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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名字

    她舍弃了名字。

    幼时,隔壁茅草屋住了一个穷书生,整日摇头晃脑,吟咏晦涩难懂的诗文。

    父亲看不起他,嘲其酸腐破烂命,三次应考,连个秀才的名头都没混上。

    但这并没有消磨她躲懒时,趴在低矮的围墙听其念书的热情。

    有一天,书生注意到探头探脑的她,大为感动,称她为知音。

    她不知道知音是什么意思,只开心于书生会把抄写的书给她看一看。

    她因此识了几个字。

    书生总念:“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他想让他的名字远扬天下,载入史册,受万人敬拜。

    可惜现实却让他困在乡野之地,郁郁不得志许多年。

    书生说:“令尊给你取的名不好,‘草花’多俗气,日后我成名,说起我知音姓甚名谁,未免贻笑大方,不若给你换个名。”

    然而还没等他想到一个好名字,父亲就发现了他们的往来。

    她被暴打一顿,再不敢和书生有接触。

    书生考了许多年,依旧没遇到欣赏他才学的伯乐考官。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房梁悬了根麻绳,垂下痛苦愤懑的头颅,套了进去。

    直到屋里散出臭味,他的尸体才被发现。

    书生成了村里的笑话。

    他成名了。他的名字辗转于不同人的唇齿,三言两语说尽他短暂可笑的一生。

    她心里悄悄长了一根刺,只要听到书生的任何事情,心口就会被刺出淋漓的血。

    十一岁那年,父亲把她带到一家首饰店,给她挑选生辰礼。

    因为银钱不够,父亲以去钱庄取钱为由,让她在店里等待。

    她等来了一个笑眯眯的三角眼男人。

    父亲始终没有来,三角眼男人把她带走了。

    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强硬野蛮地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底下是漫长的黑夜,她苦苦挣扎,盼望着能有晨曦降临,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三角眼男人说:“你爹把你卖给了我,你的生死由我说了算,所以你要顺从我。”

    她不敢不从。

    然而厌弃来得如此之快,三角眼男人很快有了新的目标。

    人生的境遇大抵都是相似的,一山过后又是一山,父亲厌弃她,连这个榨干她所有希望的男人也厌弃她。

    可她什么也没做错。

    在入府的第一天,她见到了她即将替代的女孩,被几个不怀好意家仆拖进了小屋,女孩没有挣扎,乌黑漂亮眼睛透着死气沉沉的麻木。

    她相信那双眼睛从前肯定是明亮有神的,不幸的是,有人偷走了女孩眼睛里的光。

    “你若忤逆我,下场会和她一样。”三角眼男人眯着眼威胁。

    似有寒冬的雪压在身上,她手脚发凉。

    她以为只要足够温顺,就不会步入上一个女孩的后尘,然而兴致这东西,捉摸不定,如今,她要被厌弃了——三角眼男人找到了新的女孩。

    她哀求:“我从六岁开始操持家里内外,可以干很多活,只要你能留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什么都会做?”三角眼男人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

    她急切点头:“什么都会。”

    “也好,你负责照顾我新的玩物。”

    于是她成了帮凶,一个又一个鲜妍俏丽的女孩跟着她枯萎腐烂。

    她无端想到多年前自缢的书生。殊途同归,她现在活得何尝不像个笑话?

    那些家仆轻佻下流的眼神,就像村口那些嘴巴涂了毒的长舌之人,张口就能嚼碎别人的一生。

    她不想成为谁都可以评头论足的笑料。

    于是,她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她不再是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女孩撕碎了她伪装的假象。

    和其他女孩相比,这个女孩无疑是幸运的。三角眼男人有事走不开,没有立刻碰她。

    女孩很乖巧,或者说足够冷静,被绑来不哭也不闹,还会跟她套近乎。

    她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讨好地,小心翼翼地挣扎求生。

    她生出了不忍。太多的女孩在罪恶中凋谢,而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如果哪怕只有一朵花是完好无损的, 她饱受煎熬的内心也能好受一些。

    所以纵然知道女孩只是想利用她,她还是萌生了帮助女孩离开的想法。 就当是救曾经的自己。

    可惜逃跑的计划不太顺利。

    她们被侍卫发现了。

    她让女孩先走,准备留下独自面对。

    女孩却问:“你是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吗?”

