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舍弃了名字。
幼时,隔壁茅草屋住了一个穷书生,整日摇头晃脑,吟咏晦涩难懂的诗文。
父亲看不起他,嘲其酸腐破烂命,三次应考,连个秀才的名头都没混上。
但这并没有消磨她躲懒时,趴在低矮的围墙听其念书的热情。
有一天,书生注意到探头探脑的她,大为感动,称她为知音。
她不知道知音是什么意思,只开心于书生会把抄写的书给她看一看。
她因此识了几个字。
书生总念:“齐名字于天地兮,并光明于列星。”他想让他的名字远扬天下,载入史册,受万人敬拜。
可惜现实却让他困在乡野之地,郁郁不得志许多年。
书生说:“令尊给你取的名不好,‘草花’多俗气,日后我成名,说起我知音姓甚名谁,未免贻笑大方,不若给你换个名。”
然而还没等他想到一个好名字,父亲就发现了他们的往来。
她被暴打一顿,再不敢和书生有接触。
书生考了许多年,依旧没遇到欣赏他才学的伯乐考官。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在房梁悬了根麻绳,垂下痛苦愤懑的头颅,套了进去。
直到屋里散出臭味,他的尸体才被发现。
书生成了村里的笑话。
他成名了。他的名字辗转于不同人的唇齿,三言两语说尽他短暂可笑的一生。
她心里悄悄长了一根刺,只要听到书生的任何事情,心口就会被刺出淋漓的血。
十一岁那年,父亲把她带到一家首饰店,给她挑选生辰礼。
因为银钱不够,父亲以去钱庄取钱为由,让她在店里等待。
她等来了一个笑眯眯的三角眼男人。
父亲始终没有来,三角眼男人把她带走了。
这个不怀好意的男人,强硬野蛮地把她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深渊底下是漫长的黑夜,她苦苦挣扎,盼望着能有晨曦降临,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
三角眼男人说:“你爹把你卖给了我,你的生死由我说了算,所以你要顺从我。”
她不敢不从。
然而厌弃来得如此之快,三角眼男人很快有了新的目标。
人生的境遇大抵都是相似的,一山过后又是一山,父亲厌弃她,连这个榨干她所有希望的男人也厌弃她。
可她什么也没做错。
在入府的第一天,她见到了她即将替代的女孩,被几个不怀好意家仆拖进了小屋,女孩没有挣扎,乌黑漂亮眼睛透着死气沉沉的麻木。
她相信那双眼睛从前肯定是明亮有神的,不幸的是,有人偷走了女孩眼睛里的光。
“你若忤逆我,下场会和她一样。”三角眼男人眯着眼威胁。
似有寒冬的雪压在身上,她手脚发凉。
她以为只要足够温顺,就不会步入上一个女孩的后尘,然而兴致这东西,捉摸不定,如今,她要被厌弃了——三角眼男人找到了新的女孩。
她哀求:“我从六岁开始操持家里内外,可以干很多活,只要你能留着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什么都会做?”三角眼男人打量着她,似乎在考虑。
她急切点头:“什么都会。”
“也好,你负责照顾我新的玩物。”
于是她成了帮凶,一个又一个鲜妍俏丽的女孩跟着她枯萎腐烂。
她无端想到多年前自缢的书生。殊途同归,她现在活得何尝不像个笑话?
那些家仆轻佻下流的眼神,就像村口那些嘴巴涂了毒的长舌之人,张口就能嚼碎别人的一生。
她不想成为谁都可以评头论足的笑料。
于是,她舍弃了自己的名字,她不再是她,仿佛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
直到有一天,有一个女孩撕碎了她伪装的假象。
和其他女孩相比,这个女孩无疑是幸运的。三角眼男人有事走不开,没有立刻碰她。
女孩很乖巧,或者说足够冷静,被绑来不哭也不闹,还会跟她套近乎。
她想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也是这样讨好地,小心翼翼地挣扎求生。
她生出了不忍。太多的女孩在罪恶中凋谢,而她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如果哪怕只有一朵花是完好无损的, 她饱受煎熬的内心也能好受一些。
所以纵然知道女孩只是想利用她,她还是萌生了帮助女孩离开的想法。 就当是救曾经的自己。
可惜逃跑的计划不太顺利。
她们被侍卫发现了。
她让女孩先走,准备留下独自面对。
女孩却问:“你是真的把这里当成家了吗?”
