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盛元二十六年,九月初八,陇州源州交界,江佑。
大燕破虏军主帅,定国公王光伯站在中军大帐旁的高台之上,眉头紧锁,远远观察着远处战场的态势,而在王光伯身后,则是破虏军一系的全体高级将领。
着黄色皮甲的鞑靼坦罗军和着黑色燕人甲的破虏军缠斗在一起,喊杀声清晰可闻。
“鸣金收兵吧。”
沉默许久,王光伯终于开口说。
随着一阵锣声传来,战场上,破虏军前军知全事孙克道狠狠从一具鞑靼人尸体肩颈处抽回战刀,又朝着远处鞑靼人大帐的方向不甘地啐了一口老痰,这才指挥自己的部将撤出战场。
中军帐下,满身血污的孙克道半跪在地上。
“大帅,末将无能,未能拦住全歼鞑子,还白白损失了一万石粮草,请大帅责罚。”
孙克道和高远一样,都是定国公府的家臣,早年跟着老定国公王简南征北战,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已是年过六旬,却依旧会与手下将领士兵一起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悍勇无双。
王光伯摇了摇头。
“鞑子占据地利,而且又是脱脱勒帐下的坦罗骑兵,你部以步对骑,已经实属不易,罪不在你,先去修整吧。”
王光伯说。
如今,整个大燕西北的战况基本被王耀宗言中了,鞑靼八汗王脱脱勒的主力昼夜奔袭,终于比破虏军提前一天抵达了江佑,依靠有利地形成功拖延住了破虏军支援西川府,占尽先机。
只是王耀宗似乎还是低估了大燕定国公和破虏军对鞑靼人的威慑力,脱脱勒派出的部队不单有一万五千部族军和一万自己帐下的坦罗军,更有五千萨希日近卫,共计三万人。
孙克道半跪在地上没有动,只是大声请命道:
“大帅,末将请调疾风营骑兵五千,次日再与鞑子坦罗军一战。”
“对面鞑子还有五千萨希日近卫呢,他们没动,疾风营却是要先动吗?”
王光伯语气平静。
孙克道何尝不知,疾风营五千骑兵是留着防备萨希日军的,但是这几仗下来,孙克道打得这叫一个窝囊。
坦罗军和萨希日近卫都是以骑兵为主,其中萨希日近卫更是清一色的双马突骑。
但是大燕缺马,整个破虏军前军三个营都是重甲步卒,坦罗军是吃准了自己对面没有骑兵,利用骑兵的机动优势不断骚扰,在破虏军侧翼,或突施冷箭,或近身投枪,而一旦破虏军不堪其扰开始结阵依靠长枪大盾进行防御,坦罗军又会在结阵合围前远远遁走。
破虏军就像是一头行动缓慢的巨兽,面对鞑靼骑兵豺狼般的撕咬,浑身有力也无处可施。
今日,孙克道在高远的谋划下,用一万石鞑靼人紧缺的粮草作饵设下埋伏,好不容易围住了几千坦罗军骑兵,却还是被鞑靼人的骑兵冲出了包围圈。
而这次行动的失败,只会让鞑靼人更加警觉,怕是再难以困而歼灭之。
“鞑子的目的只是拖延,并不愿与我军决战,而我军骑兵只有五千,其它皆为步卒,实在是被动了些。”
破虏军参谋副将高远说。
“若是能出涵山,拿回河西六州养马地,我大燕便能养出十万骑兵,又何必再用步卒对骑兵。”
破虏军左军知全事杨继业叹了口气说,语气中满是懊恼和不甘。
杨继业是青州人,如今故乡成了异族的牧场,这是他和所有燕人心中的痛。
“杨将军勿忧,总有一天,我们一定会拿回河西六州,我族之故土,岂有握在他人手里的说法。”
破虏军右军指挥知事徐寿安慰杨继业。
右军指挥知事是右军知全事的副手,破虏军右军知全事王斌出凤舞后没多久就病倒了,在帐前听帅令的一直是徐寿。