    是她口不择言之下说出的话:“以后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女孩察觉到她内心隐秘的想法。

    这一刻,不断逼近的危险变得无关紧要,横在她面前的是她的软弱和妥协。

    她从来都是被选择、被抛弃的那个,所以她渴求归属,即便这个地方污浊不堪,她也能忍受着当成家。

    “一起逃跑吧。”女孩向她发出了邀请。

    她的头脑乱作一团。

    有两道声音劈开她混沌的躯壳。

    一个说:“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看清自己的内心吗?你做着昧良心的事情,有哪一刻不在忏悔?这些真是你想要的吗? 你为什么非得被别人选择,就不能主动为自己选一回吗?”

    另一个说:“装什么好人,你以为行一次善事就能摆脱染上的脏污吗?别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做你的恶人吧。况且你能做什么决定,别忘了你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在这安稳度日,要是舍弃了, 可没那么容易再找到归宿,你敢冒这个险吗?”

    两难之际,女孩替她做了决定。

    “现在还来得及,你先钻出去,我体型小,随后再钻。”

    容不得她犹豫,女孩催促她,“你其实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吧,你能忍受余生都在这里腐烂吗?”

    是的,她真这么想过。与其说这是她臆想中的家,不如说是她亲自为自己选的坟墓。她甘愿与这里同化,一起堕落衰败。

    可现在,她犹豫了。或许她能为自己选。

    她一咬牙,趴下身,缩着身体爬出去。

    头探出洞外,手指压住凹凸不平的地面,她似乎捕捉到了自由的风。

    忽的,她的身体僵住了,浑身的血液跟着凝固。

    女孩见她堵在洞口一动不动,有些着急:“怎么了?”

    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月光倾洒落下霜花,三角眼男人站在洞口,眯着眼看她。

    ……

    “咣!”一把匕首丢到面前,三角眼男人施舍一般,倨傲道:“背叛之人,都要受到惩罚。你们中只能活一个,自己选吧。”

    天色未亮,府中灯火通明。

    幸灾乐祸的视线轮番擦过颓然无力的身体,侍女垂着头,手握成拳,碎发遮住了她的神情。

    她待在三角眼男人身边这么多年,清楚这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戏弄,先给点希望,再一点点把希望毁了——背叛他的人,他一个也不会留。

    女孩倒是异常冷静。

    “拐卖,滥杀,你不怕官府查办吗?”

    三角眼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死到临头,想反口攀咬?”

    “我可是良民,行得正,坐得端,哪能被你污蔑了。”

    真是谨慎的无赖。势单力薄,确实不能拿他怎么办。

    “你们两个手脚不干净的蠢贼,窃我宝物,被我抓了个正着,犹不知悔改。奈何我心善,能留你们其中一人性命。若你们迟迟不肯选,别怪我收回善心。”

    何其相似的场景,何其相似的说辞,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女孩抿唇,没再与他费口舌。

    得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三角眼男人气定神闲道:“还在犹豫什么,等我帮你们选?”

    他眼神示意一旁的管家上前捡走匕首。

    侍女抢先扑过去,抓着匕首不放。

    “我选,我要选!”她几乎是嘶喊出声。

    “这才对嘛。”三角眼男人露出笑容。

    侍女摇摇晃晃站起身,口中喃喃:“我一直在想,为何我活得如此狼狈?”

    “我已经很努力让你们满意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能轻而易举抛下我?”

    “为什么我没得选?”

    侍女抽开了匕首,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

    她看向女孩,乱发下的脸勾起一抹浅笑:“我真的能自己选吗?”

    女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好——”

    侍女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突然冲向三角眼男人。她挥动匕首,一通乱扎乱刺。

    “都是你,你这个畜生,都是因为你!”

    三角眼男人猝不及防被划了几道伤口,又惊又怒。

    他狼狈躲闪,大吼道:“一群吃干饭的,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把这疯子拿下!”

    侍女眼眶发红,一下比一下狠,“你凭什么高高在上捏着我们的生死,你凭什么犯下恶行还能高枕无忧!”

    “凭什么把我们当猴耍!”

    “噗呲——”

    匕首扎入三角眼男人的肩膀,他惨叫一声:“啊!”

    “哈哈哈哈!”侍女任由人按住她,畅快大笑。

    “你也会怕呀,瞧瞧,你再高贵,还不照样是贱命一条!”

    三角眼男人面目狰狞:“快杀了她,剁碎喂狗!”

