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掠过山间的树林,推开流荡的雾,撞落叶上的新露。晶莹的水珠里倒映斜入林间的曦光。
雾葶仰头,一眼便看到侧卧于粗大枝干的绯倾。
如绸带般顺滑的墨发流泻而下,绯倾闭着眼,曦光轻轻覆在她身上,往日妖冶的面容在安静时像含苞待放的莲,显出几分恬淡。
雾葶盘腿坐在树下,目光随着山间的飞鸟,畅游四野,呼吸吐纳间,晨风携着青草的气息温柔拂过。
俄顷,绯倾睁开眼,浓密的睫毛像展翅的蝶,轻轻颤动,乌亮的眼眸带了一丝尚未退去的茫然。
她坐起身,垂眸,朝雾葶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雾葶没有回答,而轻声说:“你最近睡的时间似乎越来越长了。”
因为力量的削弱,山神的休眠时间越来越久,她有些担心绯倾会和山神陷入一样的状况。
绯倾晃着长腿,闻言轻哼一声:“一年四季守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没有娱乐,不能下山,也没人陪我说话,无聊得很,除了睡觉,还能干什么?”
晨风轻轻吹动脸上的面纱,雾葶沉静的眼眸注视着她:“是吗?可我在纥元那里看到了你豢养的血鸦。”
绯倾不以为意:“纥元从小就招动物喜欢,血鸦飞去找他玩有什么稀奇的?”
她说的话雾葶一个字也没信。
谢泊曦被大主祭带走的当晚,她看到血鸦从纥元房间里飞了出去,爪子上还绑着卷起来的信纸。
他们在密谋什么?
雾葶叹了口气:“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不过有件事我想和你确认一下。”
“什么?”
“近来我总觉得有股奇怪的力量在左右我的思维,甚至操纵我的身体替我作出决定,你有感受到吗?”
绯倾诧异:“竟有这种事?会是川就搞的鬼吗?”
雾葶沉吟:“他忙着从山神那抽取力量,没空理会我,应该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不会是你带回去的外族人吧?”
“他么?”雾葶回想起谢泊曦夜里翻墙的狼狈模样,轻轻摇头,“他似乎还没觉醒神力。”
绯倾轻笑:“那小子心思可不简单,日后或许会成为大麻烦,你可别看轻了他。”
雾葶沉默片刻,缓缓道:“……妨碍我计划的,我绝不会手软。”
绯倾从树上跃下,红衣翩跹,恰如红蝶飞舞。
“对了,和你说件有意思的事情。千荷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她来找我做了个交易。”
“我猜,是你故意诱导她发现的。”
“你心里知道就好,不要拆穿嘛。她和我说想制造一场混乱,趁机进入长迦殿的主殿。算算时间,她该得手了。”
大主祭和少主祭外出,长迦殿一般由圣子看守,千荷要想混进去,少不了纥元帮忙。这件事是由绯倾策划的,还是两人都有参与?他们到底瞒了她多少事?
满腹的疑惑无从解答,雾葶面上不显,只平静问:“她去主殿做什么?”
“当然是干她的老本行,下毒呀——”
长迦殿里的人千荷平日都能接触到,除了大主祭。毒要下给谁不言而喻。
“你是让她去送死吗?”
且不说主殿机关重重,千荷能否顺利避开,大主祭又不是傻子,迟早会发现端倪,他中招了倒还好,若是没中招,届时该如何收场?
“把水搅乱不是更好吗?她还说有十拿九稳的把握哦。”绯倾眼眸笑了笑,“况且,要不是她,我怎么会被困在山上这么多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吃点苦头才好呢。”
她凑到雾葶面前,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笑意盈盈,“我以为你会阻止我。”
雾葶漆黑的眼眸宛若深潭,无喜无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说:“我早就丧了良心。”
此时,长迦殿外。
感受到身后卷起的微风,谢泊曦心里一跳,轻功运转到极致,跳离原地。
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诡笑地看着他,身体还维持伸手的姿势,只是他的手臂被悬在半空的绿叶切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什么时候绕到身后的,他竟一点也没发觉!
谢泊曦不由庆幸,还好有雾葶给他的叶子,他才避免成为下一个炸西瓜。
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这个时候再让他去面对绯倾,他怕心脏受不住。
他心里思忖:也不知道什么原因,自从来了这个鬼地方后,身体的敏锐程度大打折扣,得抓紧时间练起来,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绿叶“唰唰”两下,带动空气震动,中年人头颅落地,脸上还维持着诡异的笑。
大抵是来这个陌生的地方第一个说上话的人,谢泊曦隐隐有兔死狐悲之感。如果不是足够幸运,他恐怕也会像他一样,死了也不得安生。
唇边溢出无可奈何的叹息,他收好叶子,转过头,直奔光圈而去。
谢泊曦的打算很好,纥元设下的光圈异变人靠近不了,他正好进去浑水摸鱼。
虽然考虑过进去不了的情况,但直到脑瓜子被无形的障碍撞得嗡嗡作响,他才面目狰狞自认倒霉。
可恶,就没有自动识别功能吗?