王斌虽然也姓王,却是出自淮阳的王氏,和定国公一支没有任何关系,而当今皇后,便是出自淮阳的王氏。
明眼人都知道,王斌是天家安插在破虏军里的眼线。
整个破虏军中高层将领大多都不太待见王斌,而这王斌也还算是个有眼力的人,既然你们都看我不爽,那我不在你们眼前出现这总行吧。
所以每次破虏军有战事,王斌便会称病待在帐中。
但是一军主将总是不露面也不是办法,这才有徐寿代王斌在帅帐听命。
“大帅,如今我军需要快速推进,支援西川,但是敌军堵住江佑,既不与我军决战,也不退走,因此末将提议,我军留下两营重甲步卒,依托近几日修建的军寨以阻断鞑靼骑兵,大军则绕老君山向东过夏津渡,至西川。”
破虏军中军行军参谋卢廉说。
“不可!且不说两营步卒挡不住两万精锐骑兵,就说一旦敌军察觉到我军的动向,同样从西侧绕行老君山,依旧会比我们先到达夏津渡,届时敌军可从侧后两翼对我军进行袭扰,局面将会更加被动。”
破虏军后军知全事程路阳说。
“老君山西只有一条山道,一侧是峭壁,一侧是悬崖,而道宽仅可供双马并行,如能将其堵塞,则可使敌军骑兵无法通过,末将不才,愿领中军武功营步卒一千,堵塞其路,阻击敌军,为我大军争取时间,如不能成,愿担军法!”
卢廉斩钉截铁地说。
卢廉是盛元二十四年的进士,殿试头甲第五,正经天子门生,又是宿州上埆卢家的嫡子,高中时不过十九岁,仕途本一片大好。
然而出乎意料的,卢廉拒了吏部选调他为岱州上等县华阳县任正七品知县的行令,选择却弃文从武,自愿从京都到了西北苦寒之地,入在了这破虏军中。
大燕自从盛元十八年,左丞相张延主执朝事,便言“武为乱禁之源”,提出以文驭武后,整个大燕已是明显的重文而轻武。
六品的守备指挥见到七品的知县,也只能以同阶而论。
卢廉弃文从武的行为在其它文人眼里简直就是倒行逆施,而卢廉自己却毫不在意。
初到破虏军中时,一帮将领虽然谈不上冷落卢廉,却也从不亲热,毕竟在武将看来,文武有别,一个掉书袋的酸书生,懂什么军阵之事。
整个破虏军只有高远对卢廉青睐有加,直接把这个还带着书卷气的小子调到了中军行军参谋的位置上。
中军行军参谋虽然只是个从七品的武将,但在大燕的武将体系中却是典型的官小权大,除了正常的献言和整理查阅往来军报之责外,更能跳过上官,上书监军府和枢密院,将意见直接上达中枢。
听罢卢廉请命,满营武将都高看了这个文邹邹的中军行军参谋一眼。
虽说入了军便都是武将,但卢廉其实并不用真的到最前线去直接参加作战。参谋的性质更偏向于动嘴和动脑,至于动手的事交给那些大字不识的大老粗就是,毕竟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弓箭射来的时候可不管你是不是进士老爷。
“若是如此,还是让末将去吧。”
破虏军前军奉先营指挥知全事朱自伟说,他这些天跟着孙克道被鞑靼人东挠一下西咬一口,也是窝了一肚子的火,这次阻击正是报仇的时候。
“奉先营擅攻而不擅守,再加之不擅土工,还是我部更合适,末将愿带本部儿郎,阻击敌军。”
破虏军后军连山营指挥知全事房树仁请命。
“操你……当老子是他妈死人啊!”
眼看到手的军功要飞,破虏军中军武功营指挥知全事任伟也顾不得帅前失仪,破口大骂。
“卢参谋刚说了,是要我武功营去打阻击,哪里冒出你们两个鼻子插葱装象的玩意?”
“任将军,大帅面前,有些遮拦。”高远提醒。
“哼!”