是她口不择言之下说出的话:“以后只有这里才是你的家。”
女孩察觉到她内心隐秘的想法。
这一刻,不断逼近的危险变得无关紧要,横在她面前的是她的软弱和妥协。
她从来都是被选择、被抛弃的那个,所以她渴求归属,即便这个地方污浊不堪,她也能忍受着当成家。
“一起逃跑吧。”女孩向她发出了邀请。
她的头脑乱作一团。
有两道声音劈开她混沌的躯壳。
一个说:“这么多年了,你难道还没看清自己的内心吗?你做着昧良心的事情,有哪一刻不在忏悔?这些真是你想要的吗? 你为什么非得被别人选择,就不能主动为自己选一回吗?”
另一个说:“装什么好人,你以为行一次善事就能摆脱染上的脏污吗?别白费力气了,老老实实做你的恶人吧。况且你能做什么决定,别忘了你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在这安稳度日,要是舍弃了, 可没那么容易再找到归宿,你敢冒这个险吗?”
两难之际,女孩替她做了决定。
“现在还来得及,你先钻出去,我体型小,随后再钻。”
容不得她犹豫,女孩催促她,“你其实也不喜欢这个地方吧,你能忍受余生都在这里腐烂吗?”
是的,她真这么想过。与其说这是她臆想中的家,不如说是她亲自为自己选的坟墓。她甘愿与这里同化,一起堕落衰败。
可现在,她犹豫了。或许她能为自己选。
她一咬牙,趴下身,缩着身体爬出去。
头探出洞外,手指压住凹凸不平的地面,她似乎捕捉到了自由的风。
忽的,她的身体僵住了,浑身的血液跟着凝固。
女孩见她堵在洞口一动不动,有些着急:“怎么了?”
她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月光倾洒落下霜花,三角眼男人站在洞口,眯着眼看她。
……
“咣!”一把匕首丢到面前,三角眼男人施舍一般,倨傲道:“背叛之人,都要受到惩罚。你们中只能活一个,自己选吧。”
天色未亮,府中灯火通明。
幸灾乐祸的视线轮番擦过颓然无力的身体,侍女垂着头,手握成拳,碎发遮住了她的神情。
她待在三角眼男人身边这么多年,清楚这不过是他无聊时的戏弄,先给点希望,再一点点把希望毁了——背叛他的人,他一个也不会留。
女孩倒是异常冷静。
“拐卖,滥杀,你不怕官府查办吗?”
三角眼男人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怎么,死到临头,想反口攀咬?”
“我可是良民,行得正,坐得端,哪能被你污蔑了。”
真是谨慎的无赖。势单力薄,确实不能拿他怎么办。
“你们两个手脚不干净的蠢贼,窃我宝物,被我抓了个正着,犹不知悔改。奈何我心善,能留你们其中一人性命。若你们迟迟不肯选,别怪我收回善心。”
何其相似的场景,何其相似的说辞,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女孩抿唇,没再与他费口舌。
得想个办法脱身才是。
三角眼男人气定神闲道:“还在犹豫什么,等我帮你们选?”
他眼神示意一旁的管家上前捡走匕首。
侍女抢先扑过去,抓着匕首不放。
“我选,我要选!”她几乎是嘶喊出声。
“这才对嘛。”三角眼男人露出笑容。
侍女摇摇晃晃站起身,口中喃喃:“我一直在想,为何我活得如此狼狈?”
“我已经很努力让你们满意了,为什么你们总是能轻而易举抛下我?”
“为什么我没得选?”
侍女抽开了匕首,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
她看向女孩,乱发下的脸勾起一抹浅笑:“我真的能自己选吗?”
女孩不明所以,但还是点点头。
“好——”
侍女深吸一口气,在众人没反应过来之际,突然冲向三角眼男人。她挥动匕首,一通乱扎乱刺。
“都是你,你这个畜生,都是因为你!”
三角眼男人猝不及防被划了几道伤口,又惊又怒。
他狼狈躲闪,大吼道:“一群吃干饭的,还傻站着干什么,快把这疯子拿下!”
侍女眼眶发红,一下比一下狠,“你凭什么高高在上捏着我们的生死,你凭什么犯下恶行还能高枕无忧!”
“凭什么把我们当猴耍!”
“噗呲——”
匕首扎入三角眼男人的肩膀,他惨叫一声:“啊!”
“哈哈哈哈!”侍女任由人按住她,畅快大笑。
“你也会怕呀,瞧瞧,你再高贵,还不照样是贱命一条!”
三角眼男人面目狰狞:“快杀了她,剁碎喂狗!”