    不等侍卫反应,他先抽过剑,发泄地把侍女捅成血人。

    浓重的血腥味在污言秽语中震颤。

    女孩张大嘴巴,被眼前惨烈的景象震慑住了。

    三角眼男人捅累了,喘着粗气松开手中的剑。

    侍女倒在血污中,身体轻轻抽搐,面上露出释然的笑,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看,其实我能选……”

    屋内一片死寂。

    女孩头脑嗡鸣。是因为她的话吗?

    她恍惚走到侍女面前,蹲下身,血腥气扑鼻而来,一瞬间,神清目明。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侍女的声音渐渐微弱,“我要……去找那些……无辜的女孩……赎罪了……”

    “故事……是真的……可我……终于能做自己了……”

    “能帮我个忙吗?”女孩俯下身,凑到她耳边问。

    这一刻,女孩发现自己心静得可怕。

    侍女想点头,但身体已经没了力气。她轻轻嗯了一声,失焦的眼睛望向头顶的房梁,短暂的一生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

    还好,还好她已经没了名字。

    女孩还想问什么,但她已经没了气息。

    沉默片刻,女孩伸出手,合上侍女的眼睛。

    有微弱的光从侍女身上散出,汇入女孩眉心,其上鲜红的图案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喉咙一甜,女孩哇地吐出血来。

    恰逢此时,三角眼男人歇够了,挥剑劈向女孩。

    剑离脑袋咫尺之遥,女孩仰头,冷淡的眸光扫向沾上血的剑身,三角眼男人握着剑,想劈开她的脑袋,然而用尽力气,却不能再近半分。

    “虽然力量还没完全解封,但对付你,足够了。”

    瘦小的手指捏住剑刃,“嘭”的一声,剑在顷刻之间碎为粉齑。

    三角眼男人慌忙后退。这女孩是什么怪物,竟能徒手把剑捏碎?

    他转身要跑,只听“唰唰”声响,剑从四面八方飞来,把他团团架住。

    “别急,我先问些问题。”

    女孩指着地上咽气的侍女,“她叫什么名字?”

    三角眼男人僵硬地扭过头。

    侍卫们被悬在空中的剑吓傻了,根本不敢上前。

    “小红?小翠?”三角眼男人心里没底,他觑着女孩的脸色,一锤定音,“对,我想起来了,她叫小玉。”

    女孩不知真假,继续问:“我是你买的第几个?”

    “这……十个,包括你,我只买了十个。”

    这一次,他一定撒谎了。

    一把剑飞到三角眼男人右手边,寒芒闪过,一截东西在他的惨叫声中飞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说一句谎话,断一根手指。”

    三角眼男人痛得将脸挤成一团:“啊啊,我记不清了,这个得问管家!”

    突然被提及的管家惶恐道:“我哪里清楚!”

    剑光凛冽,又一截手指飞了出去,女孩不怒自威,“你再想想。”

    “二十个,不会再多了!”

    “再想。”

    “啊!五十个,真的只有五十个!”

    “再想。”

    不过须臾,三角眼男人十指尽断。

    他实在受不了痛楚,一头撞上了面前的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女孩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冷淡道:“抱歉,你连鬼也做不得。”

    血液喷洒,溅在女孩瓷白的脸上,她招了招手,一缕白光自三角眼男人身上飞入她的眉心。

    艳丽的图案重新浮现,每一处红都像浸透了鲜血,勾魂摄魄,夺人心神。

    “这味道真难闻。”女孩反手抹去脸上的黏腻的血,冰凉的目光落到管家身上。

    管家浑身寒毛竖起,头皮发麻。

    “你知道香丸放在哪里吧?”

    “啊?”管家愣了一瞬,随后疯狂点头。

    女孩踢了踢凉透的三角眼男人,“喂给他吃,什么时候他身上有香味了,什么时候停。”

    尸体怎么吃东西?管家叫苦不迭,但不敢忤逆,战战兢兢拿来香丸,往三角眼男人嘴里喂。

    “你知道这个侍女叫什么名字吗?”

    管家一个头两个大。府中那么多女人,他怎么可能都记得住。而且这个女人非常不喜欢提及名字,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

    “小玉,她叫小玉。”反正她也不知道,一口咬定就对了。

    女孩目光忽然一凛,一柄剑冲出门外,逼得躲在暗处的人现身。

    “要看戏,不妨进里面来。”

    扎着高马尾的青年笑嘻嘻走进来,“恭敬不如从命。”

    目光瞥到女孩眉心的图案,他愣住了。

    雾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