任伟冷哼一声,随即半跪请命。
“大帅,高副,我武功营中多是源州山民,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营中多又多擅射者,此去老君山阻击鞑子,非我部不可!我只带八百,不,五百本部儿郎,定叫鞑子难以寸进。”
正当众人为这次阻击争抢不休时,忽见传令兵来报,门外有鬼枭斥候通报军情,王光伯一声通传,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将飞奔进来。
“禀大帅,我部斥候回传,发现陇州西川府以北一百五十里处,有鞑靼辎重队遇袭,粮草均已焚毁,和黄水村一样,现场没有鞑靼人的活口,都被筑了京观,斥候和途中逃难的燕人百姓确认过了,袭击鞑靼辎重队的约莫有两三百人,领头的是个少年,应该就是世子无疑。”
小将说完,接过身后军士递来的水壶,狠狠灌了几大口。
此人正是破虏军鬼枭营游击郎将,王光伯的养子,王冲。
王光伯听完,脸上带着些许不悦。
“这个逆子跑得倒是快,他怎么不直接去漠南把乌颜别努给抓回来。”
“大帅说笑了,据之前的百姓说,世子虽然没抓到乌颜别努,但却抓了他的小儿子额花日鲁,现在应该已经押到西川府了。”
王冲连忙为王耀宗解围。
闻言,王光伯大吃一惊,王耀宗抓了额花日鲁,还押送到了西川?
“报!江佑鞑靼大军有异动,一支千人骑兵队向西出发,其余敌军正在整装。”
一个斥候飞奔来报。
“报!雷江白石渡,有大量鞑靼军队集结,准备渡江。”
又一个斥候入帐。
“拿舆图来!”
王光伯说。
卢廉立刻将舆图在大帐中铺开,众将纷纷围了上来。
“世子最后所在的地方距离羊仙镇不到二十里,羊仙是涵山防线粮草的中转处,鞑靼人破涵山,囤积在羊仙的粮草应该也落在了他们手里……看世子行动的方向,下一步就该是这里。”
“如果世子能成功断掉鞑靼人的粮草补给,鞑靼人一定不敢再继续南下,深入我大燕腹地。但是仅凭几百人,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高远平静地分析着,心里却是不由叹服起王耀宗的胆略和眼光。
高远清楚记得,虽然王耀宗从小就是个力大如牛的小怪物,可性格却很是懦弱,脑袋也不甚灵光,天天都是跟在自家的两个儿子后面唯唯诺诺。
有巫祝说王耀宗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之前的两代定国公杀孽太重,报应在了定国公府的第三代上。要不是王耀宗之前的两个哥哥都战死了,连他也活不过十五岁。
王光伯这样戎马一生的铁血国公自然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言的,却不得不承认,王耀宗确实是太过于痴傻了一些。
可王耀宗自从去年大病一场痊愈之后,却仿佛从头到脚换了个人。
刚开始时,王耀宗疯疯癫癫,一会哭,一会笑,嘴里还会冒出各种听不懂的词。
过了没多久,王耀宗又一头扎进书房,开始折腾之前看都不会看一眼的各类书籍。
再后来,也不知王耀宗用了什么法子,把高家的两个小子收拾得服服帖帖,随后又开始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冒出一系列想法。
就如同这次,王耀宗一听说鞑靼叩关,便立刻找到王光伯,请他出兵涵山。
这个要求自然是被王光伯拒绝了的。
且不说未得皇命私自调动大军有什么样的后果,就说源州自己也是边塞,防线漫长,一旦调兵出现防务漏洞,被鞑靼人钻了空子,那后果不堪设想。
况且涵山还有西川刚刚换防过去的五万永胜军,再加之涵山工事年前才刚刚休整加固过,鞑靼人实在没理由从涵山入关。
可王耀宗却坚持说鞑靼一定会选择涵山入关,又说涵山主帅周猛全无能,即使有十万边军也拦不住鞑靼人。
可当王光伯问起具体原因,王耀宗却又三缄其口,不再说一句话。