不等侍卫反应,他先抽过剑,发泄地把侍女捅成血人。
浓重的血腥味在污言秽语中震颤。
女孩张大嘴巴,被眼前惨烈的景象震慑住了。
三角眼男人捅累了,喘着粗气松开手中的剑。
侍女倒在血污中,身体轻轻抽搐,面上露出释然的笑,像是对所有人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看,其实我能选……”
屋内一片死寂。
女孩头脑嗡鸣。是因为她的话吗?
她恍惚走到侍女面前,蹲下身,血腥气扑鼻而来,一瞬间,神清目明。
“谢谢你……但是……对不起……”侍女的声音渐渐微弱,“我要……去找那些……无辜的女孩……赎罪了……”
“故事……是真的……可我……终于能做自己了……”
“能帮我个忙吗?”女孩俯下身,凑到她耳边问。
这一刻,女孩发现自己心静得可怕。
侍女想点头,但身体已经没了力气。她轻轻嗯了一声,失焦的眼睛望向头顶的房梁,短暂的一生走马灯一样从眼前闪过。
还好,还好她已经没了名字。
女孩还想问什么,但她已经没了气息。
沉默片刻,女孩伸出手,合上侍女的眼睛。
有微弱的光从侍女身上散出,汇入女孩眉心,其上鲜红的图案闪烁一下又消失了。
喉咙一甜,女孩哇地吐出血来。
恰逢此时,三角眼男人歇够了,挥剑劈向女孩。
剑离脑袋咫尺之遥,女孩仰头,冷淡的眸光扫向沾上血的剑身,三角眼男人握着剑,想劈开她的脑袋,然而用尽力气,却不能再近半分。
“虽然力量还没完全解封,但对付你,足够了。”
瘦小的手指捏住剑刃,“嘭”的一声,剑在顷刻之间碎为粉齑。
三角眼男人慌忙后退。这女孩是什么怪物,竟能徒手把剑捏碎?
他转身要跑,只听“唰唰”声响,剑从四面八方飞来,把他团团架住。
“别急,我先问些问题。”
女孩指着地上咽气的侍女,“她叫什么名字?”
三角眼男人僵硬地扭过头。
侍卫们被悬在空中的剑吓傻了,根本不敢上前。
“小红?小翠?”三角眼男人心里没底,他觑着女孩的脸色,一锤定音,“对,我想起来了,她叫小玉。”
女孩不知真假,继续问:“我是你买的第几个?”
“这……十个,包括你,我只买了十个。”
这一次,他一定撒谎了。
一把剑飞到三角眼男人右手边,寒芒闪过,一截东西在他的惨叫声中飞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说一句谎话,断一根手指。”
三角眼男人痛得将脸挤成一团:“啊啊,我记不清了,这个得问管家!”
突然被提及的管家惶恐道:“我哪里清楚!”
剑光凛冽,又一截手指飞了出去,女孩不怒自威,“你再想想。”
“二十个,不会再多了!”
“再想。”
“啊!五十个,真的只有五十个!”
“再想。”
不过须臾,三角眼男人十指尽断。
他实在受不了痛楚,一头撞上了面前的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女孩没有出手阻拦,而是冷淡道:“抱歉,你连鬼也做不得。”
血液喷洒,溅在女孩瓷白的脸上,她招了招手,一缕白光自三角眼男人身上飞入她的眉心。
艳丽的图案重新浮现,每一处红都像浸透了鲜血,勾魂摄魄,夺人心神。
“这味道真难闻。”女孩反手抹去脸上的黏腻的血,冰凉的目光落到管家身上。
管家浑身寒毛竖起,头皮发麻。
“你知道香丸放在哪里吧?”
“啊?”管家愣了一瞬,随后疯狂点头。
女孩踢了踢凉透的三角眼男人,“喂给他吃,什么时候他身上有香味了,什么时候停。”
尸体怎么吃东西?管家叫苦不迭,但不敢忤逆,战战兢兢拿来香丸,往三角眼男人嘴里喂。
“你知道这个侍女叫什么名字吗?”
管家一个头两个大。府中那么多女人,他怎么可能都记得住。而且这个女人非常不喜欢提及名字,久而久之大家都忘记了。
“小玉,她叫小玉。”反正她也不知道,一口咬定就对了。
女孩目光忽然一凛,一柄剑冲出门外,逼得躲在暗处的人现身。
“要看戏,不妨进里面来。”
扎着高马尾的青年笑嘻嘻走进来,“恭敬不如从命。”
目光瞥到女孩眉心的图案,他愣住了。
雾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