“这人倒面生得很,莫不是大主祭带回来的外族人?”
光圈里的人窃窃私语。
“看着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谢泊曦皮笑肉不笑,心里暗道:“就你们最聪明。”
光圈的庇护指望不上,他扫了一眼正施法的纥元,很好,也指望不上。
谢泊曦走江湖那么多年,一双眼睛不能说毒辣,好歹算是敏锐。
纥元明显是在拖延时间。
茁义一口气砍几个人的脑袋,而纥元呢,结个阵磨磨蹭蹭,他召唤出来的铜人也是,刚开始还嘎嘎乱杀,到后面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反被异变人追着咬。放水的意图不要太明显。
再联想到不见踪影的千荷,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谢泊曦很自然得出结论:纥元在帮千荷拖延时间。
他们制造这一场混淆视听的乱象,目的只有一个——进入不让人靠近的主殿。
但话又说回来,纥元不是轻轻松松可以进入主殿吗,什么事非得让千荷进去干?
嘿嘿,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谢泊曦堂而皇之进了主殿。
与外面的明亮不同,主殿内的光线很暗,墙壁上幽幽跳动的烛火抖落零星的光。唯一光线充足的地方是正中央悬空的大圆台,简洁却庄严肃穆。
千荷脸色惨白靠在墙边,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臂,后背冷汗涔涔。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为什么会这样?
会不会是纥元故意提供错误的信息,想让她栽在这里?
她轻吸一口气,该死,止血的药物完全没用。
腿被阵法的空气刃刺中,早已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但再不离开,真的会死。好不甘心,毒没下成,却要把命搭在这里。
布袋里的虫子感受到她的焦灼,接连爬出来在她身边不停打转。可不知道又触碰到了什么阵法,几十只虫子顷刻间灰飞烟灭。
千荷闭上眼睛,时隔多年,那种无力绝望的崩溃感又一次击碎她自认冷硬的心。
蓦地,她听到殿里传来一声低吼。
她睁眼一看,是大主祭带回来的那个外族人。
他误触了阵法,一个几米高的长足鬼凶神恶煞地抬起脚,要踩死他。
本以为他会命丧黄泉,哪知一片绿叶先一步斩断恶鬼的双腿,恶鬼尖叫一声,散为一缕青烟。
千荷双眼一亮,她认出来,那是雾葶的专属法器。
当即,她掐着娇柔的嗓音,可怜兮兮唤道:“公子,救我。”
不料谢泊曦根本不吃她这一套,看也没看她,而是盘腿坐下,悠哉悠哉打量外头的战况。
千荷又叫了一声,“公子。”
谢泊曦只当没听到。
千荷抿了抿唇,装聋是吧,她自有办法让他恢复耳力。
谢泊曦正看得起劲,忽然觉得大腿刺痛,低头,一只蝎子灰溜溜地从脚边爬走。
大爷的,小小虫子,也敢偷袭我。
谢泊曦直接抬脚踩死了蝎子,觉得还不够解气,脚尖碾磨几下把蝎子碾得稀巴烂方收了脚。
脑袋忽然有些晕沉,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谢泊曦用手撑住额头,两眼恍惚。
千荷的声音幽幽响起:“这蝎子身藏剧毒,若不抓紧解毒,一刻之内必死无疑。”
谢泊曦侧过身,冷脸问:“我和你无冤无仇吧?”他好好坐着,招谁惹谁了?
千荷阴阳怪气:“谁叫公子听不见,我也是无奈之举。”
头越来越晕,眼前的东西开始出现重影,谢泊曦咬牙切齿:“你想做什么?”
“过来把我背出去。”
谢泊曦恶劣一笑:“我偏不。”一个两个的,都把他当好欺负的小白兔,看见就踩两脚,真当他没脾气了。
川就他们那些有神力的就算了,对上一个只会用毒的大夫也要畏手畏脚,以后就算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也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况且,他还有退路,区区致命毒,何足为惧。
他手一扬,猛地掷出削尖的竹片,竹片擦过千荷耳边,裁下她一缕乌发,扎入墙中。
谢泊曦本来瞄准的是她脖子,可惜现在找不到准头,没打中。
没关系,他袖子里还有很多块竹片。暗器被没收了,他特地砍了住处门前的竹子作成尖头竹片代替防身。
他倒豆子般把竹片全部掷出去。就算准头再不好,总有一两块能扎中她吧。
“噗!”几块竹片扎进肩膀,紧接着又有几块刺中腰腹,逼得千荷惨叫出声。
千荷深感晦气,怎么就碰上个不要命的傻子。
既然这样,大家都别活了!
密密麻麻的毒虫得到指令,涌向谢泊曦。
毒素在经脉扩散,谢泊曦吐出一口血,他毫不在意大笑,狂妄的声音回荡在弥漫血腥味的大殿:“我倒要看看,一刻之内,是谁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