王光伯总不能因为王耀宗几句没头没脑,又异想天开的话,便将大军调动起来吧。
可如今一切都被王耀宗给说中了。
当时的王耀宗见王光伯不肯调兵,便要求王光伯把他带在军中,但王光伯却不同意。
一是觉得还未及冠的王耀宗年纪小,太早入了军中会沾染一些不好的习性。
二是因为王光伯虽育有三子一女,长子王耀国战死在漠南,次子王耀邦战死在梧洲,两个儿子都没有给王家留下第四代,硕果仅存的王耀宗实在没有必要再入破虏军,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死,王光伯也怕自己百年后,家中再无传承。
三嘛,则是为了避嫌,定国公府已经掌破虏军近五十年,哪个皇帝都不希望国朝的军队中出现门阀世家,这浑水能不趟还是不趟的好。
可王耀宗也是少年脾气,一看自己老爹不愿意带自己去打鞑子,便觉得他看不起自己。
一气之下王耀宗也是不管不顾,带着高家二子偷跑出了凤舞,一路到了陇州。
可令王光伯和高远没想到,王耀宗如今在陇州的一番折腾,居然误打误撞把目前整个僵持的局面给盘活了。
鞑靼在江佑的这支主力被迫调动,多半是要撤回涵山守住退路。
而一旦鞑靼人回撤,就要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出来,破虏军终于可以主动出击,不再一味被动挨打,而鞑靼大军则是因为额花日鲁被俘和粮草可能被断的原因,无法按照既定计划肆虐大燕腹地。
“这个逆子是故意的,他大概是这是想用一城一人栓住鞑靼大军,再打羊仙镇鞑靼人粮草的主意,西川如今危险了,那逆子的处境也堪忧,鞑靼人的那支千人队是去找他的。”
王光伯说。
王耀宗深知自己是拦不住鞑靼大军过江的,既然如此,把额花日鲁送到西川,再毁了鞑靼人的粮草补给,鞑靼大军渡江后便只能全力攻城,没办法分兵绕开西川府流毒大燕,至少在攻破西川取粮,救出额花日鲁前他们是没办法分兵了。
毕竟自己的王子被俘,脱脱勒要是放任其不管,等回到漠南,乌颜别努盛怒之下,怎么可能还会给他独掌大军的权利。
王耀宗这种孤注一掷的方法虽然危险,但也唯有这样,待破虏军破敌抵达西川时,才有可能把集结在西川城外攻城的鞑靼大军集中消灭掉。
鞑靼不像大燕,他们虽然几乎可以全民皆兵,但奈何人口太少,而唯有尽可能多地消灭他们的有生力量,才能最大程度地消耗鞑靼的战争潜力,给大燕多争取一些安宁的时间。
“父亲快救弟弟!”
王冲疾呼。
王光伯冷哼一声,没有理睬王冲。
思忖片刻,王光伯转身端坐帅位,抽出一支令签。
“孙克道、徐寿听令!”
“末将在!”
“你二人分别率部,立刻向鞑靼江佑大营发起进攻,记住,就算是人都死光了,也必须给我紧紧咬住鞑子,不能让他们轻易离开!还有,徐寿你去告诉王斌,他要是怕死或是存了别的心思,现在就给老子滚回京都,他要是还有卵蛋,就给老子上阵杀敌去!”
“末将得令!”
“任伟、卢廉听令。”
“末将在!”
“任伟为主将,卢廉辅之,率武功营一千人,立刻出发,堵塞老君山西侧山道,并就地阻击!若是让我看见有一个鞑子从西侧过来,你二人军法从事!”
“末将得令!”
“杨继业!”
“末将在!”
“你率本部疾风营骑兵,举我帅旗跟着我,吸引鞑子萨希日近卫来攻。”
“末将得令!”
“高远!”
“末将在!”
“传令左、后两军和中军虎威、平远二营,全部由你辖制,半个时辰后,往南向夏津渡开拔,所有人只带兵甲和三天干粮,昼夜不停支援西川。”
“末将得令,但是大帅,鞑靼萨希日近卫凶猛,还是末将和杨将军带疾风营留下来阻敌吧。”
高远说。
“执行命令!”
王光伯眉毛一竖,不可置疑。
“西川府的情况错综复杂,没有鬼枭营寸步难行,西川可以没有我王光伯,却不能没有你高远。”
“末将遵令!”
“诸位,为国杀敌,就在今日。待解了西川之围,我自会向天家为各位请功。祝各位武运隆久,得胜而回!”
王光伯抱拳,对满帐武将行了个军礼。
“万胜!”
满帐武将高声回应。
大战,一触即发。