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寒月横空。
谢泊曦在林间迷了路。微冷的夜风吹动层层叠叠的叶片,发出“沙沙”声响,惨白的月亮从间隙中泄出点点光亮。
冷意从脚底游入身体,他孤身逃窜于蜿蜒曲折的小道,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似乎只要冲破桎梏,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吞没。
蓦地,一束刺眼的亮光劈开暗沉,他抬手挡住光线。
银辉碎落成流萤,点亮四合,月白长裙的少女踏叶而来。她的面容笼罩在面纱下,看不真切。
宽大的叶片随风而动,宛若轻舟悠然荡漾在碧波中,晃晃悠悠来到他面前。
少女从宽大的叶片上走下,在他面前几尺停下脚步。湖蓝色的发带在风中飞扬,面纱上的那双眼睛清冷如寒潭,月华落在她身后,自有一种不可亵渎的圣洁。
“找到你了。”她声音淡淡的,轻缓得像碧蓝天空下游荡的云,听不出情绪。
在这一瞬,谢泊曦整颗心剧烈的跳动着,危机感由人而生。他的直觉向来准确,靠着这个直觉,他多次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可这次,他却逃不开了。他分明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死死地压制着他,让他动弹不得。
下一刻,少女纤长的手指弯曲成爪,撕开脆弱的衣料,利落地挖开了他的胸膛。温热的血溅在她洁白的面纱上,晕开朵朵血色的花,平添一抹妖艳。
谢泊曦疼得冷汗直流。他向来怕疼,若不是身体动不了,此刻他一定会满地打滚。
少女点墨的眼眸没有丝毫温度,如玉般的手从他胸口抽离,血珠从指缝一滴滴滑落,她的手心赫然是一颗鲜红的心脏,“你曾欠我一颗心脏,现在,两清了。”
瞳孔渐渐涣散,模糊的视线中,寒月也蒙上了血色。
“喵~”
一只肉乎乎的爪子拍在脸上,谢泊曦猛地睁开眼,下意识扣住猫的脖子,修长的手指就要收拢,只要再用力一分,这只橘色胖猫就会一命呜呼,耳边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小兄弟,还请手下留情。”
眉目舒朗的少年自门外走来,手里拎着食盒,一行一动间风雅矜贵。
谢泊曦一愣,立时松了手。
怎么回事,这次的轮回居然不是从吞云山开始了!
肉芋受了惊,仓皇跳到纥元脚边。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委委屈屈地瞪着谢泊曦,仿佛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人。
纥元俯身将它抱起,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以示安抚。
“这猫无法无天惯了,扰你休憩,十分抱歉,我会对它多加管束。”少年恳切道。
外头的光落在身上,暖洋洋的,驱散了浑身的冰凉,谢泊曦靠在床上,笑眯眯道:“不算大事。”
然而就在对上少年眼睛的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僵住了。
太像了,这双眼睛和梦中少女的眼睛太像了,只是又有些不同,一个氲了春风,一个藏了冬雪。
见他脸色不好,纥元问:“怎么了,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按下心中奇异的情绪,谢泊曦脸上又恢复了惯常的笑,“不算大事,不过是无意间扯到旧伤。”
“要紧么?我再去族医那替你开些药。我们族医妙手回春,从无失手,她定能将你旧伤治好。”
一听到族医两字,谢泊曦立刻想到千荷操纵毒虫咬死他的情形,百虫噬心的痛历历在目。
可恨的疯女人!
谢泊曦暗自磨牙,千荷,小爷我跟你没完!
梦境的事推到一旁,他满脑子想着怎么报复千荷。
当即,他问道:“当真有如此妙手,可否引荐?”
纥元从食盒里取出碗:“自然可以,不过你如今才醒,先喝些水润润嗓子。”
最后纥元因有要事在身,让茁义领他去治病了。
谢泊曦很有病人的觉悟,三步一咳,五步一喘,把茁义唬得紧张不已。
“哎,泊曦,要不我背你过去吧,我力气大,脚程也快。”
茁义生怕人倒在半途,撒手人寰。
谢泊曦摆摆手:“咳咳,劳烦你费心,不过碰巧一些老毛病复发,我还能撑住。”
他叹了口气,“要是族医真能治好我这身病,往后也能少遭些罪。”
“放心吧,族医出手,连阎王都不敢和她抢人。”
确实不敢,毕竟比起她的狠辣,阎王都要自愧不如。谢泊曦在心里吐槽。
茁义滔滔不绝赞赏千荷的精湛医术。
谢泊曦耐心听完,问:“都说医者不自医,咳,她自己生病了该如何是好?”
