鹫迫使他抽身而退,他捏着雨怪给的东西不知所措。
不停地让秃鹫吃了自己,雾葶的梦魇怎会如此怪诞?
不知呆站了多久,一道亮光忽的划开头顶的血幕,荡下清冷的幽香。
割开的罅隙像舒展的花瓣,雕琢纯色的鲜红,白光一点点吞噬了天幕的颜色,连带空气中的腐臭味也被一并净化。
密集的秃鹫怪叫着逃散,无不化作青烟,匀散在半空。
土里伸出数双惨白的手,把地面的残骸卷入地底。
谢泊曦踮着脚,左闪右避,唯恐这些手把他也拖了进去。
不期然间,一颗半空乱飞的红色珠子撞了上来。
不等他拍开,红珠先一步弹起来溜走了,与此同时,脑海里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画面。
他从中窥探到雾葶梦魇的来源。
那个叫小玉的侍女眼眶凹陷,干瘦的脸颊蜿蜒着血泪,嘴角挑起阴森的笑,露出藏满污垢的牙齿:“你害得我好惨啊。”
透过滚动着怨恨的眼珠,谢泊曦看到与水月之境殊途同归的另一段过往。
那时雾葶在字画店挑选地图,内间突然冲出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见到她,女子扑过来拉住她,情绪激动,“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女子力气十分大,雾葶甩了一下,没挣开,蹙眉看着她。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骤然冒出了一个陌生人求救,雾葶自然对其保持怀疑。何况她还只是个小孩,能帮什么忙?
女子颠颠倒倒重复着那几句话,手里比划着什么,神色癫狂,看起来不太正常。
店小二上前将女子拖走。雾葶眼尖地看到,内间还站了一名男子。
老板亲自来道歉,并许诺为她免单。雾葶没有在意,继续挑选地图。蓦地,后颈被人狠狠敲了一下,短暂的疼痛后,她晕了过去。
等意识重新回笼,字画店老板已经将她卖了出去。
因买她的人有事抽不开身,她被圈养起来。每日的饮食少不得香丸,为了保持纤细的体量,饭菜也不可多食。是以,她夜里常饿得睡不着觉,胃直抽搐。
这天,她一如既往趴在窗边看星星,打发饥饿漫长的夜晚,窗下的草丛里忽然动了动,一只手递了个馒头过来。
月华照亮显露的身影,雾葶定睛一看,是那个书画店向她求救的女人。
入府的第二天,她碰到过这个女人。仅相隔短短的时日,女人已经完全疯了。
看到她时,女人眼睛蒙上了布条,脖子栓的铁链被侍卫牵住。她四肢撑地,嘴里念叨着奇怪的话,像狗一样爬来爬去,供人取乐。
谁见了都能上前逗一逗她。
听府中的人说,女人妄想得到老爷的永远宠爱,死乞白赖,还是被老爷送给了侍卫。没过两天,她受不了,精神崩溃,见人就乱哭乱叫。
侍卫们嫌她麻烦,也不管她了。结果她趁人不注意,钻了狗洞逃出去。
可惜没跑多远,被字画店老板发现,又押了回来。
老爷气恼她的不忠,令人给她栓了狗链,“既然喜欢钻狗洞,那就做一辈子狗!”
于是她彻底疯了。
府里的人无不讥笑她。
“她呀,可真是个怪人,提到她的名字可要发疯呢!”
“哎哟,笑死人,她以为舍弃了贱名,就不是贱命了吗?也不照照镜子清醒一下。”
“还有还有,上回叫她名字,她一个劲地跟我说不是她,她没有名字。”
雾葶却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焉知女人的今日,不会是她的将来?
但现在看她,眼里清明,哪还有半点疯样?
“饿的话垫一垫,我从后厨偷偷拿来的。”女人举着馒头,说。
沉默片刻,雾葶屈服于本能,伸手接过。
“之前书画店,抱歉。”后来仔细回想女人比划的动作,其实她的本意并非求救,而是让她快些离开,可惜她没有当场领悟。
“你还小,没立刻反应过来也很正常。”女人露出微笑。
“为什么要装疯?”
“在这个地方,做疯子比做正常人更畅快。”
雾葶似懂非懂。
女人眼里闪动着光:“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逃出去。”
“可以吗?”雾葶迟疑了,每天都有数双眼睛盯着——说不准此时正有人在暗处盯着她们的一举一动——要怎么逃出去?
“我既然能逃出去一次,自然能逃出去第二次。我会带你一起离开。”
雾葶抿唇,没有说话。平白无故的示好,真心还是假意?
“你真的很像……”女人打量着她,陷入回忆,并开始讲述她的过往。
她讲了上吊的书生,破碎的家,险恶的富商,还有不幸的她。
“可能有些冒犯,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像找到了曾经的自己。所以我总忍不住想为你做点什么。”
雾葶啃着馒头,安静地听她诉说。
分别时,女人将第二次逃跑计划托盘而出。
“我提前买通好了人,届时你赶来与我汇合,我们就能逃出生天。”
然而计划当日,女人等来的却是许久未见的三角眼男人。
“背叛的滋味如何?”
“若不是小姑娘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这般狗胆包天,还敢再逃。”
女人不可置信看向三角眼男人身边瘦小沉默的身影,“是你告的密?”
雾葶点头又摇头。
其实一开始就是三角眼男人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府中早被守得密不透风,哪有那么容易逃出去。三角眼男人纵着女人,不过是想杀鸡儆猴,断绝下人生出小心思。
所谓的事忙,不过是抛出的陷阱,等女人自投罗网。
而她则是三角眼男人精挑细选的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