报复人的脏手段很多,他更喜欢落井下石:趁她病,要她命。
茁义:“真要生了严重的病,那也没办法,现如今族内只有一名大夫。”
谢泊曦眼眸闪过一丝笑,这不更好下黑手,天助我也。
茁义一阵唏嘘:“说来上一任族医就是因积劳成疾才病逝的,纵然能救千万人,独独救不了自己。”
太阳偏移,温度渐升。
途中碰到几个干农活的白纳族人,他们和茁义打完招呼,往往会好奇地打量谢泊曦。
谢泊曦拿出招牌微笑,礼貌问好,顺带维持病人形象。
茁义叮嘱道:“泊曦呀,到了族医那,你可别乱摸乱碰,指不定就中毒了。”
谢泊曦面上不住微笑点头,心里却想:“放把火烧了她老窝,她的宝贝虫子一只也别想活。”
又走了一会儿,茁义终于在一处破旧的木门前停下脚步。
却见门上挂了块木牌,上面写着:“外出采药,暂停看诊。”
“我们来得真不是时候。”茁义转头,“泊曦,你身体还能撑住吗?”
谢泊曦适时摆出虚弱的模样,身体摇摇欲坠:“咳咳,我不知道能撑多久。”
茁义上前搀住他:“不若去采药的地方看看,就是又得让你跑一趟。”
谢泊曦正要编几句瞎话打消茁义的念头,抬头瞧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
为首的胖男人走上前,看到门上的木牌,不满嚷道:“偏偏这个时候采药,这不是明摆心虚,故意躲着我吗?”
他一脸笃定,“我儿子失踪,肯定是她搞的鬼。”
茁义打招呼:“族长。”
凡淳理也不理,精明的老鼠眼扫到谢泊曦身上,神色倨傲,语气不屑:“哟,你就是那个刚混进来的外族人?一副病死鬼的样子,没有半点气概,做个小白脸倒不错。”
呦,你就是那个会被亲儿子杀了,死无全尸的族长?谢泊曦笑眯眯应道:“族长的英姿在下确实学不来。”
能把智商全部长在肥肉上也是一种天赋。
他其实很不想搭理这种傻子,左右不过是还能蹦到两天的蚂蚱,让让他也无妨。
“我问你,你可在山上见到过一个英俊无比,智慧超群的少年?”凡淳有些紧张问。
“我来此地时身受重伤昏迷不醒,想来只有带我回来的大主祭清楚。”
果然一提到大主祭,凡淳没有再追问,而是伸出胖腿猛踹了几脚破旧的门,“轰”的一声,直接把门给踹倒了。
院内的布局出现在众人视野。
院内摆满了晒药材的竹网,偶尔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从中探出脑袋。
“呸,叫你不检点,还想勾引我儿子。”凡淳气哼哼地咒骂几句,领着人扬长而去。
嚯,有大瓜。
谢泊曦看了一眼犹豫不决的茁义,问:“我们要把门装回去不?”
“还是不了,万一被毒虫咬了可得不偿失。”
谢泊曦点头,想放火的心蠢蠢欲动。白天人多眼杂,晚上再来也不迟。
茁义道:“瓜田李下,我们赶紧离开,免得被人误会。”
“族长也是不厚道,竟把人家的门拆了,这得多大仇怨。”
“嗐,其实本该是佳话,族长的儿子喜欢上了族医,但族长看上的是福女首席符窈姑娘,所以十分抵触他儿子与族医的来往。不过据我所知,符窈姑娘已经心有所属。”
“竟然如此,真是可惜了。”
晚间,谢泊曦应付完川就,掐着时间翻墙,等雾葶搭救,顺利拿到了保命的叶子。
谢泊曦尝试过操纵叶子,可能是因为没有觉醒神力,均以失败告终。
但是只要他遇到威胁性命的攻击,绿叶会主动出来保护他,简直就是出门必备的护身符。
谢泊曦小心收好叶子,问:“明明是你救了我,为何变成了大主祭带我回来?”
雾葶道:“有一天你会知道的,但不是今天。”
她的面纱镀上了月色的银辉,在夜风中轻轻飘荡,眉间朱砂绘制的图案艳丽醒目。
对于这个回答,谢泊曦并不意外。他猜想过很多原因,只是他绝没想到,雾葶其实也不知道缘由。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一次次的出手搭救,世界上真有不求回报的善人吗?
雾葶看着他,平静的眼眸多了点亮色,语气认真:“你是我曾经的希望。”
她盈水的眼眸似乎是酒酿成的,一对视上,里面的酒液就把人包裹住,灌得人晕乎乎的。谢泊曦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话不经脑子就溜出去了:“现在不是了吗?”
他怎么会是她的希望。他竟还能成为别人的希望吗?
她眉眼下弯,温柔的声音带了零星的笑意,热烈而直白:“如果可以,我希望一直都是。”
向来沉静的湖被春风吹起波澜,荡开的涟漪一层层落进心里。
谢泊曦一向以为自己脸皮比城墙还厚,可在她轻柔的声音里十分没出息地软化成薄薄一层,引得眼角酸涩。
“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